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符昨晚和傅春一起送过薛素素归家,尚记得位置。来到门前扣了扣铜环,开门的却是齐景云。她果然不愧是京城四大名妓之一,有着完美的容颜——头发乌黑似漆,脸庞光滑如玉,身材窈窕,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即使是洗尽铅华,不事妆扮,也依旧美丽动人。她见到沈德符,很是惊异,问道:“沈公子是来找素素的么?”
沈德符道:“嗯。素素姑娘在么?”齐景云迟疑道:“在是在,不过她还在房里睡觉。素素一般要下午才起身。公子既是傅郎的好友,也不算外人,请先进来坐,我去叫一声素素。”沈德符也不推辞,抬脚进来。
这是一座一进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有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三间,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除了朝向相反外,格局跟藤花别馆一模一样。甚至中间庭院种植的也是紫藤,难怪人们称“槐树、紫藤、四合院”是京师的三大特色。
这处宅子是薛素素自置的住处,齐景云新近为自己脱籍赎身,花光了积蓄,临时寄居在这里。她先领沈德符进来自己居住的厢房,奉了茶水,这才去正房敲门。片刻后回来告道:“素素说今日身子不大好,形容憔悴,有碍瞻观,不便相见,请公子改日再来。”
这不过是当红妓女推辞客人的习惯用语,沈德符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但心有不甘,站起身来,却不离去,问道:“素素姑娘是哪里人?”齐景云笑道:“沈公子想知道素素的事情,最好还是自己当面向她打听比较好。她性情豪爽,喜欢干脆的男子。”
沈德符脸皮子薄,登时红到脖子根儿,只得讪讪告辞。
回来藤花别馆,却见大门前站着数名锦衣卫校尉,均是一身飞鱼服,手扶绣春刀,全副武装,气氛颇为紧张。
沈德符乍见之下,也是一惊,但随即想到许是为昨晚冯琦遇刺之事,宽下心来,上前随口问道:“你们是王千户的下属么?”
一名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应声问道:“你是谁?”沈德符道:“我是这里的住户。”
傅春已闻声迎出门,将沈德符扯进房来,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向王千户举荐你,一同来办这件案子。”王名世点点头,道:“傅公子称沈公子有过目不忘之才,博览群书,盱衡中外,于朝野掌故无所不通,必定能帮上忙。”
沈德符向来谦逊随和,但不知什么缘故,一向与人友善的他竟对这位大权在握的锦衣卫千户有些不寻常的厌恶,略带嘲讽地反问道:“怎么,王千户是不相信么?”王名世淡淡道:“王某确实有心见识讨教。”
沈德符“哼”了一声,道:“王千户是浙江永嘉人,祖辈都是儒生,步入武职缘起于尊祖父。尊祖名讳王德,字汝修,号东华,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初授东昌府推官,勤政有能,累官至户科给事中。后因与吏部尚书李默不和,被落职闲住。回到家乡时,正遇上倭寇侵犯浙江,王公将母亲安置在城中,拿出全部家财招募勇健之士,保卫家乡,数次击败倭寇进攻。某次出城追击逃寇时,中伏遇害,时年四十二岁。朝廷得知后,赠王公太仆少卿,立祠愍忠,子荫锦衣卫百户。王公长子如圭为嘉靖四十三年举人,出任溧阳知县,次子如璧荫父官,累官至锦衣卫副千户。王公之孙名名世,字了尘,因是本朝第一位武三元,所以年纪轻轻便官居锦衣卫正千户,即便是阁下了。”
王名世听他张口便将自己家世说道得一清二楚,连年份都丝毫不差,竟比东厂中最得力的番子还要厉害,心中惊讶万分,但他生性冷峻,表面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道:“沈公子果然厉害。有你来相助东厂和锦衣卫调查冯尚书遇刺案,当真是再好不过。”
沈德符冷然道:“沈某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要准备秋季乡试,怕是……”
正要一口拒绝,蓦然间心念一动——自从他昨晚回忆起腰牌一事后,润娘的形象便始终萦绕于心头,是那样的深刻,却又是那般模糊,带着难以名状的神秘,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关键的是,他隐隐觉得润娘的失踪和父亲的突然病死有所关联。想要弄清楚这桩陈年往事,还有什么比利用东厂和锦衣卫势力更便利的呢?这转瞬间的考虑,令他立即改口道:“也好。家父生前与冯世伯是至交好友,查清楚他遇刺的案子,也是我做晚辈的该尽的责任。”
