第33章

  出征前,为了激励士气,韩□胄建议追封岳飞为鄂王,剥夺早已死去的秦桧的爵位,改谥号“忠献”为“谬丑”(意为荒谬丑恶)。一时间人人拍手称快。

  此时的局势对南宋朝廷相当有利。北宋灭亡已经有七十多年,北方领土一直沦陷在金人之手,中原遗民一直热切盼望宋军北伐,而南方军民也有收复失地、重振纪纲的强烈愿望。诗人陆游有“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等诗句,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民心状况。而金国金章宗在位,国势衰弱,尤其是北方蒙古的崛起,大大削弱了它的统治。可以说,这正是北伐的大好时机。

  赋闲已久的辛弃疾听到朝廷将要北伐的消息后,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重新被唤起,热血沸腾下,立即写了一首《西江月》寄给了韩□胄:

  堂上谋臣帷幄,边头猛将干戈。

  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与曰可。

  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覆山河。

  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

  在他看来,北伐无论对国家、还是对韩□胄个人都是千秋伟业。可见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韩□胄这位重臣身上。

  只是,南宋自张浚北伐失败后,近四十年未开兵仗,缺乏得力的军事将领,这成为开禧北伐的巨大隐患。在北伐之前,韩□胄也起用了一批主战派,其中就有寄词给他的辛弃疾。

  辛弃疾赴召之前,颇为犹豫,大概对沉浮的宦海心有余悸。幸好此时刚与辛弃疾结识的老诗人陆游鼓励了他,专门写诗应召前往,力争收复失地。辛弃疾接受了鼓舞,毅然踏上了征途。

  辛弃疾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后,开始见到北伐声紧锣密鼓,战旗猎猎作响,非常激动。但他老成谋国,深思熟虑,经过仔细观察分析后,他感觉韩□胄是个典型的志大才疏的人物,在北伐中所用非人,战机并未成熟,便提出不要草率行事,还要多做准备。

  然而,韩□胄不过利用辛弃疾主战派元老的招牌作为号召而已,并不真心想重用他,于是派他出镇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苏镇江)。辛弃疾到任后,一面积极备战,一面却忧心忡忡。因为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在韩□胄独揽朝政的情况下,不但他自身处境艰难,北伐也将难以有所作为。在这样矛盾交织的复杂心理下,辛弃疾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是一首气势磅礴且慷慨激昂的词作。全词一面慨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一面追忆他青年时代的战斗生涯,曾经建功立业的梦想,面对的却是飞逝而去的年华。由于词中流露出以英雄自许、绝不甘沉没的壮烈情怀,“悲壮苍凉,极咏古能事”,被后人推为宋词压卷之作。

  果然如辛弃疾所担心的那样,正当他在镇江积极备战时,却再次因党争受到排挤,南宋朝廷以“所荐非人”的罪名将他连降两级。不久后,又被冠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的罪名免除官职。

  开禧元年(1205年)秋,再次失意于官场的辛弃疾回到铅山(今江西铅山东南)。此时的他已经六十四岁,一连串的打击令他心力交瘁,心境悲凉。对于南宋朝廷,他也彻底失去了信心。

  开禧二年(1206年),韩□胄命令殿前副都指挥使郭倪指挥渡淮、勇将毕再遇攻取泗州,初战告捷。五月初七,宋宁宗正式下诏伐金。当时,宋军北伐主力分布在江淮和四川两翼,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负责指挥东线作战,程松为四川宣抚使,吴曦为副使,负责指挥西线作战。本来应该东西两线互相呼应,结果事情就坏在这个吴曦身上。

