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正说着,院外有人拍门,却是驸马冉兴让派仆人送糕点来了。仆人特意告道:“这是寿宁公主从皇宫中带回来的宫廷糕点,要许多人花上好几天的功夫才能做出一屉,驸马说既然难得,也要分一些给几位公子尝尝。”沈德符道:“驸马有心。”打发了仆人,将糕点拿进来分给众人品尝。

  傅春举手将食盒推开,沉声道:“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鱼宝宝道:“有话就说呗,干嘛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傅春道:“小沈,你还记得冯尚书临死前留给你的绝命诗么?”沈德符道:“当然。”去书房取了那张纸笺,放到桌上。

  傅春道:“冯尚书死前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他派仆人急匆匆将小沈叫过去,特意写了这首诗给他。如果我猜的不错,这首诗其实就是冯尚书留给小沈的重要线索。甚至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薛素素事先盗走了牙牌,他也会就此交给小沈的。”

  王名世便拿起纸笺,轻声念一遍:“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

  鱼宝宝道:“翩翩一鹤?会不会就是暗指人间白鹤润娘?”傅春道:“宝宝跟我想的一样。还有,冉驸马说过,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叫‘海涛’、‘仙桃’。你们想想,天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紫禁城更深,还有什么能比皇宫更高呢?”

  沈德符愣了半晌才会意过来,道:“皇宫禁地,非比民间。进出紫禁城得有牙牌,润娘将真牙牌交给了冯琦冯世伯,假牙牌则给了钱若应逃亡,难道她自己手里还有一块假牙牌不成?而且她到皇宫去做什么呢?”

  傅春道:“那么万历十七年皇宫中可有什么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沈德符道:“嗯,一定要说有大事,那就是那一年皇上将皇长子的生母王恭妃打入了冷宫。皇长子当时年纪还小,由另一嫔妃李选侍抚养。李选侍凶狠泼辣,与郑贵妃交好,没少欺负皇长子。”

  鱼宝宝道:“国本之争起于万历十四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才被立为太子,这期间他一定没少经历风风雨雨,可怜。润娘混入皇宫,会不会是要去营救王恭妃母子?当时皇帝虽然没有立太子,但祖制立嫡立长,皇长子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的储君,身系天下安危,与润娘的说法一致。”

  傅春道:“有这个可能。但既然冯尚书在诗中提及‘海涛’、‘仙桃’二室,事情应该是直接与郑贵妃有关。要是能亲眼进去看看就好了。”王名世道:“这个怕是极难。翊坤宫在内廷中,宫禁重重,我有武官牙牌,也一样进不去。”

  傅春道:“听说慈圣太后爱看戏,最近正要召薛家戏班进宫唱《牡丹亭》,也许我们可以跟着戏班混进去。”王名世道:“就算能顺利混入内廷,禁卫发给你们的也是临时腰牌,上面涂有红漆,你只能在限定范围内活动,不可能离开慈宁宫。”

  沈德符道:“也许我有个法子。”鱼宝宝惊奇得睁大眼睛,道:“王名世都没有办法,你有法子混进翊坤宫?”沈德符道:“我这只是赶巧,你们没有听过“五百拣花,三千扫雪”的典故么?”

  “五百拣花”是指南京旧制,设五百名拣花舍人,供宗庙荐新及玉食糖粮之用。“三千扫雪”则是北京制度,每年冬季大雪后,于京营内拨三千名军士入大内扫雪,输番出入,或其年雪涌,有至三数度者。京城中往往有游闲少年,事先花钱买通军士,代充其役混入禁掖宫殿,以满足好奇之心。常常有人能从大雪中捡到宫婢所弃的遗簪敝履,以及坏掉的淫巧之具,拿到外面向外人展示,以为夸耀。

  王名世这才会意过来,连声道:“不错,昨夜刚降下大雪,皇宫亟需扫雪,这是个好主意!”

  四人遂密谋一番,决意去买通京营军士,假借扫雪混入大内。

  鱼宝宝拍手笑道:“想不到还能有机会到皇宫里面玩雪。”傅春道:“宝宝不能去。”

  鱼宝宝愕然道:“为什么?”傅春道:“你身材那么纤弱,倒像个女子,哪像军营的军士呢?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

  鱼宝宝红了脸,倒也不再坚持。遂议定由沈德符和傅春装扮成扫雪军士,王名世则在当日找借口到司礼监官署一带,作为二人的接应。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三千扫雪”的日子。沈德符早已出重金买通两名负责西六宫一带积雪的军士。代役在京营中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既没有人为此而惊讶,也没有人怀疑沈德符是别有用心。事情进行得极顺利,得到临时牙牌的沈德符、傅春跟着一大帮军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森严的紫禁城中。

