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兴让忙道:“我带了钱,我替傅兄还给薛班主就是。”傅春道:“那好,多谢。二十两银子,回头我给驸马府上送去。”冉兴让道:“不值什么,傅兄不必放在心上。”
到正午时,傅春、沈德符所在的第一拨一千名扫雪军士出宫,又有第二拨军士来替换。军士们一边争相谈论宫廷见闻,一边赶回营吃饭。傅、沈二人则回来藤花别馆。进堂时,才发现鱼宝宝、薛素素、齐景云三人都在,鱼宝宝正与薛素素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看上去十分亲昵。
沈德符很是惊异,道:“你们……”鱼宝宝抢着道:“她们担心你们两个,正等着你们回来呢。饭菜已经做好了。”
三女遂一齐到厨下将菜肴端出来,边吃边聊。沈德符本来还觉得尴尬,但见薛素素神色平静,鱼宝宝也一改敌意,极是热情,不由得愈发纳罕。
诸人也不是外人,自然谈及入翊坤宫之事。傅春便大致说了经过,道:“如今愈发可以肯定,润娘失踪跟翊坤宫有关。素素,你别难过。”薛素素道:“我早知道娘亲回不来了,只是没想到还能有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傅春道:“其实这件事冯琦冯尚书很大功劳,如果不是他留下的绝命诗,我们是联想不到翊坤宫头上的。”薛素素一时无语。
鱼宝宝道:“既然冯尚书留下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说明他对润娘做的大事多少是知情的。可他跟润娘没有直接干系,真正有关系是小沈的父亲沈北门……”
他大嘴大舌惯了,言语往往不经过脑子,张嘴就来。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旁人却已经从他话中听出了其它意思,一时骇异,望着沈德符。鱼宝宝最后一个会意过来,“哎哟”一声,也捂住嘴唇,呆在了那里。
沈德符自己却缓缓说了出来:“你们怀疑家父是因为知道内情,所以才被人暗中灭了口么?”
润娘究竟只是个民间卖艺女子,消失就消失了,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但沈自邠却是誉满天下的翰林学士,朝中重臣有一半以上要么是他的同年,要么是他的同乡,如果死因突然由病死变成了被杀,一旦张扬开去,所引发的风波不难想象。旁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沈德符道:“我跟冯伯母一样,只想知道真相,并不想要报复谁。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们不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张。”
鱼宝宝先道:“你想撇开我们可不行,我们风雨同路走到现在,难道眼下的情形难道能比你当初关在诏狱还凶险么?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帮你找出真相。”薛素素道:“事关我娘亲生死之谜,我当然也不会放弃。沈公子,我跟你一道。”
傅春道:“素素是景云的好朋友,小沈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只是这件案子查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难以进行下去了。所有的隐秘都被包围在紫禁城中,想要有所突破,除非从宫中下手。”薛素素道:“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一直沉默的齐景云忽然插口道:“也许从外面着手。我以前有个姊妹,她的阿姨原先是宫中得宠的女官,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太后,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浣衣局虽然是二十四衙门之一,却是唯一不在皇宫中的宦官机构,位于位于德胜门以西。那里的人大多是犯过错、或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隐秘的宫人,悲惨地从事低贱的洗衣工作,与待死囚徒无二。譬如当年盛传武宗皇帝不是张皇后亲生,而是宫人郑金莲所生,张皇后夺他人之子为嫡子后,还将郑金莲及宫女黄女儿等人送浣衣局,最终劳累致死。
鱼宝宝忙问道:“还能找到你那位姊妹的阿姨么?”齐景云道:“怕是不能,她已经死了。”傅春道:“不管怎样,景云提醒了我们,浣衣局是一个很有效的途径。”
正谋划要如何进去浣衣局打探消息,王名世急闯进来,道:“我知道当日在万玉山房险些被我抓到的窃贼是谁了!”鱼宝宝不满地道:“你不能一次把话说完么?眼下有这么多事要办,谁有心思去猜?”
傅春问道:“是谁?”王名世道:“薛家班主薛幻。他就是潜入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在书架上翻找卷轴、想找火器图的那人!”
