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道:“嗯,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千户,希望千户能如实回答,这可是关键。”王名世道:“请问。”
傅春道:“千户虽然不是最先到达万玉山房的人,但毕竟亲自去过现场,不知道千户可否有留意到一些细节,譬如书房中的陈设、案桌上饮食的状态等。”王名世道:“书房中没有争斗的痕迹。两杯茶水,泡的都是今年新采的毛尖,一杯是新泡的,摸上去还是温的,没有动过,应该是给沈德符的。另一杯已经见底,是冯尚书的,茶盏也是他个人专用。如果你怀疑有人在我赶到前暗中调换了有毒的茶水,这是不可能的——一则沈德符那杯茶表面结有一层茶釉,正符合仆人冯七所称沈德符进书房的时间。而冯尚书那杯只剩杯底,如果有人要破坏证据,要么连茶叶带水倒掉,要么会换上一杯无毒的茶,不会单单留下小半杯茶根。二则留着有毒的茶水,不是更有利嫁祸给沈德符和夏潇湘么?”
傅春道:“千户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此悄无声息又不留痕迹的毒杀案,沈德符和夏潇湘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说既然冯士杰已经被拖下了水,就不能轻易放他上岸,这样才好将真正的凶手逼出来。”
王名世一时愣住,半晌才道:“难道你……你怀疑……是……”惊愕得无以复加,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面的下文来。
傅春正色道:“这件案子离奇之极,蹊跷之极,巧合之极,难道千户不想知道真相么?这就带我去诏狱见夏潇湘吧。千户心中比谁都清楚,适才她在大堂上的那些供词都是做不得数的。”
王名世沉默许久,才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夏潇湘,甚至是沈德符,但有一点,你必须得先答应我。”
傅春道:“千户请说。”王名世道:“你绝对不可以怀疑冯夫人。我敢以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她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顿了顿,又道,“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比谁都清楚,冯夫人极爱冯尚书,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本来……”
他迟疑许久,还是说出了从根本上扭转傅春观点的话,“冯夫人本来是可以当皇后的,但她却因为冯尚书放弃了。”
肯为一个男人放弃母仪天下机会的女人,天下没有几个。这其中所付出的牺牲和勇气,外人所能想象的往往不及当事人所经历的十分之一。
傅春沉默许久,才道:“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完完全全地站在我这方,不能向任何人、尤其是冯夫人透露我刚才的话。”
王名世道:“如果冯夫人当面问我,她是我姨母,我怎么能不说实话?”傅春道:“冯夫人问你,你就照实说,譬如目下证据对冯士杰极其不利等,但不能说我的看法。”
王名世狐疑道:“为什么?”傅春道:“这解释起来很费劲。简单地说,就是现在这件案子,如果冯夫人不出面,要不就会这样拖下去,要不就会很快结案。凶手要么是沈德符和夏潇湘,要么是冯士杰和夏潇湘。目前看起来,后者嫌疑更大。所以冯夫人一定会出力营救儿子,她能救冯士杰,自然也就能救沈德符和夏潇湘。”
王名世还是不明白。傅春道:“日后你就会知道奥妙。走吧,我们先去看看夏潇湘。”
二人来到关押夏潇湘的空房。她只是傻傻地缩坐在炕上,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那空洞的眼神,令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活死人,仿若一座废弃已久的墓碑,全身上下明显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傅春温言道:“我知道夫人是无辜的。如果夫人肯将当日实情相告,也许可以帮助夫人早些离开这里。”
夏潇湘始终只是垂着头,恍若未闻。她不过是个普通平凡的柔弱女子,忽逢巨难,身体心智均遭受到极大打击,一时恍惚不能自辩,也是常见之事。
王名世早已见惯这种场面,道:“怕是从她口中难以问出什么了。傅公子,咱们还是走吧,你不是还想看看沈公子么?”
沈德符一被吏卒带来督捕房中,便立即将傅春扯到一边,低声道:“你是怀疑冯伯母牵涉其中,才将冯士杰拖下水的么?”
