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名世想了一想,命人拿凉水泼醒印月,问道:“是谁打晕了你?”印月一片茫然,不断抚摸后脑痛处,道:“婢子也不知道。婢子奉夫人之命,要收拾好物事搬去北院,刚一进来,就被人打晕了。”
王名世见也问不出什么,便命她先下去歇息。
冯七道:“会不会是因为老爷不在了,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起了歹意?”
众人便进去仔细检视书房,并没有丢失什么物品,像案头的玉镇纸、玛瑙砚台、金、银小对刀等值钱物件都还摆置在原处。只有书架前滚落了一个铜炉,半散开一张图轴,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名女子的全身画像。画中女子二、三十岁年纪,丰艳有肌,戎服佩剑,极有英气。
王名世道:“这画里面的女子是谁?”冯七道:“这小的可不知道。千户得去问二夫人。”
王名世指着第二层书架问道:“这铜炉原先是放在这里么?”冯七道:“是啊,原先就在这里。这一定是适才那窃贼在翻找东西,听见有人进来,慌乱之下给碰掉了。”
王名世见第二层书架并没有放置书籍,而是一些卷轴,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冯七道:“这小人可不知道。”
正好百户王曰乾搜索竹林完毕,进来禀报道:“没有发现那窃贼的人影,不过在后墙根下发现了脚印,大概他已翻墙逃走,属下已派人去追了。”
王名世道:“这人能从我们这么多人眼皮下溜走,全靠竹林起了掩护作用。他肯定之前来过这里,熟悉地形。”思忖片刻,将那幅女子画像卷好,道,“冯七,你立即将这一层的卷轴都收起来,抱去交给夫人保管,顺便将今天有窃贼来过万玉山房的事情告诉她。如果夫人检视卷轴后有什么发现,即刻通知我。这幅画,应该是那窃贼刚刚正展开看的,我先带走,看看是否能追查到线索,等做完证物,再送还回来。”
冯七虽不明所以,见王名世面色凝重,忙连声应了。
百户王曰乾道:“会不会跟冯尚书毒杀案有关?”
王名世一时也想不通窃贼到底在万玉山房找什么,又跟冯琦中毒有什么关联,进去夏潇湘卧室搜索,找到项珠、缨络、耳坠等物,却没有玉戒指,依然一无所获。
王曰乾道:“该不会是刚才那人抢在我们前面拿走了玉戒指?”王名世摇摇头,道:“知道玉戒指一事的人不多,这应该不可能。”又到后院找到冯府二公子冯士楷,问道:“有位姓沈的大哥哥给过你娘一个玉戒指?它在哪里?”
冯士楷因为见不到母亲刚刚大哭过,苹果般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很不耐烦地道:“什么送给我娘的,那是沈哥哥送给我的。”
王名世道:“那么玉戒指呢?”冯士楷道:“奶奶看见后,说那东西不是小孩子玩儿的,替我收起来了。”
王名世便命校尉先退出去,自己来后院求见冯老夫人。
冯老夫人潜心向佛已久,其居处名为“真如院”。她正在居处与紫柏禅师谈轮回往事,不肯见王名世,只说身子不好,不便见外客。对于锦衣卫指名追索的玉戒指证物,更是声称从来没有见过。王名世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出去。
刚走出真如院,背后忽有人叫道:“千户!”回过头去,却是紫柏禅师追了出来。
紫柏是江苏吴江人,俗姓沈,名真可,字达观,晚号紫柏。年少时相貌伟岸不群,性格刚烈勇猛,慷慨义气,有豪侠之风。十七岁时辞亲远游,本欲到边关从军,立功塞上,途经苏州阊门时遇上大雨,无法行进,遂投宿在虎丘云岩寺。当晚,紫柏听见寺僧课诵《八十八佛洪名》,内心莫名欢喜。翌日清晨,便解下腰缠十余金设斋供佛,请求明觉法师为其圆顶证盟。从此终日闭户读经,精勤用功。二十岁从讲师受具足戒,至武塘景德寺闭关三年。出关后,回云岩寺向明觉法师告假辞别,行脚云游,以究明生死大事。自是气宇超绝诸方,声名愈显,成为当世高僧,弟子遍天下,与大名士李贽并称南北两大教主。
紫柏气盖一世,能于机锋笼罩豪杰,不仅门徒众多,与京城达官显贵也多有来往。当今慈圣太后笃信佛教,仰慕紫柏大名,多次请他入宫讲法。当年慈宁宫宫女王氏被万历皇帝临幸后怀孕,慈圣太后还特意请紫柏到五台山道场做法,祈愿王氏所怀为男性,后来王氏果然生下了长子朱常洛,也就是当今太子。以至后来万历皇帝宠幸的郑贵妃怀孕,皇帝也请紫柏代为做法,但郑贵妃第一胎却生了个女儿,即寿宁公主朱轩媁。传说皇帝勃然大怒,从此嫌恶紫柏,不准他再进皇宫讲法。直接主持祈嗣法会的五台山僧人德清也被流放岭南。而等到郑贵妃再次怀孕时,万历也不再向佛祖求助,而是派人到武当山,请真武大帝庇护爱妃,郑贵妃由此产下了爱子朱常洵,也就是当今盛传有心谋夺太子之位的福王。
