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仵作和书吏到来,开始匆忙验尸。按照惯例,仵作一边检验,一边喝报,由书吏记录,填了相关文书,方才算完成。
兵士正要抬走薛素素尸首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沈德符却突然回过神来,上前拦住,道:“你们要带她去哪里?”仵作道:“这是凶杀案,当然要抬去官府了。”沈德符道:“不行,不能这样对她。”一想到薛素素半生凄苦,死后尸首还要被人翻检污辱,不由得怔怔流下眼泪来。
傅春忙扶住他劝道:“他们也是例行公事。我们还是先回去,预备素素的后事。”
齐景云和鱼宝宝也赶了过来,见薛素素莫名死在离藤花别馆不远的地方,惊骇得不能自已,正捂唇饮泣,极力抑制不哭出声来。
傅春连劝带拉,好不容易才将三人带回藤花别馆,命老仆炖了一大锅热姜汤,一人一碗趁热喝下,冻得僵硬的身子才有了些暖气。
鱼宝宝却始终不肯坐下来,在堂中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道:“素素早已自行赎身,离开了八大胡同的是非之地。到底是谁还要杀她?”
沈德符心中痛彻肺腑,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恨恨道:“一定是王名世。他昨天离开藤花别馆时,还几次张望西厢房素素的房间,欲言又止的。又有更夫看到他昨晚在巷口晃悠,他肯定是认为素素心中放不下对冯氏的仇恨,留着她,对冯氏威胁太大,所以狠心杀了她。”
鱼宝宝登时得到提示,道:“对,对,王名世自己都说他不是个君子。他可以为了私仇陷害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虽然那周嘉庆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仅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傅春却是不相信王名世会杀人,尤其对方还是他自己曾经爱恋过的女子,忙道:“你们伤痛素素之死,可千万别太武断了。素素应该是昨天晚上被杀,可王名世昨晚并没有住在藤花别馆内,他不可能在不惊动我们大伙儿的情况下带素素出去,再一刀将她杀死。”
鱼宝宝道:“素素有可能是自己开门出去散心啊。她昨晚一直坐在灯下,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我临睡前还问过她,她说不急着睡,还想出去透透气。”
傅春道:“即便如此,素素武艺高强,气力不亚于男子,不可能被人轻易从背后一刀杀死。”鱼宝宝道:“那愈发说明王名世有重大嫌疑了。他可是我们大明朝第一位武三元,武状元的名头响当当,说他武艺天下第一也没错。”她是个爽快性子,当即道,“你们等在这里,我亲自去揪王名世来对质。”
沈德符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傅春刚一起身,齐景云忙拉住他哭道:“傅郎别去,我一个人在家里,好害怕。”傅春只得道:“那我留下来陪你。”
沈德符便和鱼宝宝一道来找王名世。王名世住在东单牌楼东边的扬州胡同,刚离家去了锦衣卫官署。
鱼宝宝便问仆人道:“你家主人昨晚可有出门?”仆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又与王名世熟识,也不隐瞒,道:“少主人昨晚倒没有出门,只是很晚才回来,小的本来给他留了门,后来差不多快到半夜了,小的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刚把大门闩上,他就在外面打门了。”
鱼宝宝道:“那么王名世回来后做了些什么?”仆人道:“洗漱了一把,直接就睡了啊。”
沈德符道:“那他有没有换衣服?”仆人莫名其妙,道:“没有。”
鱼宝宝打了一下沈德符的头,道:“你傻子啊,王名世昨天穿的飞鱼服,他今天当然还要穿官服办公,证据在他自己身上呢。走,我们去锦衣卫官署找他。”
沈德符却突然记得适才仵作到现场验尸时,他听到喝报,称薛素素背心的伤口长不及一寸,深及三寸,应是短刃所伤。而王名世平日习惯佩戴绣春刀。绣春刀是锦衣卫制式武器,由精钢制成,厚背薄刃,形状有如剃刀,宽约一寸半,比单刀要长,较一般的长剑略短,狭长略弯,主要用于中距离攻击,一刀砍下,足可砍断整只马头。如果王名世是用绣春刀从后袭击薛素素,以刀锋之犀利无比,定然能穿胸而过,不会仅仅入肉三寸。既然薛素素后背伤口是短刃所刺,那么王名世一定用了另外的凶器。按照常理,他得手后不会再将凶器留在身上,要么半途扔了,要么藏在了家里。
沈德符将鱼宝宝拉到一边,将想法对她说了。鱼宝宝恍然大悟,道:“对,对,还是你精细。”不顾仆人阻拦,冲进王名世家中翻找一通。倒是找出了两柄长剑、一杆长枪、三把单刀,都是王名世平日练武用的,唯独没有短兵器。
沈德符却发现院角槐树下有口小小的水井,心中一动,走过去一看,却见到井中的冰面上有一把带血的金柄匕首。
北方的敞口水井通常都不结冰,即使河湖水都结了厚厚的冰层,用手试探井水也会感到温和宜人,这是因为井水来源于地下,大体能保持恒温状态。但王家的这口水井大约是因为底部已然堵塞、没有了活水的缘故,竟结成了一个大冰块,那匕首正好落在冰面上。