傅春道:“啊,你已经猜到了?那实在太好了,省我一番口舌。”顿了顿,又觉奇怪,道,“不对,你还不知道夏潇湘小产和冯士杰承认往玉杯中下毒的事,你是怎么怀疑冯夫人的?”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什么,是士杰往玉杯中下的毒?”傅春忙道:“不是毒药,是打胎药,不过玉杯这件事跟冯尚书中毒一点关系也没有。”当即说了经过。
沈德符无比骇异,半晌才道:“士杰他……他人呢?”傅春道:“放心,冯大公子没吃什么苦头,周镇抚只将他软禁在官署,并没有下诏狱。现在局面对他很不利,他的嫌疑比你大得多。”
沈德符道:“不管这样,你不能用拖士杰下水来救我。别说士杰无辜,就是冯伯母,我也不相信她会那么做。”傅春道:“实话说,我之前是真的认为尚书夫人嫌疑很大,但既然你和王千户都这么说,那么我也只好不相信她会毒死亲夫来嫁祸夏潇湘。”
沈德符急道:“那么你快些设法救士杰出去,免得冯伯母担心。”傅春道:“这可不行。要救你出去,关住冯士杰才是关键。”
沈德符大惑不解,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傅春道:“你还看不出来么?眼下要解决这件事,最关键的是尚书夫人的态度。她是原告苦主,是她控告你和夏潇湘下毒谋害了冯尚书,如果就此定罪结案,你和夏潇湘冤死不要紧,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冯尚书可就是白白枉死了。”
沈德符越听越糊涂,道:“我还是不明白。”傅春道:“我猜尚书夫人心中也很清楚你和夏潇湘不是害死冯尚书的凶手,但冯尚书既然死了,利用这件事铲除一个对手总是好的,所以她咬定你和夏潇湘有下毒嫌疑。你只是误打误撞上的,凑巧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尚书夫人想对付的其实是夏潇湘。如果让她得逞,那么朝野都以为冯尚书是被你和夏潇湘害死的,不但于冯尚书名誉有损,也没有人再去追查真凶了。”
沈德符道:“真凶不是冯伯母,那么又会是谁?既然冯伯母知道真凶另有其人,为何还肯放过他?”傅春道:“这些疑问,就要等你出去后跟我、还有王千户一块儿去调查了。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不是那么简单,尚书夫人一定在掩盖些什么。”
沈德符苦笑道:“你真认为冯伯母会因为士杰而投鼠忌器,改口为我和夏潇湘说话么?”傅春道:“那是当然!尚书夫人是名门之后,又是三品诰命夫人,最看重的是声名和地位。这次就算你和夏潇湘被当作凶手秘密处死,她如愿以偿,但谣言迟早会传开去。俗语有云:‘千人所指,无病自死。’市井坊间那些议论她袒护嗣子、诬害侍妾的闲言碎语就足够杀死她许多次了。况且目下尚书府中,她还不是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冯老夫人还在世,还有那些在朝为官的冯家族人,一定会出面干涉的。”他拍了拍老友肩膀,安慰道,“你大可以宽心了,不出数日,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这里。”
沈德符道:“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吧。多谢。”傅春道:“我本来也没有法子救你,以为你这次死定了,全靠冯士杰自己良心发现,出来承认是他往玉杯下药,不然这件案子又谁能弄得清?小沈,这也是令尊在天之灵在保佑你啊。”
沈德符问道:“二夫人……她可还好。”傅春道:“刚刚小产过,身子还是很虚,精神更差,一句话也不说。好在目下锦衣卫将她安置在空房中,一时不敢再对她用刑。”
沈德符很是自责,道:“冯伯父临死前指着二夫人,其实是嘱托我照顾她,可我什么都没做到。”傅春道:“这怎么能怪你?你身遭大难,自顾不暇。”安慰几句,这才依依辞别。
事情当真像傅春所预料的那样,甚至比他预想的来得还要快。次日,冯夫人姜敏亲自来到锦衣卫官署,告知冯琦的确是中毒而死,但他中的是乌头毒,跟当日寿筵上刺客短刀上涂的毒是一样的。乌头是标准军用毒药,常用以涂抹兵器、配置火药,常人不易得到,因而基本上可以排除沈德符和夏潇湘的嫌疑。也许是冯琦身上余毒未能完全拔出,他又日夜操劳国事,身体不适也强行忍耐,不肯及时寻医救治,最终再次引发毒性,剧毒攻心,深入肺腑,再无回天之力。
尚书夫人姜敏这般解释合情合理,东厂和锦衣卫表示均无异议。极关注此案的万历皇帝派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到锦衣卫传旨,释放了沈德符、夏潇湘,也不再追究冯士杰往庶母玉杯中下药一事。此案就此而结。
幸亏姜敏之前上奏要求秘密审讯,又极力约束知情人士的口风,案情竟是没有传扬开去,冯府总算没有因为这一场额外的闹剧再失颜面。丧事自然是要公布的,对外只宣称冯琦是病死。皇帝甚是悼惜,下诏赠太子少保。
冯琦生前有过明确交代,死后让门生公鼎为书行状,请生平知己、前内阁首辅王锡爵为书墓志。然而下葬时,姜敏命嗣子冯士杰转求现任内阁首辅沈一贯为书碑文。冯琦生前两次被人举荐入内阁,均是为沈一贯所阻,二人堪称宿敌。姜敏却一定要找仇人来为丈夫书写碑文,时人大惑不解。只有傅春叹道:“冯夫人当真不简单,这是学死姚崇算计活张说啊。”
薛素素听见笑道:“冯夫人再厉害,在冯尚书中毒这件案子上不也一样败给了你?我们景云当真是法眼无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一眼相中了你。喂,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景云过门啊?”傅春道:“嗯,等明年二月乡试放榜以后,无论能不能考中,我都打算带景云回去老家。”
薛素素道:“如此,佳期可期。”一拍桌子,举杯道:“今日我做东,本来是要为小沈接风洗尘,庆贺他得脱牢狱之灾。现在又听到傅春对景云的亲口承诺,可谓双喜临门。来,咱们四个一起干一杯。”
沈德符忙道:“这次素素帮了不少忙,本来应该是我来张罗……”薛素素笑道:“什么你我的,谁张罗不是一样么?”