  吴曦为抗金名将吴□之孙。吴□、吴玠兄弟均是从宋军底层成长起来的优秀将领,兄弟二人当年在四川率军民抗金,功绩显著。史载蜀人当时只知道有吴氏二位将军,却不知有宋朝廷,由此可见吴氏兄弟声名显赫,影响之大。非常可惜的是,吴曦非但没有继承祖先的忠勇,还为了一己私利,甘当了可耻的卖国贼。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金章宗完颜□见南宋北伐,十分紧张,考虑到四川的战略地位,决定利用吴曦与南宋朝廷的矛盾,加以离间。为此,金章宗做了周密安排。他先是派人进军吴曦老家德顺州(治今甘肃静宁)一带,寻找到吴曦的族人吴端,派吴端出面,开始了招降吴曦的活动。随后,金章宗又亲自写信给吴曦加以笼络:“时则乃祖武安公玠捍御两川,洎武顺王□嗣有大勋,固宜世胙大帅,遂荒西土,长为□辅,誓以河山,后裔纵有栾黡之汰,犹当十世宥之。然威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自古如此,非止于今。”这其实是一封典型的离间之信,极尽挑拨之能事。信中虽然极力夸奖了吴曦祖先的战绩,但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宋朝廷其实对吴曦一直有所防范和猜忌。为此,金章宗特意举出了当年岳飞被杀的例子,并拿吴曦与岳飞相比:“且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叁夷之诛,可不畏哉。故智者顺时而动,明者因机而发,与其负高世之勋见疑于人,惴惴然常惧不得保其首领,曷若顺时因机,转祸为福,建万世不朽之业哉!”大致意思是说,吴曦你评价一下自己能否比得上岳飞?岳飞如此显赫的威名战功,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最后还是被宋廷猜忌,被杀且连累亲族,难道你不该有所惧怕吗?这话相当有力,直接道破了宋朝廷的最大死穴:从来不信任武将。

  吴曦读信后,反复思考着,一时间犹豫难决。他祖父吴□、父亲吴挺均为名将,为保卫四川与金人奋战了一生,有口皆碑,要他为一封金国皇帝的信便抛家弃国,实属不易。然而,他自己也确实亲身感受到了南宋朝廷的猜忌和不信任。

  吴□兄弟后,吴曦父吴挺继任蜀帅。实际上,四川已经成为公认的吴氏家族的地盘,时人有“吴家军”之称,南宋朝廷深以此为忌。宋朝自太祖赵匡胤立国,一直以“以文制武”为国策,千方百计地防止武将拥兵自重。这一政策,确实保证了北宋朝廷一直没有大的内乱发生,也也直接导致军队战斗力低下,在对辽和西夏的战争中胜少负多。北宋灭亡到南宋初年,由于抗击金军的形势需要,武将权力急剧增长,并一度形成了张浚、韩世忠、岳飞等多个军事集团,宋高宗既要倚重这些人,内心之处又深为忌惮,以致后来局面一旦稳定,便采取措施削夺武将兵权,岳飞之死,标志着武将拥兵自重的时代彻底结束。但唯独“吴家军”例外,随着宋金关系的变化,势力不衰反长。“夫吴氏当中兴危难之时,能百战以保蜀,传之四世,恩威益张,根本益固,蜀人知有吴氏而不知有朝廷”,尤其是四川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具备经济上的独立性,吴氏坐大一方的局面,自然也不是中央朝廷所希望看到的。自淳熙年间开始,执政大臣如赵汝愚、留正等人先后向朝廷上书,要求采取措施抑制吴氏势力。如赵汝愚曾上奏说:“吴氏四世专蜀兵,非国家之利,请及今以渐抑之。”留正(曾出任四川制置使)也上奏说:“西边三将,惟吴氏世袭兵柄,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虑吴氏世将,谋去之。”不过吴挺生性谨慎,“少起勋阀,弗居其贵,礼贤下士,虽遇小官吏,不敢怠忽。拊循将士,人人有恩”,他任蜀帅期间,尚没有发生冲突。吴挺死的时候,吴曦正在和州(今甘肃西和)任职。按常人的看法,他应该立即回四川继任蜀帅,接管其家族势力。但南宋朝廷却认为这是一个抑制吴氏势力的好机会,强行征召吴曦到京城临安任职。目的昭然,就是为了削弱吴氏在四川的势力,防止尾大不掉的局面。对于吴曦来说,瞬间失去了少主的地位和兵权,自然难以接受。他人虽在京城,但一直积极谋划,力图还蜀,重掌兵权,为此他不惜对执政大臣大行贿赂之事。刚好权臣韩□胄有意北伐以提高个人威望,吴曦全力依附,并表示如果能够回到四川,一定出兵配合。韩□胄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极力斡旋。吴曦最终被任命为兴州(今陕西略阳)都统制,重新回到了四川,并掌握了川陕军主力。