尽管与皇室交恶,但紫柏声名著于海内,所到之处,官民无不争相趋迎。万历一朝自权相张居正死后,皇帝怠政,税监四方滋事扰民,时局日坏。紫柏也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参与了一些政事,如积极解救因拒不执行税监征税命令而被逮下诏狱的南康太守吴宝秀,并感叹道:“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
王名世在冯家见过紫柏多次,他并不大喜欢这个人,出家人就该有出家人的样子,像紫柏这样积极奔走于官场的僧人,实在称不上方外世人。但他也知道紫柏能耐不小,不能轻易得罪,便行了一礼,问道:“尊者有事么?”
紫柏道:“千户年纪轻轻,同时执掌厂卫千户,该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王名世道:“名世愚钝,请尊者有话明言。”
紫柏道:“这是老夫人让贫僧转给千户的原话。”又喃喃诵道,“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合什行礼,叹息一声,转身去了。
王名世心道:“我是来寻玉戒指做证物,老夫人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非是在暗示我不要再多为难夏潇湘?”揣度既然玉戒指落入冯老夫人之手,她又托紫柏带了这样一句话,看来是断然不肯交出证物了,只得悻悻去了。
第5章 忧来虑少
刚出铁狮子胡同口,便有校尉飞骑来报道:“周镇抚和郑佥事请千户速速回去,说是有重大发现。”王名世听说,便急忙赶回锦衣卫官署。
原来当真是有重大发现——傅春、鱼宝宝、郑国贤几人拿着玉杯去了棋盘街的药材铺,请店主检验玉杯中的残留药物。店主一闻便道:“这里面有打胎药。”
能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全靠傅春细心。泻药通常都是大黄等物,有轻微毒性,用银针探视亦能检出,但傅春见那玉杯连续两次冲水都能用银针检验出毒性,心中不免怀疑这“泻药”的药性不同寻常。拿到药材铺一检验,是泻药不假,但却是比普通泻药药性要毒上千百倍的打胎药。
众人尽皆目瞪口呆。周嘉庆却是欣喜若狂,至少他可以将夏潇湘堂上流产的意外完全推到冯士杰头上,不用再背负迫害故礼部尚书后嗣的罪名,由此对机敏过人的傅春也有好感起来,心道:“难怪这个人能为堂堂东厂提督解围,果然是有过人之处。”愈发起了巴结的念头。主动问道:“傅公子,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冯士杰心中嫉妒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暗中下药,想打掉夏氏腹中胎儿?”
傅春不及回答,郑国贤抢先嚷道:“镇抚是瞎子啊?夏潇湘在堂上小产时,冯大公子露出来那个心痛劲儿,那哪是仇人,分明是一对情侣啊。我敢打赌,夏潇湘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冯士杰的。他怕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所以才暗中下药,想打掉孩子。要照我看,冯尚书的死,他也脱不了干系。你们想想看,冯士杰的嫌疑可比沈德符大多了,他是天时、地利、人和三样……”
正好王名世进来,周嘉庆便重重咳嗽一声。郑国贤不能把话说完,未能尽兴,很不痛快,旁人忌惮王名世有东厂掌刑千户的身份,可他是皇亲国戚,是最得宠的郑贵妃的亲侄子,也不大将东厂放在眼里,当即赌气道:“噢,我倒是忘记了,王千户跟冯士杰是亲眷呢。不过按照本朝律例,王千户该主动上书回避才是。”
王名世也不答话,只道:“傅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傅春道:“我正和周镇抚、郑佥事二位商议案情呢。”
王名世上前一步,抓住傅春胳膊,将他强行拉出堂来,问道:“你那位伶牙俐齿的朋友呢?”傅春道:“千户是说宝宝么?他去国子监替小沈请几天病假。千户有事要找他么?”