王名世道:“甚好。我昨晚问过冯府上下,没有人认得刺客,他是自己来到冯府门前,声称有急事要找辽东巡抚李植。仆人见他一身东厂番子打扮,又持有牙牌,不敢怠慢,就直接引他进来了。”
傅春问道:“千户可有确认刺客的身份?”王名世道:“我叫了所有东厂档头来辨认尸首,没人认得他,也没人上报有番子失踪。”
沈德符道:“刺客身上不是搜到一块锦衣卫牙牌么?可有查到牙牌本身的主人?”王名世微一迟疑,道:“牙牌被陈厂公拿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查验编号。”
沈德符急道:“这牙牌是重要线索,千户可有问过厂公……”
傅春重重咳嗽了声,道:“牙牌之事,陈厂公查到线索,自会告知王千户。倒是这件案子,有一些前后矛盾之处。”王名世昨晚已见识到他的聪明机智,很是佩服,道:“愿闻其详。”
傅春道:“刺客的对象其实是李植巡抚,可李巡抚在外为官二十年,即使结下仇家,也该是外地人。按照常理,仇家报仇通常会谋划许久,选择最合适的地方、最恰当的时机。李巡抚久在辽东,此次回京述职只是临时起意,回到京师才不过两日,仇家不可能在得知消息后飞快地跟来北京,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划好行刺事宜。”
王名世道:“不错,是这个道理。但傅公子昨晚也从称谓上推断刺客是外地民间人士。”
傅春道:“这就是我说前后矛盾的地方。刺客的确是外地人,但他背后一定还有主谋,这主谋是什么人可就难说了,能及时知道李巡抚回京的消息和行踪,又能弄到一身能当面骗过东厂千户的番子衣服,嘿嘿,肯定不是普通人。小沈,你该熟知李植巡抚的履历,可知道他跟朝中什么权贵结下了仇怨?”
沈德符道:“李世伯跟亡父是同年进士,一同选庶吉士。但他志向远大,总想做一些实际政事,所以很快离开了翰林院,放为江西道御史。张江陵过世后,李世伯上书弹劾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十二大罪状,又揭露张江陵与冯保交结恣横,圣上于是下令籍没张家。李世伯因‘尽忠言事,揭发大奸有功’晋升为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不久与首辅申时行在定陵选址上产生争议,被言官弹劾,放为外官迄今。”顿了顿,又道,“我曾听说李世伯也一度想要回到中枢,但他曾经肆意攻诘故内阁首辅张江陵,难免会令其他大学士产生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内阁无论是谁在位执政,都是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回朝任职。不过,要论深仇大恨,不惜走到雇凶行刺这一步的,只能数得上冯保和张江陵了。”
王名世摇摇头道:“这二人早已身死名裂,张端公的子弟也被发遣戍边,张家败落已久,没有报复李植的能力。”
沈德符不快地道:“那么依照王千户的高见,刺客背后的主谋一定是现任朝中显宦了?我想不出有哪个高官会与边疆巡抚……”蓦然想到什么,顿住话头,目光烁烁瞪着王名世。
王名世甚是平静,丝毫不避,问道:“沈公子可是想到什么人?”沈德符道:“不错。王千户想听实话么?”王名世道:“这是当然。王某不敢说一定能做得到秉公无私,但如果我觉得沈公子有不妥之语,一定不会传出这间屋子。”
沈德符又犹豫起来。傅春却是个豪爽性子,容不得他这般吞吞吐吐,催道:“快说!快说!”
沈德符前后了一眼,确认房门掩好,才压低声音道:“既然一定要我说,我猜这件事多半跟辽东税监有关。”傅春道:“啊,辽东税监高淮?对,他确实像是会做这件事的人。”
辽东税监高淮与辽东总兵马林不和,闹得就差动真刀真枪了。辽东巡抚李植调停不成,此次回京目的就是奏请万历皇帝为边境大局着想,召高淮回朝。高淮得知消息后自然很是不满,他一向骄横,一怒下策划行刺李植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高淮是隶属司礼监的宦官,司礼监掌印陈矩是其上司,这件事即使跟东厂无关,司礼监也难脱干系。从昨晚陈矩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事先不知道行刺之事。那么,他一声不吭地收走牙牌,会不会是他已经从牙牌上猜到事情跟高淮有关?