  尽管如愿以偿,但吴曦对一度失去兵权、困在临安看朝廷脸色的日子还是心有余悸,金章宗正是因为通过间谍了解了这一点,才适时地抛出了这封信。

  此时韩□胄正准备北伐,吴曦的立场对金国和南宋都十分关键。南宋朝廷浑然不知金章宗离间之事,还任命吴曦兼任四川宣抚副使。本来,这应该足以让吴曦与南宋关系更近一层,不料在这个关键时候,四川宣抚使程松与吴曦发生了巨大矛盾。程松之前为钱塘县令,因巴结韩□胄而一飞冲天,在四年内就由知县升到宣抚使的位置。他作为韩□胄的心腹被派到四川,隐有监视吴曦的使命。但其人才干平庸,不足以服众,甚至还拿出了长官的架子压制吴曦,促使吴曦快速倒向金人的怀抱。

  吴曦先是利用吴氏在四川的根基架空了程松,并派亲信姚淮源前去与金人接触,提出愿意献出阶、成、和、凤四州(今甘肃武都、成县、西和及陕西凤县东北)给金人,换取金人封他作“蜀王”。金人当即答应,命吴曦只需按兵不动即可。

  吴曦叛变后,金军便无西顾之忧,全部部署东线战场。结果,宋军在东线接连战败,郭倬、李汝翼败于宿州(今安徽宿县)、王大节兵败蔡州(今河南汝南)、皇甫斌兵败唐州(今河南唐河)、李爽军溃寿州(今安徽凤台)等等。只有毕再遇军屡战获胜,但无于败局无补。

  吴曦不久便正式受金封为“蜀王”,僭位于兴州(今陕西略阳),国号为“转运”,并献关外四州于金人,声言将东下,联合金人夹攻襄阳(今湖北襄樊)。“转运”的国号并没有令他的命运时来运转。吴曦忽视了最基本的一点——他自以为吴氏在四川根深蒂固,却不知这是由于其先人奋勇抗金杀敌,才赢得了今日名高位尊的局面。很快,他的无耻投降行为就遭到了四川军民的强烈反抗:在他名下任职的蜀中名士相继离去。部属也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如此,则相公八十年忠孝门户,一朝扫地矣。”就连他的亲人也加以唾弃,伯母赵氏“怒绝”,叔母刘氏昼夜号泣,骂不绝口。但吴曦只回答了四个字:“我意已决!”

  吴曦叛宋,心理上最受打击的不是别人,而是力保他回四川的权臣韩□胄。韩□胄当即写信给在四川的随军转运使安丙,密令他找机会刺杀吴曦。好笑的是,这封密信还没有送到安丙手中时,吴曦就已任命安丙为自己的丞相长史,从而给安丙谋变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条件。

  当时,四川不少爱国将领对吴曦叛宋降金义愤填膺,吴曦部将杨巨源和李好义联合数十人密谋讨吴,并推举安丙主事。安丙指使进士杨君玉伪造了一份“密诏”,假称南宋朝廷有命要杀死吴曦。开禧三年(1207)二月二十九日黎明,杨巨源、李好义率部下七十四人闯入伪宫,拿出事先伪造的“密诏”惊散卫卒,斩杀了吴曦。吴曦时四十六岁,称王仅四十一天。因兴州州治顺政县旧名武兴,这次事变史称“武兴之变”。

  事变发生时,韩□胄密信尚未送到安丙手中。杨巨源、李好义等推安丙为首,安丙也在之后被南宋朝廷任命为四川宣抚副使。杨巨源、李好义认为被吴曦献给金人的阶、成、和、凤四州为蜀之要害,应该乘势收复,安丙表示同意。于是杨巨源、李好义分路出击,相继收复四州。