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人们通常习惯于将秘密藏在家里最深的地方,床下、地底、水井往往是最佳选择。大概王名世也是如此想法,将凶器随手一抛,以为丢入了井底,却忘记了时值寒冬,家中水井偏巧出了问题,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匕首只落在了冰面上,并未掉入井中。
鱼宝宝闻声赶过来一看,又是失望又是气愤,嚷道:“这下可是王名世杀人的铁证了,不容他再抵赖。”正要俯身下去拾取匕首,沈德符拉住她,道:“等一等,涉及人命官司,王名世又是锦衣卫千户,取证最好有官府的人在场,你去叫人来,我在这里守着。”
鱼宝宝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却又迟疑起来,回身问道:“我们真要这么做么?虽然王名世有动机,有证人,也有证据,可万一……我是说万一,是我们弄错了呢?”沈德符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也说了,王名世有动机,有证人,也有证据,这还会弄错么?”
鱼宝宝道:“就算真是王名世杀了素素,我们现下告发了他,他被判了死刑,素素也活不过来呀。”
沈德符知道她表面凶巴巴的,心肠却是极软,多半是因为与王名世交往日久,不忍告发其杀人罪行,不禁气道:“王名世是杀人凶手,你还想庇护他么?”
鱼宝宝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庇护他,我是担心这案子牵扯的因缘太过复杂,万一王名世被捕后招供出关于润娘的一切,我们几个死光光也罢了,皇上得知誓书被蛀是有人刻意为之,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国本之争岂不是要再起波澜?”
沈德符素来随和,在这件事上却甚是执拗,冷笑道:“你素来恣意妄为,怎么这个时候反倒关心起朝政、国本来了?王名世又不是傻子,誓书一案,沈、冯两家都牵扯其中,他本来就是要保护冯家才杀了素素,难道还会将其中缘由和盘托出、为冯家惹祸么?只要我们不说,他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二人为要不要告发王名世争执不下,却不防一旁王家仆人听到“杀人”、“人命”之类的话,吓得不轻,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忙跑去街上喊人。
东单牌楼往西就是东长安街,直通紫禁城,是北京最要害的地方之一,在这一带巡防的兵马司兵士和京营军士甚多。王家仆人正好看见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带着数名校尉经过,忙上前叫道:“王百户,快,快,出事了。”
他语无伦次,王曰乾也不明白他说的“出事”是指什么,但既然是事干顶头上司,一时不敢怠慢,急忙赶来王名世家中。见到沈德符、鱼宝宝二人站在井边,倒是吃了一惊,道:“咦,是你们两个。东厂刚接了薛素素被杀的案子,陈厂公正派我去带你们几个到东厂官署问话,想不到你们居然在王千户这里。”
沈德符道:“那正是好极了。王百户,适才我和宝宝来王千户家中找他,没见到他人,却意外在水井中发现一把带血的匕首,猜想或许跟素素被杀有关。我们不敢妄动,正想要去报官。”
薛素素虽然名气极大,到底也只是个从良的美貌妓女,她的被杀不至于惊动东厂,这种平民案件通常都是县署处理,能转到顺天府就算是极度重视了。东厂提督陈矩之所以听到消息后立即接手,只是觉得蹊跷——之前锦衣卫新晋指挥皦生彩刚刚被杀,事情牵涉藤花别馆,住在别馆的一干人白天刚刚被盘问过,晚上薛素素就被人杀死,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关联。王曰乾一听顶头上司牵涉进了提督亲自审理的要案,登时又惊又喜,忙赶来井边,俯身看了一眼,便命校尉捞起匕首,用手帕仔细包了,带了沈德符、鱼宝宝二人,一起赶来东厂官署。
东厂提督陈矩正比照阅读皦生彩和薛素素两案卷宗,听了王曰乾禀报,皱紧眉头,问道:“王千户人呢?”王曰乾道:“王千户不在东厂官署,大概在锦衣卫那边。”
陈矩道:“你派人去锦衣卫传话,说我有急事找王千户,命他速来东厂。在他家发现凶器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提。你亲自带人去拘捕王府仆人,秘密带他来这里。”王曰乾忙躬身道:“遵命。”
陈矩又叫来仵作,查验那柄带血的凶器。那匕首精巧可爱,刀柄是黄金所铸,带有鱼鳞花纹,白刃似雪,寒光闪烁,刃身比寻常的匕首要略窄一些,显然不是随意能买到之物。
仵作仔细验过,禀报道:“匕首形状与死者薛素素伤口完全吻合。取匕首残留血迹与死者血样滴入清水,血丝缠绕,也完全能溶在一起,应该就是杀死薛素素的凶器。”
陈矩点点头,挥手斥退仵作,这才命人带进沈德符、鱼宝宝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是在王千户家‘意外’发现匕首,才起了疑心,还是本来就怀疑王千户是杀人凶手,刻意去他家寻找蛛丝马迹?”