  王名世也早早进来皇宫,来到司礼监官署,假称有事来找司礼监掌印陈矩。他是东厂千户,陈矩兼任东厂提督,他来找顶头上司禀事再正常不过。他也事先知道陈矩最近因为妖书案而焦头烂额,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厂官署。

  司礼监官署位于宝宁门内,正好在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的正南面。他在官署中随意转了转,便出来庭院。正好遇到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带人护送着薛家戏班往慈宁宫而去。

  郑国贤笑道:“王千户也在这里。今日宫里请了戏班为太后唱戏,要不要一起来看戏?”王名世道:“属下尚有公务在身,郑佥事美意,我心领了。”

  戏班班主薛幻原有世袭有锦衣卫指挥官职,与王名世认识,特意过来打了声招呼。

  郑国贤道:“王千户还有公务要办。那我们先走了,免得太后、皇上、贵妃久候。”

  王名世听说郑贵妃也要到慈宁宫看戏,心中颇喜,只是凝视着戏班一干人的背影,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他甚至不及等候接应二人,转身便匆匆离开了皇宫。

  分配到翊坤宫扫雪共有十名军士,包括沈德符和傅春在内。众人进来翊坤宫时,郑贵妃已经率大批宫人赶去慈宁宫看戏,天气又冷,偌大的翊坤宫冷冷清清。

  郑贵妃是大兴人,家境贫寒,其父郑承宪曾因家贫将她许给某孝廉为妾。出嫁当日,父女相拥而泣,孝廉心软,没有强纳郑氏。万历初年,郑氏被选入皇宫,由于她性格果敢强毅,与温吞软弱的万历正好相反,皇帝疯狂地爱上了她,先是封为德妃,次年即封贵妃,万历十四年生下皇子常洵后,进封为皇贵妃,益受专宠。进入天下人的视野,却是因为国本之争,也因此受了不少唾骂。

  像翊坤宫这样重要的宫殿,宫人早已清扫过甬道上的积雪,方便来回通行。军士要做的,就是将路面扫得更宽些,其实并不费劲。领头的武官吩咐了几句,大致划了区域,众人便取了竹帚,各自散开扫雪。

  过了一个多时辰,甬道已经露出青石路面,足以供轿子通行。领头武官知道各人心思,笑道:“大概齐差不多了。咱们只是第一拨,即使扫得不好,后面还有第二拨、第三拨呢。各位难得进来一次皇宫,就随便溜哒去吧。记得别惹事,正午时在城门集合就行了。”

  军士们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多数人心中最想看的是天子居住的乾清宫,虽然万历皇帝目前并不住在那里,但乾清宫是“天子之常居”,对应的是天上紫微垣中“天皇大帝”的星座,在众人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自然是窥测的首选。

  独有沈德符和傅春二人还留在翊坤宫,一面假意扫雪,一面往里而来。

  翊坤宫是处二进院落。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内殿正堂前有一副龙走蛇舞的楹联:“九陌红尘飞不到,十洲清气晓来多。”

  二人见左右无人,走到门槛前,正欲探身,有名圆脸宫女疾奔过来叫道:“喂,站住,你们是谁?”

  古代女子有缠足习俗,即以布帛紧束双足,使足骨变形,脚形尖小成弓状,以此为美。宋代大文豪曾写《菩萨蛮》一词叹缠足道:“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一些文人还根据脚大小来细分贵贱美丑,以三寸之内者为金莲,以四寸之内者为银莲,以大于四寸者为铁莲。杜牧有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韩偓又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是女子弓足的上品,大脚妇女则为人轻视。明太祖朱元璋皇后马氏便是因为一双天足,得了“马大脚”的绰号。即使当上皇后,还是被人戏称为“大脚皇后”。

  缠足虽成为一种流行文化,然而纤纤小脚亦带来许多不便,女子行路只能以足跟勉強行走,行走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奔跑。本朝一直有个传说,凡是被选入禁中做宫女嫔妃的女子,一旦登籍进入大内,便须立即解去足纨,重新恢复自然天足,目的是让这些女子在御前侍奉奔趋无颠蹶之患,与民间习俗全然不一样。沈德符见那宫女急步如飞,这才知道传说不诬。

  傅春忙向那宫女赔笑道:“小的是扫雪军士,从来没有进过皇宫,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一时好奇,想进去看看。望姊姊恕罪。”

  那圆脸宫女自小入宫,极少见陌生男子,居然也不怕生,嘻嘻笑道:“这是内堂,是贵妃娘娘的居处,你们不能进去的。”

  傅春道:“那这内堂可有名字?”圆脸宫女道:“内堂就叫翊坤宫内堂,里面的暖阁叫‘海涛’,内室叫‘仙桃’,是皇上给取的名字。”