原来今日在皇宫时,王名世意外发现戏班班主薛幻的背影极其眼熟,略略一想,便记起极像他当日在万玉山房撞上的窃贼。他急急忙忙出宫,也是为了查证此事。
傅春和沈德符跟薛幻熟识,也酷爱他编排的戏剧,均无法相信。沈德符道:“薛班主虽然从事梨园行当,却是世家子弟,有世袭的官职。他连做锦衣卫的指挥都不稀罕,只以排戏有乐,又怎么会窥测火器图呢?王兄,你仅凭一个背影断定薛班主就是窃贼,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薛素素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可能想知道。冯府寿宴当晚,我趁乱潜去万玉山房,曾看到薛班主也在竹林中。当然,他没有看到我。本来我也没有太当回事,万玉山房名气颇大,他也许只是想趁机会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后来我听说冯琦死的当日,薛幻也到过万玉山房,心中才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事情应该不会是那么简单。”
傅春道:“当日薛幻到万玉山房,是因为冯尚书索要《牡丹亭还魂记》戏文,他去送书呀。”鱼宝宝道:“不对,冯尚书派人索要戏文没错,薛幻大可以交给仆人带回,为何还要大老远地从南城赶到内城呢?”
沈德符道:“当日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薛班主作证时说过,因为冯府尚有款项没有结清,他其实是取银子,顺带才送书的。”
鱼宝宝道:“这只是他的借口呀!你们想想看,当日赵先生将火器图留在万玉山房只是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书房里有一张价值连城的火器图,除非是有人暗中瞧见。素素不是说见到薛幻在竹林中么?他一定就是那时候看见的。大概他也想当晚动手盗取,结果因为发生了钱若应行刺事件,惹来大堆官兵,他没有了机会。后来他借口送书再来万玉山房,其实是想看那张火器图还在不在那里。等到确认之后,终于偷偷摸进了书房,哪知道正好撞上了王兄。”
沈德符也觉得他的推测有理,可还是不能相信,道:“薛班主有什么动机呢?他淡泊名利,不喜欢当官,对财物也不是看得很重,为什么偏偏要盗那张火器图呢?”
鱼宝宝一时语塞。还是薛素素圆场道:“也许薛班主不是为他自己。你们可别忘了,他其实是蒙古人。”
王名世道:“不瞒各位,我急忙出宫,赶去浙江会馆搜查了薛班主住处,发现了这个。”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布,铺在桌子上。
沈德符道:“啊,这……这是火器图么?”王名世道:“这是土耳其噜密火器图,并不是赵中舍的火器图,这种火器远远不及赵中舍的新火器有威力。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项重要证据,证明薛幻表面与世无争,暗中一直在窥测大明的火器图。”
众人见那火器图旁有各种颜色的细线标注的痕迹,显见费了不少心思,再无话说。鱼宝宝不无得意地道:“这次你们可是失策了,想不到薛幻才是真正潜伏的奸细吧。”
沈德符叹道:“其实就算有铁证,我还是难以相信的,薛班主虽是蒙古人,可他这一系自高祖一辈起便在京师生活,跟我们大明子民没有任何区别,他祖祖辈辈都是食大明俸禄,怎么可能作出这种叛国的事呢?”
王名世道:“我已经派了校尉守在皇城门口,等薛幻出来时就会逮捕他。沈兄如果实在想知道原因,可以到锦衣卫官署当面问他。”他心中更关心沈、傅二人在翊坤宫的发现,听过经过后,良久不言。
沈德符忙道:“当初王兄积极参与这件案子,不惜冒险助我等从东厂盗取证物,实是担心暗格中的真牙牌落入歹人之手,而今既然已经知道那是素素所为,真牙牌也已经寻回,王兄大可不必再冒险卷入此事。”
王名世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与各位共进退了。”
薛素素道:“那好,我就直言了,以我娘亲的性格,绝不会主动卷入什么立储风波,一定是有人雇请我娘亲,用所谓的关系天下安危打动了娘亲。”傅春道:“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而且这个主谋一定位高权重之人,完全有能力带润娘进出皇宫。”
润娘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绳伎,轻身功夫了得,只有她才有本事能从翊坤宫内室的房梁上悄无声息盗走玉盒,无须借助梯子之类的工具。这起事件的背后主谋定然是看上了润娘的本事,找到了她,用特别的法子打动了她,令她同意冒险。但润娘也意识到此事凶险异常,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事先安排了钱若应逃走、又向女儿做了交代。
只是她身上那块原本属于校尉杨山的牙牌仍然是个谜团,既然雇请她的人是个位高权重的人,自然有法子能带她出入皇宫,无须用一块东厂牙牌。唯一的解释是,杨山是昔日告发的杂耍班人,是润娘的仇家,她要在做大事前除掉这个人,后来杨山壮年致仕暴病而死,大概源出于此。那么润娘为何又要将杨山的牙牌交给沈自邠呢?
鱼宝宝道:“会不会是润娘料想有去无回,却又有所不甘,所以特意留下牙牌给最信任的人,当作线索?”
