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德符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的砚台上。那方青砚质地细腻,如肉之脂,一望便是珍品。

  薛素素见他双眼片刻不离砚台,便笑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的脂砚,此书房亦得名于此。沈公子出身名门,想来也是行家,不妨品评一下这方脂砚。”

  沈德符道:“不敢。”上前取过砚台,仔细抚摩,道,“这砚上的胭脂纯出自天然,难得之极。雕工精细,顺理成章,该是姑苏名匠吴万有的杰作。”

  又将砚台高高举起,却见砚台底部刻有一首草书五绝:“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款“素卿脂砚”。

  沈德符惊道:“这……这是王稚登的手笔么?”

  王稚登字百谷,是当世有名的风流才子,少有文名,善书法,四岁能属对,六岁善书擘窠大字,十岁能作诗,长而骏发有盛名,曾拜名重当时的吴郡才子文征明为师。嘉靖末年入太学,因写“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的牡丹诗名扬京师。万历时曾召修国史。万历十四年与屠隆、汪道昆、王世贞等组织“南屏社”,广交朋友,人称“侠士”。其人虽在山野,却是能诗善书,真草隶篆皆能,声华显赫,时人均以得到片缣尺素为胜事。

  难怪沈德符惊讶,王稚登曾与他父亲沈自邠一道修史,沈自邠对其文采风流赞不绝口。沈德符久闻王稚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意外在薛素素处看到其五绝草书,恣意汪洋,果是大家手笔。

  薛素素抱过一具珊瑚红漆盒子,笑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砚是吴万有所制,砚背草书是王百谷亲题。”

  沈德符一边品味笔法,一边暗道:“连王稚登这样名倾朝野的大名士都要送脂砚向素素示好,可见跟她相交的男子身份地位都是如何的非同小可。我虽微有薄名,终究只是仰仗祖父之灵,一介布衣,怕是无论难入她的法眼了。”

  心中颇有自怨自艾之意,忽举眉扬目,却见薛素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波朦胧,看起来颇有些脉脉含情的意味,先是一愣,随即心口一热,登时有些意乱神迷起来。

  正好齐景云捧茶进来,沈德符忙放下脂砚,走过来坐下,假意品茶。胸口却“砰砰”直跳,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薛素素瞟去。她却甚是平静,将画作略作收拾,便过去一起坐下品茶。

  齐景云问道:“二位公子还没有用过晚饭吧?我和素素也还没有吃,正好让豆娘多准备一些酒菜,大伙儿一起吃也热闹些。”

  薛素素笑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昨日有朋友从苏州来,捎带了几坛三白酒,我还没有来得及启封呢。”

  傅春大喜道:“好极了!当今风尚虽然流行婺州金华,但其实姑苏三白比婺州金华要好。金华味甘而滞舌,少许尚可,多饮则拖沓不可耐。三白则清亮怡人,喝上一整坛都没事。”

  齐景云抿嘴笑道:“傅郎又在胡吹了,怕是半坛酒下去就倒了,还一坛酒呢!”薛素素打趣道:“你还不知道傅公子么?他酒量虽然一般,却是饮不醉两下情牵,唤不醒一点心迷。”

  傅春笑道:“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更何况是姑苏三白这等天下名酒!咱们今晚就来个一醉方休。”

  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银,是沈德符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夜。但事实上,他根本记不大清楚这夜做了些什么,向来不大饮酒的他居然饮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了脂砚斋书房,又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闺房的绣床上。

  果然如傅春所料,这个月明之夜也是个天翻地覆之夜。倒不是真有什么人在京城中闹得鸡飞狗跳,而是次日一早,奏章如雪片般飞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杨时乔的案头——

  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尚书冯琦三大尚书联名上疏弹劾高淮“撤离信地辽东,挟兵潜往京师,此为数百年来未有之事”。

  御史张似渠弹劾辽东税监高淮私自撤离辽东,潜匿京师,拥兵城下,是“违旨犯禁”。

  兵科给事中田大益称:“高淮搜括士民,取金至数十万,招纳诸亡命降人,意欲何为!”又指出高淮不奉诏旨,擅自回京,意在经营窥探,妄图典兵权,制造祸乱。

  工科给事中宋一韩奏:高淮在辽东畜养死士,演练射击,并俨然以将帅自居。同时到处骚扰邮传,需索营卫,蹂躏地方,凌辱职官,奴役士夫,草菅军民,劫掠行人,乃至勾通属国外吏,假传圣旨,责令朝鲜国王进贡,索冠珠,求貂皮,要马匹,可谓罪行累累。

  左都御史温纯称高淮窃弄皇帝威福,那结虎狼,作威作福。

  御史袁九皋称高淮“罪恶万端”,该逮治严刑定罪。

  如此等等,均是弹劾辽东税监高淮、要求将其绳之以法的奏章,来势汹汹。

  冯琦于寿宴上遇刺一事尚未传开,杨时乔还不知道事情究竟,历来弹劾税监、陈说税监之害的奏章不计其数,但像今日这样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弹劾同一名税监的事实属罕见,料想发生了大事,一时也不能相信高淮会愚蠢到私下潜回京师,急忙派属吏出去打探真相。

  不一会儿,属吏就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不用再去六部求证打听了!小人路过隔壁锦衣卫官署时,那些校尉们正在谈论这件事,说是辽东税监高淮带了三百多人偷偷潜回京师,一直躲在寿宁公主府上。还说高淮跟礼部冯尚书遇刺有莫大关系,那刺客要杀的对象本来是辽东巡抚李植。”

  一个阉人,居然张狂到敢行刺朝廷重臣,可谓犯了众怒,难怪这么多大臣争先恐后地弹劾他。

  杨时乔闻言也是勃然变色,一拍案桌,命道:“快派人将先录好的奏章送去内阁。本官也要写封奏疏弹劾这胆大妄为的高淮!”