沈德符心中一漾,忽然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与最好的朋友和心仪的佳人欢聚一堂,真希望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这里。
四人热饮正酣时,婢女豆娘进来禀报道:“王千户来了。”
薛素素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请他进来,正好一起喝一杯。”豆娘道:“王千户不肯进门,他说他是来找傅公子和沈公子的,请二位速速出去。”
齐景云登时一惊,道:“不会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吧?”傅春忙道:“别担心。他肯定是为冯尚书的案子而来。”
薛素素闻言便道:“那么你们赶紧去吧,早日找出真相要紧。”沈德符道:“那好,改日我再做东回请二位。”
出来见到王名世时,沈德符颇觉尴尬。他知道王名世爱慕薛素素已久,而薛素素则似乎对他本人青眼有加。这倒也没什么,男女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总有对得上眼、对不上眼的,可他落难诏狱时,还是薛素素出面请王名世帮忙,王名世居然也真的帮助了情敌,而今又在粉子胡同见面,便实在有些难堪了。
好在王名世一句废话也没有,只道:“冯尚书已运回故里安葬,姨母也是刚刚回来京师,同意跟二位聊一聊。”“姨母”就是尚书夫人姜敏,王名世生母也姓姜,跟姜敏是堂姊妹。
傅春道:“太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途中沈德符又向王名世表示谢意。王名世淡淡道:“谢我做什么?就算我帮过沈公子,那人情也自有人还。”领先而去。
傅春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为人其实不错,就是面冷口冷。”沈德符道:“嗯,我知道。锦衣卫中有他这号人物,可算十分难得了。不过这次我能逃过大劫,全靠傅兄你机智。其实论起来,我们非亲非故,真正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傅兄你这次如此仗义相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傅春笑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如兄弟,何必这么客气?其实还有一个人,你该好好道谢的。”沈德符道:“是宝宝么?嗯,他这次也出了不少力。”
傅春道:“宝宝可不止出了一点力。他为了你去当说客,腿都快跑断了。”当即说了经过。
沈德符这才知道鱼宝宝登遍了他父亲沈自邠所有故交的门,诉说沈德符无辜,低声下气地恳请这些权贵出手援救故人之子。而之前到诏狱贿赂狱吏的钱财,也全是鱼宝宝所出。
傅春道:“虽然那些朝廷大员都是将宝宝敷衍了事打发走,但这次事情能这么快解决,除了冯夫人自身投鼠忌器外,一定还有别的有权势有影响力的人使了力,只不过咱们明里不知道而已,这可完全是宝宝的功劳。”
沈德符呆了半晌,才道:“原来宝宝为我做了这么多事,这可苦了他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我叫他一道来粉子胡同饮酒取乐,他突然又生了气,甩手摔门而去。嗯,一定是我不小心哪里惹恼他了。”心中感念不已,恨不得马上找到鱼宝宝,当面向他道谢兼道歉。
傅春问道:“你以前真的不认识鱼宝宝吗?”沈德符道:“当然不认识。当日在国子监同时遇到你和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傅春道:“嗯,原来这样子。你觉得宝宝这个人怎么样?”沈德符想了想,道:“他表面很刻薄,嘴上不饶人,好冷嘲热讽,还有点小心眼,但其实为人很好,热心、周到。”
傅春道:“是呀,宝宝为人仗义,是个好事之人。当晚冉驸马在公主府被梁盈女暴打,驸马来找你帮忙写奏章,正好只有宝宝一人在,为什么他没有立即出手相助呢?”
沈德符道:“可能宝宝觉得既然冉驸马是指名找我,还是由我出面比较好吧。咦,你提这件事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