  傅春道:“好姊姊,求你让我们进去看看,我们这辈子,大概也就能看这一次。反正贵妃娘娘也不在,求你行个好吧。”圆脸宫女从未被男子这样软语求过,登时红了脸,忸怩了一会儿,应道:“那好,不过只能进去看一下。”

  傅春和沈德符便跟在圆脸宫女身后进来。

  过了正堂屏门便是暖阁,果见阁门上的牌匾写着“海涛”两个字。又穿过一扇月门,便是名为“仙桃”的内室了。

  傅春心中暗念道:“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脑子想着冯琦绝命诗的诗意,便不由自主地仰头去看。

  那圆脸宫女心思一直在他身上,登时留意到了,问道:“你也听过这件事?”傅春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刚要否认,蓦地心念一动,忙改口应道:“是啊,听过,不过也是道听途说,不怎么真切。姊姊说说,那里那么高,怎么才能上去啊?”

  圆脸宫女道:“嗯,确实很高,很不容易上去。当初贵妃娘娘命人将玉盒放到房梁上的时候,可费了一番老劲了。虽然宫里也有那么长的梯子,可根本就进不来内室。最后还是几截梯子搭起来的。”

  傅春与沈德符相视一眼,心中各自“怦怦”直跳——圆脸宫女所说的“玉盒”,一定就是装有皇帝手诏的玉盒。当年万历皇帝与郑贵妃感情最炽热之时,曾携手到大高元殿拜神,发誓将来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皇太子,还把誓言写在黄纸上,放在玉盒里,赏赐给郑贵妃,作为日后凭据。万历二十九年,万历皇帝顶不住太后和外廷大臣的强大压力,终于决定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遂当着万历的面取出玉盒,想要以誓书逼迫皇帝就范,哪知道誓书上的“常洵”二字刚好被蛀虫蛀蚀。万历皇帝感叹天意难违,最终下定了立皇长子的决心。只有那个装有誓书的玉盒,才值得郑贵妃如此大费周章,要收在自己寝室的房梁上才能放心,真可谓“九陌红尘飞不到”了。

  那圆脸宫女咬着嘴唇笑道:“你们想看的其实就是这个,是不是?好多人都想看呢。”傅春也不置是否,笑道:“这多年前的事,姊姊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圆脸宫女道:“我当年六岁,刚刚入宫分到翊坤宫做宫女,亲眼看见那么多人爬那么高梯子,怎么会不记得?”

  沈德符虽觉得“姊姊”叫得肉麻,但见那宫女偏偏吃这一套,不得已也学着傅春的口气问道:“那么姊姊今年贵庚多少?”圆脸宫女笑道:“二十岁。其实你们都该叫我妹妹才对。”

  这宫女今年二十岁,入宫时六岁,也就是说,郑贵妃是在十四年前将玉盒收藏到房梁上,当年正好是万历十七年。玉盒中的誓书关系皇太子人选,关乎国本,自然也是干系天下安危。翊坤宫内室房梁,当真称得上“又深又高”。难道当初润娘潜入皇宫,就是受人所托,来盗玉盒誓书?结果事情不成,被人发现后秘密处死?

  二人心头的震惊难以形容,再顾不上与圆脸宫女调情,匆匆出来,往司礼监官署来寻王名世。

  正好在司礼监官署门前遇到驸马冉兴让,他不耐烦看戏,假称方便溜了出来,正无聊得紧。二人本要装作不见,却被冉兴让认了出来,奔过来叫道:“沈兄,傅兄,真是你们二位!你们怎么这身打扮?”

  他虽是农家子弟,毕竟与公主成婚日久,也知道“三千扫雪”的惯例,随即醒悟过来,笑道:“原来二位也对宫闱有好奇之心。”

  傅春忙应道:“紫禁城是天子之宫,谁能不好奇呢?我们进来是花了银子的,搞不好要惹祸,驸马可千万别对旁人说起。”冉兴让道:“这是当然。”又问道,“你们二位是在等人么?”

  沈德符道:“嗯,我们跟王千户约好在这里见面的。驸马可有看到他?”冉兴让道:“王千户早就离开了。我和公主进宫时,他就出宫了。”沈德符道:“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小傅,咱们先去那边扫雪,过会儿再与军士一起出宫。”

  傅春道:“等一下。驸马,今日到慈宁宫唱戏的薛家戏班吗?”冉兴让道:“是啊,听说他们很有名,可惜我不爱听。”

  傅春笑道:“驸马是爽直之人,不爱附庸风雅。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薛幻了,我还欠他银子呢。”往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有,转头问沈德符道,“你身上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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