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王名世道:“傅兄素来精细过人,既然与那些凶徒交过手,能猜得出他们的身份么?”傅春迟疑道:“这个……”

  王名世道:“我们相交时间虽然不长,可交情不算浅,傅兄即使信不过我的锦衣卫千户身份,难道还信不过我王名世么?”傅春道:“那好,我就直说了。交手中,我有听到那些凶徒互相喊话,我怀疑他们是女真人。”

  鱼宝宝道:“其实我早就怀疑是女真人干的。李先生任辽东巡抚数年,断定女真是大明的心腹大患。赵先生最新研制的火器,就是专门针对女真人的。一定是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得知了消息,决意不惜代价,派人将火器图抢到手。”

  王名世道:“东厂和锦衣卫也怀疑是女真人下的手,现在全城封锁,凶徒暂时出不了京城,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沈德符插口道:“有一点很奇怪,上次赵先生说过,火器图他要么是带在自己,要么是放在皇城中书舍官署中。赵士元身上怎么会有火器图呢?那幅图会不会是假的?”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那幅图是真的。”却见赵士桢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忙起身迎接。赵士桢道:“不必。”叹了口气,说了经过。

  原来近来赵士元加紧了制造车铳的工作,时时要用到火器图,赵士桢遂从官署中取了火器图,带在自己身上。今日正好前辽东巡抚李植离开京师回乡,赵士桢带了两名童子相送,临时将火器图留给了赵士元。哪知道仅此一念,便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最重要的是,二赵合作经年,赵士元最知道赵士桢的意念和构想,车铳即将大功告成,他忽遭此不幸,等于是前功尽弃。又失去了火器图,怕是世间再难有赵氏车铳。

  沈德符忙道:“赵世伯请放心,眼下兵马司和东厂锦衣卫正全城搜索,相信一定可以找到那伙贼人的。”

  赵士桢性格坚定,虽然长吁短叹一番,最终还是道:“好,最要紧的是夺回火器图,哪怕毁了它都不要紧,千万千万不能让它落在敌人手里。”又上前握了握傅春的手,道,“多谢。小毛会武艺我是知道的,跟他家附近军营的官兵学过,请他来做管家,其实也是看中他这一点。不过今日要不是你,怕是小毛也被凶徒一起害了。”他虽有妻有子,但多年来只与赵士元、毛尚文几人住在一起,情感有如亲人。

  傅春道:“都是我不好,未能保护好火器图。”赵士桢道:“你已经尽力了,好好养伤,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赵士桢,王名世也起身告辞。沈德符送他出来,问道:“王兄今日去寻那姓白的开锁工匠,可有收获?”王名世道:“我按他留的地址没有能找到他。那个人是京师口音,我找了不少人打听,就连东厂的番子也从来没有听过有个姓白的京师人会开锁,我怀疑那只是假名。”

  沈德符道:“有这样一手本事,足以在京师谋生,为何还要隐姓埋名?”王名世道:“我听好几位行内工匠说,那暗格锁具极为精巧,是不可能用工具打开的。可之前有窃贼光顾,后来又有姓白的锁匠轻松开启,即使京师藏龙卧虎,未免还是太巧合了,所以我有些怀疑姓白的这个人就是到过万玉山房的窃贼。你放心,我已经画下他的样貌,交给东厂番子,只要他还在京师,一定能找他出来。”

  沈德符道:“甚好。”送走王名世一行,正要返回胡同,一旁黑暗处忽然窜出来一人,问道,“你是沈德符沈公子么?”

  沈德符见他神色紧张,言语问得冒失,心生警惕,也不直接回答,只问道:“你是哪位?”那人道:“我是谁不重要,适才我在大街上拣到一样宝贝,觉得沈公子应该会兴趣。”

  沈德符登时想起那个专设骗局的皦生光来,连连摆手道:“没兴趣,没兴趣。”忙不迭地转身走开。

  那人却追了上来,粗暴地将他推靠在墙壁上,道:“公子看都没看,怎么就说没兴趣。”一边嚷着,一边将一件东西塞到沈德符手中。

  沈德符被那人大力一推,后背重重撞到墙上,痛彻骨髓,又惊又怕,正想要出声呼救,对方忽又松手退开,恍然觉得手中的物事软软绵绵,似是布帛一类,心念一动,忙抖开举到月光下一看,竟然是那幅倾城寻找的火器图。

  沈德符这一惊非同小可,见那人正走开,忙追上去问道:“你是谁?从哪里得到的这幅图?”那人不耐烦地道:“你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还不赶快拿着这图邀功请赏去。”

  月光直泄下来,清楚地照映出他的半边脸庞,不知怎的,沈德符蓦然觉得他有些眼熟,脱口叫道:“啊,你……你是宁远伯府上的人?”