第3章 绿竹猗猗

  在大明门和正阳门之间,有一条纵横如棋盘的街道,称“棋盘天街”,是东、西两城交通往来的通道。

  棋盘街是礼部尚书冯琦很喜欢的一处地方,他常常在公务闲暇之余来这里喝上一碗茶汤、吃上一碟小吃。但近来公务繁重,身体又多有不适,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来光顾过。今日他强撑病体来到官署办公时,忽然格外留恋起茶汤来。已经到礼部门前,又转身往棋盘街走去。

  刚到大明门前时,忽见到沈德符正跟一名奴仆模样的人站在东角门处,很是意外,命侍从过去招呼。

  沈德符急忙过来拜见,告知缘由道:“昨晚寿宁公主召冉驸马入府相会,公主保姆梁盈女乘醉撒泼,对冉驸马大打出手,要把他赶走。公主出面劝解,梁盈女连公主也一起辱骂起来。公主悲忿不已,痛不欲生。冉驸马气愤不过,找小侄帮他写了一份奏章弹劾梁盈女。驸马适才亲自进宫去递奏章了,小侄正在这里等他出来。”

  虽然本朝多有公主受制于保姆、宦官之例,但寿宁公主是郑贵妃唯一爱女,更是皇帝的心头肉,梁盈女说到底不过是个老宫女,虽有官秩,但毕竟是个下人,欺负驸马倒也罢了,如何还敢骑到寿宁公主头上?

  冯琦愕然不已,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沈德符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跟辽东税监高淮有关。”

  原来昨晚傅春用话语套问高淮人是否在寿宁公主府上,顺手递了一张纸给门仆,称那是带给高淮的书信。其实那是京师名妓齐景云去年写给他的一首赠别诗:“一呷春醪万里情,断肠芳草断肠莺。愿将双泪啼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门仆将书信呈给高淮后,高淮醉意正浓,略略展开一读,不明所以,便随手丢到一边。然而到半夜时,有人赶来告密,说高淮行踪已泄露,怕是即将有大祸。高淮惊醒过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秘密回京师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忽然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召来门仆一问,听说送书人与驸马在门前亲密地交谈过,登时将所有罪过怪到冉兴让头上。他自己不便出面,便让相好梁盈女为他出这口恶气。梁盈女当仁不让,居然不顾礼仪,径直闯进公主闺房,亲自带人动手打了冉兴让一顿。

  冉兴让被殴打后赶出了公主府,悲愤难名,决意上表控诉梁盈女的罪恶。但他出身贫苦农家,大字不认得几个,平常奏表都得要公主府的人捉刀,想了一想,也不回家,直接来藤花别馆扣门,打算请沈德符帮忙写份奏疏。哪知道当晚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醉酒夜宿在粉子胡同,没有归家,老仆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还是鱼宝宝从旁指点道:“他二人昨日一道去了冯尚书府上,小沈有可能还在尚书府尽子侄之责,但傅春必定去了粉子胡同齐景云处。要不你先去找小傅,问清楚小沈人到底在哪里。”

  冉兴让便来到粉子胡同,拍了半天门,终于婢女豆娘来开了门,称沈、傅几人都已经酩酊大醉,怕是难以唤醒。她不认得冉兴让是当朝驸马,见他满面血污,面目狰狞,心中害怕,不敢让他进门。冉兴让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坐在门前台阶上干等。直到次日一早齐景云起床后听说此事,才将冉驸马请进堂中坐下,拍醒沈德符、傅春二人。

  傅春一听便道:“冉驸马全然是因为我受过。哼,这高淮实在太过张狂,我非要找到他行刺朝廷重臣的证据不可。只有如此,才能彻底扳倒他。”让沈德符帮驸马起草奏章,自己则穿好衣衫,赶去找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商议。

  沈德符写好奏章,雇了大车送冉兴让回到家中。冉兴让略做梳洗,换上冠服,便带了侍从入宫。驸马为人憨厚质朴,沈德符犹自放心不下,便一路护送到紫禁城大明门前,预备等得到确切的消息再去忙其它的事情。

  冯琦听说风波又是因辽东税监高淮而起,便道:“贤侄放心,我与众同僚已上书弹劾高淮,这坏小子已成集矢之的,猖狂不了多久了。”沈德符道:“是。冯世伯有事先去忙,我在这里等冉驸马出来,再将好消息告知他。”

  冯琦心事极重,凝思许久,最终还是道:“好。最近事情实在太多,等我忙完这一阵,再好好跟贤侄聊了一聊。”沈德符道:“是。”

  经过这一番谈话,冯琦也没有了去棋盘街饮茶汤的心思,转身又往礼部官署走去。正好在大门前遇到新任的礼部侍郎郭正域,略略寒暄了几句。

  郭正域忽指着西面道:“那是在做什么?”

  冯琦回头一看,一群宦官正围在一起叫嚷着什么,也不以为意,续道:“少宗伯,乡试在即,关于主考官和同考官的人选……”

  背后的呼喝嘈杂声越来越大,还有人在高声呼叫着什么。冯琦又回头看了一眼,蓦然留意到原先站在大明门东侧角门处的沈德符和仆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了车马。愣得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拔叫朝那群宦官赶去,一边奔走,一边喊道:“住手!快住手!”

  郭正域和侍从们不明究竟,见冯琦焦急万状,急忙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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