王名世道:“他人不在最好。你跟我来。”带着傅春到自己在官署的休息室,掩好门窗,这才正色问道:“傅公子,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好朋友,但我自问还算是对得起你。”
傅春道:“这我承认,没有千户的默许和支持,我和宝宝是不可能到北镇抚司参与旁听的。但我认为千户当时肯这么做,还是多出于公义之心,因为你也相信小沈不是凶手。”
王名世道:“可我想不到你的能耐这么大,为了帮助你朋友脱困,在公堂上千方百计地引导案情不说,还要败坏冯家声名,用心未免太险恶了些。”
傅春道:“噢,千户这么快就识破我的险恶用心了?好吧,我承认,今日我和宝宝在公堂称冯士杰跟夏潇湘有私,确实有胡扯之嫌,万分抱歉。可是后来冯大公子自己跳了出来,还承认是他往玉杯下的打胎药,导致现今种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他,这些可都与我和宝宝无关了。”
王名世道:“那么你相信是冯士杰毒死了冯尚书么?”傅春道:“不相信。冯士杰如果真是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他绝不会站出来承认是他往玉杯中下的毒,也绝不会当众表露出对夏潇湘的关心。我甚至很怀疑他往玉杯里下打胎药这件事,他虽然承认自己下了药,但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不过他亲眼看到夏潇湘小产后,情绪失去控制,实实在在表现出内疚来,说明他知道下的药是打胎药,但很可能不是他的主意。”
王名世道:“很好,你把刚才这番话去告诉周镇抚和郑佥事。”傅春道:“等一等,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想到诏狱探访夏潇湘,还请千户再行个方便。”
王名世冷冷道:“你是想教她帮沈德符对口供么?这可办不到。”傅春道:“千户,你若不肯帮我,也就难以帮令表弟脱罪。”
王名世有些恼怒起来,道:“你明明知道士杰跟冯尚书中毒案没有关系,却要死拖他下水,不过是想变着法子帮沈德符脱罪而已。”傅春却依旧是一副戏谑的口气,道:“既然是我死拖冯士杰下水,千户为何不及时挺身而出?你身兼东厂掌刑千户,出面说一句话,镇抚一定会听的。”
王名世怒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无须画蛇添足,自会有证据证实士杰无辜。”
正要走去开门,傅春叫住他,正色道:“千户别生气,我如果真要拉冯士杰下水,就不会告诉你我相信他的人品了。有几句正经话,我想问问千户,你跟尚书夫人是亲戚,时常走动,论起来也不算是外人,对冯府上下都很了解。千户既然相信冯士杰,难道就相信夏潇湘那样一个柔弱女子会做毒杀亲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么?”王名世道:“可是事实俱在……”
傅春道:“我不听事实,只问千户你相不相信夏潇湘的人品?”王名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相信。”
傅春道:“千户肯说出真心话,足见是个正人君子。那么,我就更有把握了。”
王名世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傅春道:“我原本还怀疑锦衣卫在万玉山房收集的物证有假,既然现在能肯定千户是正人君子,那么就不会再怀疑这一层了。”
王名世道:“你怀疑什么物证有假?”傅春道:“就是书房中的糕点、茶水啊什么的,锦衣卫不是一一验过,文书上记录为无毒么?这可是极其重要的物证。千户想想看,冯尚书中毒而死,但这些入口的饮食食却没有被下毒,不是很奇怪么?”
王名世这才会意过来,道:“你怀疑我令手下在证据上作假?”傅春道:“我怀疑过,但现在不怀疑了。这也怪不得我多疑,千户自己想想看,饮食无毒,冯尚书却中了毒,难道是小沈和夏潇湘强行往他口中灌下毒药么?如果真是这样,冯尚书该大力挣扎叫喊才对,为什么守候在门外的仆人没有听见一丝动静?”
王名世道:“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我是指还没有发现玉杯物证的时候——也许是沈德符和夏合力捂住了冯尚书的嘴巴,令他不能叫喊。况且万玉山房处于竹林当中,竹声飒飒,日夜不息,也许叫喊声被竹叶声掩盖住了,仆人没能听见。这一点,并不能作为沈德符脱罪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