  那人乍然吃了一惊,返回来抓住沈德符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什么宁远伯!你再多嘴多舌,小心连你这条小命也没有了。听见没有?”逼迫沈德符点了头,这才松手去了。

  沈德符震骇不已,忙返回家中,将适才之事告知好友。

  傅春大是惊异,道:“竟然有这等事?快把图给我看看。”仔细看过一遍绢布,才道,“不错,就是这幅图,这上面还有赵工匠的血迹。”

  鱼宝宝道:“那些女真凶徒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抢到火器图,怎么会轻易遗失在大街上呢?真真可笑。”傅春道:“这不可笑。现在全城搜捕,女真人难以藏身,必定要躲在一个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才能逃过劫难。”

  沈德符道:“你是说隔壁宁远伯府上收留了这些女真人?”傅春道:“宁远伯李成梁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结,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鱼宝宝道:“可既然这样,宁远伯的人为什么又要将火器图交还给小沈呢?”傅春道:“依我看,李成梁跟女真人也不是什么牢固的联盟,而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李成梁需要利用女真人向朝廷谋取利益,但他也不希望女真坐大到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他虽是朝鲜人,可带的都是大明朝的军队,女真人暗中谋夺火器图,已然逾越了他能容忍的底线。他人虽然在辽东,可好几个儿子都在北京做官,府上也养了不少聪明人。暗中杀掉这些女真凶徒,将火器图还回来,以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其实是最聪明不过的法子。小沈,他们找上你而不是别人,可见你这一阵子已经引起他们足够的注意,你得小心些才好。”

  沈德符道:“可能是我是他们的租户,家里又时常有锦衣卫出入吧。”

  鱼宝宝道:“那我们要怎么办?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么?”傅春道:“不然你还能怎样?这已经是宁远伯那伙人最大的诚意了,他们完全可以悄悄杀掉女真人,再将火器图藏起来抑或毁掉,根本无迹可寻。况且,他们选择将火器图交给小沈,必然是有恃无恐,你总不希望小沈有危险吧。”鱼宝宝这才气鼓鼓地不作声了。

  沈德符道:“那我现在就去找王名世,称是有人将火器图丢在了门口。”傅春道:“如此最好。”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件事会这么解决。”

  鱼宝宝道:“等一等,我还要用这幅火器图呢。”说了自己打算用火器图来栽赃皦生光的计划。

  沈德符听了连连摇头,道:“这不行。这幅火器图何等重要,岂能用于儿戏?况且你那么做,跟皦生光又有什么区别?”鱼宝宝闻言大怒,道:“原来我做的全是儿戏。”一甩手,赌气回房去了。

  傅春道:“宝宝全然是为了替你出气,你这么说,可是伤了他的心了。”沈德符道:“火器图非同小可,不管怎样,都不能落在皦生光那种人手里。”

  傅春道:“那好,你去取绢布来,我来照猫画虎,弄个大概像火器的图样,给宝宝拿去用。”

  沈德符虽觉不妥,可转念想到鱼宝宝之计终究是为了治恶人,便道:“你受了伤,哪敢要你动手,还是我来吧。”回到房中,取绢布大致描了几下,便拿了原图连夜送去锦衣卫官署。

  虽然中书舍人赵士桢家中遇盗案一度惊天动地,但瞬间便悄无声息。官方公布的说法居然完全是按照沈德符的描述,是有人暗中将火器图丢在了藤花别馆门前。于是城中盛传是京师大侠所为。

  三日后,沈德符的同学苗自成如约来到国子监大门前,等待皦生光前来交易。沈德符和鱼宝宝二人躲在一旁,预备趁此机会好好整治皦生光一番。

  哪知道等了许久,都不见皦生光的人影。苗自成有些不耐烦起来,正要返回国子监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文士匆匆走过来问道:“你是苗自成包公子么?”苗自成见他手中提着包袱,露出印版的一角,忙道:“我是。是皦生光派你来的么?”