傅春道:“宝宝提醒得对。如此,牙牌必然是跟润娘入宫一事有所关联的。王兄,你之前在东厂打探杨山的情况,提过他是有一天被人从宫中抬了出来,说是忽然病倒了,抬回家后不久就死了。”王名世道:“是,这是我从东厂老人那里听到的,应该是极可信的。杨山其实应该算是殉职,但不知道为何东厂的名册上记录是己丑万历十七年致仕,同年病死。”
傅春道:“杨山是当年东厂提督张鲸的心腹,时常出入禁宫。有没有可能凑巧是主谋派杨山来引润娘入宫?润娘趁机盗取了杨山的牙牌,一是作为证据,二来也可以仿刻一块牙牌方便钱若应逃亡。”
王名世道:“我还记得东厂名册上记录的杨山致仕的时间,是二月初四。”薛素素道:“那正是我娘亲跟我告别失踪后的第二日。”
鱼宝宝道:“那么润娘应该是二月初二入的宫。二月二,龙抬头,这真是刻意选的日子呀。”
相传二月初二是轩辕黄帝出生的日子,又传说这一日是天上主管云雨之神龙王的抬头之日,意味今后雨水就会多了起来,有利于耕种。这一天,皇宫、民间多会举办一些活动来祈祷风调雨顺。
傅春道:“这么说,杨山之死多半跟他丢失牙牌无关,很可能是被人有意灭了口。”又问道,“小沈,万历十七年东厂提督陈厂公在哪里?”沈德符道:“当年陈厂公还没有进司礼监,是在翊坤宫当管事太监。”鱼宝宝道:“呀,难怪你们说当晚陈厂公见到刺客身上搜出的牙牌后神色大变,他肯定是知情者。”
薛素素道:“我们在这里猜测来猜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想个法子,从陈厂公那里问到究竟。”傅春道:“王兄已经几次试探过了,这法子行不通。万一被陈厂公觉察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怕是我们几个都性命难保。”
薛素素忽然急躁了起来,大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去翊坤宫问郑贵妃本人么?”
正面面相觑之时,有校尉拍门求见王名世。王名世急忙出来,问道:“是已经逮到戏班班主薛幻了么?”校尉报道:“没有。属下们一直等在皇城门口,等戏班出宫时上前拦下,结果发现里面没有薛幻,才知道他得了急痧,疼痛难忍,早已经提前离开皇宫了。但我们立即赶去浙江会馆,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已经派人去请法司发出追捕榜文了。”
王名世大为惊异,问道:“薛幻是什么时候离开皇宫的?”校尉道:“过了正午不久。那时我们还没有接到千户逮捕薛幻的命令呢,所以应该不是走漏了风声,而是他真的得了急病。”王名世道:“好,你立即带人到皇城附近的医铺搜捕,将薛幻的头像张贴在九门要道,务必要捉到他。”那校尉躬身领命,飞一般地去了。
再回到堂中,鱼宝宝正说薛素素在粉子胡同的宅子已经卖掉、婢女豆娘也放回家了,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先接薛、齐二女到藤花别馆同来,总比寄住在客栈要方便些。
沈德符听了一愣,闷了半晌,才讪讪道:“我们这里一屋子男人,怕是……怕是有些不方便。”薛素素登时羞红了脸,冷笑道:“你们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住了大半年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德符“啊”了一声,还待再问,薛素素却一拧蛇腰,抬脚要走。傅春急忙示意齐景云拉住她,婉言劝道:“素素别生气,小沈根本就不知道宝宝是女儿身。”
沈德符瞪大眼睛,转头去看鱼宝宝。鱼宝宝红了脸,忙举袖掩面,冲出堂去。
王名世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如果傅兄愿意,可以携景云姑娘搬去我那里。”傅春道:“多谢。这事回头再说。”送走王名世,又命齐景云带薛素素去自己房中歇息。
房中瞬间只剩下沈德符和傅春二人。
沈德符道:“你……你早看出宝宝是女儿身了么?”傅春:“是啊,我曾提示过你啊。冉驸马挨打后来找你写奏章,正好你我不在,只有宝宝一人在家。以她的好事性格,并没有帮冉驸马呢,以你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原因呢?”
沈德符这才恍然大悟,鱼宝宝一定是担心旁人从笔力上认出她是女子,也才明白为何她要平白放弃大好的乡试机会,原来她本来就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一时还是难以理解为何朝夕相处的好友的突然变成了女子。
傅春道:“小沈,你别怪宝宝,她虽然对我们隐瞒了身份,但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对你好。你还记得你被诬下狱后,她不顾自尊和面子,挨家挨户去拜访令尊昔日同僚么?虽然是个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却能看得出她是多么关心你。”沈德符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和宝宝都是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