傅春道:“高淮既有动机,又有能力,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但有一点说不通的是,刺客装扮成番子,除了方便混进冯府外,更大的作用是要陷害东厂。这实在不合情理,东厂的首领陈矩也是司礼监的掌印,高淮胆子再大,也不该去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然的话,他在外,陈矩在内,有的是苦头吃。”
王名世道:“二位公子分析得都极有道理。我这就派人去调查辽东税监高淮,看他最近有无派人回京。但在得到实证之前,这些推断只限于咱们三人知道。”傅春道:“这是当然。”
王名世道:“我还要赶去向李巡抚询问案情。沈公子既然与冯尚书熟识,不妨去看看他的伤势如何,顺便询问一下冯尚书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傅春奇道:“千户跟尚书夫人不是亲戚么?为何不自己去问冯尚书?”王名世道:“这个……还是沈公子出面更方便些。”
沈德符心道:“看样子王名世也知道冯世伯与夫人不大和睦之事。”不欲冯府家事外扬,忙道:“千户不提,我也正要去探望冯世伯。”
王名世道:“那好,我晚些再来找二位。”拱手告辞出去。
沈德符心中犹自惦记着那块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道:“我适才问及牙牌,你为何抢着打断了我?东厂提督陈矩命手下千户调查案子,却当面将牙牌收走,这不是很诡异的事么?”傅春道:“陈矩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况且你也说了,他是当着众人的面收走牙牌,难以隐瞒,最后必然会主动给大家一个交代。你又何须多此一问,好像怀疑陈矩似的,得罪了他,可不是好玩的事。”
沈德符叹道:“东厂领敕给关防,提督官校,威焰已张,不宜更兼枢密,所以内廷故事,司礼监监印与东厂必由两人分掌。而今陈矩一人身兼两大要职,势力足以一手遮天,即使是内阁,也对其无可奈何。除了圣上本人外,再无人可以制他了。”
傅春道:“我倒认为陈矩是个既聪明又识大体的人,他应该跟行刺一事无关。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当场下命千户王名世侦办案子时拉上我呢?”沈德符道:“他当时以为你是冯府亲属,又聪明地帮他解了围,自然要表示一下。”
傅春道:“不错,陈矩是以为我与冯尚书熟识,拉上我,有外人参与,就可以表明东厂和锦衣卫无私。但另一方面,我加入了进来,等于是王千户身边多了一个探子。若事情与陈矩有关,不是更加难以掩盖真相么?”
不等沈德符回答,鱼宝宝溜进来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神秘。怎么锦衣卫也参与进来了?”死磨烂缠,非要二人说出了究竟。又讶然道,“堂堂礼部尚书遇刺,我怎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傅春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朝廷当然要想方设法竭力掩盖了。”
鱼宝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要我看,这件事多半跟李贽李先生有关,听说有不少人认为是冯尚书害死了李先生。”傅春道:“太学生于玉嘉因李贽痛骂冯尚书之事我也略有所闻。不过李贽自己都自身难保,他的追随者应该没有报复冯尚书的能力。”
鱼宝宝道:“那么会不会跟内阁首辅沈一贯有关?沈阁老跟冯尚书争斗已久,这次一定想借寿宴这个机会整他撒撒气。”傅春又好气又好笑,道:“虽然沈阁老一直跟冯尚书不和,但始终是阁老压着尚书。若要撒气,该是尚书对付阁老才对。”
鱼宝宝道:“嗯,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不过我也要参与这件案子。”傅春和沈德符笑而不应。
鱼宝宝不满地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怕我会坏事么?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要我说,该把隔壁冉驸马也拉进来,反正他成天也无事可做。”
傅春却蓦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呀,宝宝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你们可还记得昨晚冉驸马来借钱,称公主府保姆梁盈女的老相好从外地回来了?”沈德符道:“记得啊,正因为如此,那姓梁的才大发善心,准许驸马与公主相会。”
傅春笑道:“小沈没明白我的意思。梁盈女……”鱼宝宝抢着道:“梁盈女是宫女,她的老相好自然是太监。”傅春道:“这次宝宝抢答对了。”
明代皇宫中宦官和宫女相好的事很普遍,他们形同夫妻,称为“对食”,相互称对方为“菜户”。但由于生理缺陷,双方在一起厮混,只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并不能过真正的夫妻生活。永乐年间,明成祖的妃子鱼氏难忍深宫寂寞,与身边的亲信宦官私通对食,成祖皇帝知晓后特别恼火,因此而大开杀戒,处死了两千八百名宫人。
沈德符也是聪明之人,经一语提醒,便会意了过来,道:“你是说,梁盈女的老相好很可能就是辽东税监高淮?”傅春道:“既是太监,又是从外地回来,不是税监就是矿监了。至于那人是不是辽东税监高淮,我可就不敢肯定了。”
沈德符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税监是圣上派驻外地的钦差,不得诏令,不可擅自回京。我在冯府见到李巡抚几位长辈,他都没有听过高淮奉召回京之事,擅自潜回京师,可是‘违旨犯禁’的大罪。”
鱼宝宝道:“什么可能不可能的,罗嗦!去问一下冉驸马不就知道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好驸马冉兴让登门还钱,兴高采烈地道:“昨晚公主悄悄给了我一包财物,够我用上好一阵子了。”
鱼宝宝便当面打听梁盈女相好的来历。
冉兴让道:“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和梁妈妈一直躲在房中饮酒。不过我瞧他气派挺大的,屋子外面站着许多华衣奴仆,都是毕恭毕敬的,想来地位应该不低。如果三位公子实在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下次再去公主府时悄悄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