  那文士点点头,道:“钱准备好了么?”苗自成忙将包袱递过去,道:“这是二百两银子。”

  那文士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将手里的包袱递过来,道:“这是有‘郑主乘黄屋’五律的印版。”他似是有急事要办,也不多说,转身欲走,却被赶过来的沈德符一把扯住衣袖,嚷道:“原来是你!你让我们找的好苦!”

  鱼宝宝紧跟过来,正掏绢布,打算趁乱塞到身上青衣文士,闻言一愣,问道:“他不是皦生光么?”沈德符道:“不是。他就是我和王名世一直在找的那名姓白的锁匠。”鱼宝宝道:“好啊,那咱们倒是省事了,这就送他去锦衣卫吧,好好拷问他的来历。”

  那青衣文士听说要扭送他去锦衣卫,大急道:“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替我阿兄来取钱而已。”

  原来他是皦生光的同胞弟弟皦生彩,正好皦生光今日有事,便让弟弟拿着印版到国子监跟苗自成换银子。

  沈德符道:“不是这件事,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曾到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开锁?”皦生彩曾在万玉山房见到过沈德符,料想难以抵赖,只得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我是堂堂正正地应募进去的,冯家也有人在场,我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沈德符道:“可你用了假姓,你当时自称姓白,对不对?白就是皦的半边。你不敢用真名实姓,分明是心中有鬼。万玉山房曾经失窃过,锦衣卫王千户怀疑你就是那名窃贼。”

  皦生彩大叫道:“冤枉啊,小生虽会开锁,平生却是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干过三只手的勾当。就是因为担心被误会,我之前才用假姓,就是怕许多失窃过的京师权贵将罪过算到我头上。”

  鱼宝宝见他坚决不认,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送他去锦衣卫再说。”

  沈德符却是另有想法,他蹲过诏狱一次,深知狱政黑暗,寻常人沾点锦衣卫的边,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见皦生彩焦急万状,神色不似做伪,不愿意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道:“也不一定要去锦衣卫,只要皦公子肯说实话就好。”带着皦生彩回来藤花别馆,问道,“皦公子如何谋生?”皦生彩道:“小生也是读书人,平常帮助我兄长刊刻些书籍。”

  鱼宝宝道:“你可知道你大哥平日常常干些讹诈人、坑害人的勾当。”皦生彩嗫嚅半晌,才道:“知道的。可他是兄长,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傅春问道:“听你的口气,皦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从哪里学来的一手开锁绝技?”皦生彩知道今日不说实话,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只好实话实说道:“是我年少时跟天桥的一名绳伎学的。”

  天桥位于正阳门、永定门内,商业繁华,既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又有什样杂耍、百样吃食,深受民众喜爱。

  皦家就住在天桥一带,皦生彩自小就爱去天桥看杂耍。他曾见到一名绳伎帮助掉了钥匙的看客开箱子,只有一根竹签一捅锁孔,铜锁应声而落。他大为倾倒,佩服得五体投地,求了那绳伎许多日,才终于学到了她的开锁绝技。但皦家家长不准他玩这些把戏,所以他只是偷偷练习,多年来孜孜不倦,自觉手艺早不在昔日绳伎之下,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直到最近,他听天桥锁匠说故礼部尚书冯琦书房中有个暗格,十分精巧,没有人能打开,一时技痒难耐,便冒充姓白的锁匠,到冯府一试身手。结果马到功成,自然是喜不自胜。

  皦生彩到万玉山房开锁时,沈德符也在当场,登时记了起来,道:“不错,锁打开时,你很高兴。我当时还以为你是贪图悬赏呢。”

  傅春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追问道:“那绳伎……就是你向她学开锁手艺的妇人叫什么名字?”皦生彩道:“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我听见有人叫她润娘。她还有个当时全北京人人都知道的艺名——人间白鹤。”

  沈德符一时呆住——雪素的母亲润娘当年是北京天桥最走红的绳伎,可以仅凭人力在高耸入云的旗杆软索上行走,白衣胜雪,翩翩似仙,号称“人间白鹤”。

  “人间白鹤。”沈德符心中默诵这个当年轰动京华的名字,蓦然生起一种岁月如流、年华婆娑的感觉来。他不是不记得润娘这个人,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亲暴死有关。但直到此刻听到“人间白鹤”四个字,方才能具体回忆起她的样子,回忆起她走绳时翩若惊鸿的身影。然而这个女人的影像已离他如此久远,现下又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然若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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