  正当形势大好之时,内讧再次发生。首倡杀吴曦的李好义因功被任为沔州(今陕西略阳)副都统制,在西和(今甘肃西和)时与吴曦旧将刘昌国(吴曦亲信王喜部将)饮酒后,暴痛而死,口鼻指皆发黑。刘昌国随即逃走。李好义,下邽(今属陕西渭南)人,出身于军人家庭,“弱冠从军,善骑射,西边第一”,他的死令当地军民是失声痛哭。

  李好义留有《望江南》词一首:

  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曾帅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瞅。

  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箫鼓胜皇州。

第46章 靖康耻,犹未雪——宋与金(22)

  其中“逆党”便是指吴曦亲信王喜,他由于与安丙友善,在吴曦死后反而由统制升都统制,并拜节度使。

  而另一首倡者杨巨源也因朝廷奖谕诏书中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怀疑安丙有意蔽其功,心中愤愤不平,不但写信给安丙抱怨,还自行上书向朝廷诉功。安丙便诬蔑杨巨源作乱,派人将其逮捕,并在途中将其杀死,然后以自杀上报。杨巨源之死引来一片哗然,安丙被迫请求辞职。

  安丙是中国历史上备受争议的人物。有人认为他是诛杀吴曦、评定叛乱的大功臣,也有人认为他本来就是吴曦一党,不过是“因人成事”,偶然占据了杨巨源、李好义之功。且李好义之死,也是他指使所为。元人吴师道在《题牟成父所作邓平仲小传及济邸事略后》称:“吴曦之诛,富杨巨源结李好义举义之功,为安丙辈娟忌拚没,今陈监丞众仲跋语,举以为言,当矣。”清人在《两朝纲目备要旷注文》中更加明确地说:“曦之诛,杨、李二人之功也。安丙本曦党,其奏功抑二人,而反以曦党王喜居首,使王喜鸩好义,诬巨源以谋乱。”

  吴曦叛宋降金是南宋中期的重大事件,不仅令西线宋军元气大伤,也对后期局势造成了重大影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促使了“以文制武”体制的恢复,南宋朝廷逐步加强制置使、宣抚使(一般由文官担任)的统兵权力,剥夺了各屯驻大军都统制的指挥权。

  而韩□胄因出兵无功,罢免指挥军事的苏师旦和邓友龙,用丘崈为两淮宣抚使。丘崈一到任,便采取守势,结果,又连遭失败。丘崈便干脆与金军秘密谈和。东、西两线都按兵不动,韩□胄立即处于孤立。金人随即兵分九路,大举南下,开始了全面反攻,战线波及整个宋金边界。宋朝连连败退,形势颇为不利,南宋朝廷大震,议和的呼声又一次高涨。韩□胄见宋军接连在军事上失利,罢免了丘崈,改命张岩督视江淮兵马,同时,又派使臣方信孺到开封向金人请和。

  其时,金军由于战线过长,损失惨重,已经无力再战,却趁机对南宋朝廷开出了高昂的议和条件:割两淮、增岁币、赔军银,以及北伐首谋者韩胄的人头。韩胄大怒,决意再度整兵出战,并决定再度起用辛弃疾,任命他为枢密都承旨(枢密院时中央最高军事机关,都承旨地位仅次于枢密使和枢密副使)。但此时辛弃疾已经卧病在床,未及受命,便与世长辞了。据说临死还挥臂高呼“杀贼”数声。这个以武起事、以文耀史的伟岸男子,最终壮志未酬,空留下一腔浩叹。

  军事上的失利和吴曦叛宋,成为朝野上下攻击韩□胄的主要理由,他本人威信大大下降。韩□胄的政敌史弥远和杨皇后便想借机铲除他,一场政变在朝廷内发生了。

  史弥远率先上书弹劾韩胄,指责北伐以来百姓死伤无数,公私物力非常困难,给国家造成祸害。杨皇后也趁机让皇子赵□在宋宁宗面前指责韩胄,说韩□胄再启兵端,将危害国家。但宋宁宗依然信任韩胄,于是杨皇后决定铤而走险,召杨次山入宫,命他与史弥远商议,诛灭韩胄。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初三,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矫称有密旨,令权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率兵三百,埋伏在六部桥侧,等韩□胄入朝时,将其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活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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