沈德符知道陈矩精明厉害,这点上实难以骗过他,不然他召来王府仆人一问就能拆穿,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们先起了疑心,才去找王千户对质的。”
陈矩道:“王千户跟你们几人交好,算得上朋友,你们怀疑他,一定是有理由。这位鱼公子,昨日不是还当众强调说王千户暗中喜欢薛素素么?”
鱼宝宝见事已至此,再也护不了王名世,少不得要编一套理由来保护其他人,便道:“因为昨日之后,薛素素公然与王千户翻脸,说之前跟他交往只是要利用他。原来素素真正的心上人名叫于嘉立,就是那个被冯尚书杖死的国子监贡生。素素心痛爱人惨死,一度想利用王千户来接近冯家。王千户知道后,很生气地离开了藤花别馆,临走前还狠狠瞪了素素几眼。今早听到素素被杀,我们听到有更夫作证说昨晚在巷口看见过王千户,所以立即怀疑到他身上。本来是要去他家找他对质的,结果他人不在,只在井中找到了匕首。”
这番话除了个别情况外,几乎全是真事,有因有果,毫无破绽。陈矩听得颇为动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显然是完全相信了鱼宝宝的解释。又问道,“你们怎么看皦生彩被杀这件案子?”
之前薛素素虽然已经承认是她杀了皦生彩,但毕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并未张扬开去。沈德符和鱼宝宝不知陈矩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到皦生彩的案子上,料来必有深意,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答,担心言多必失,反而被陈矩看破玄机。
陈矩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怀疑你们藤花别馆的人杀了皦生彩,而是感觉这两件案子似乎有所关联。根据仵作验尸的报告来看,皦生彩和薛素素二人身上的伤口一个在胸口,一个在背心,虽然位置不同,伤口的大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死的时间又如此接近,应该是同一柄凶器所伤。你们在王千户家中发现的凶器与两名死者的伤口大小都吻合,依你们看,这两件案子,会不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他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王名世非但杀死了薛素素,还杀了皦生彩。
沈德符闻言立即吃了一惊,不由得心道:“王名世为了冷傲寡言,是锦衣卫中的异类,人人都知道他不是郑贵妃一党,所以他名列妖书之上极是古怪。尽管他声称并不知情,但利用妖书报复了周嘉庆却是真事,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那妖书上面的人名都是精心挑选后列上去的,如果作者列上王名世是刻意掩饰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与王名世有干系的。本来冯伯母嫌疑最大,但她断然否认,并讲出了润娘失踪案的来龙去脉,那件案子牵扯太后、皇帝、贵妃、太子等,可以说关系着大明朝,比妖书案可大多了,可见冯伯母跟妖书毫无干系。素素大概也是基于此种考虑,才完全相信了冯伯母。妖书一案,皦生光被杀,但其实真相未明,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谁,无人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王名世。皦生光是否真的牵涉其中不得而知,但妖书四下散播的确需要他这类专业的刻字人士。如果不是素素亲口承认杀了皦生彩,我一定会怀疑是皦生彩偶然知道了真正妖书作者的秘密,从而被王名世杀人灭口。或者说,妖书的作者其实就是王名世。”越想越是心惊,却不敢说出来半个字。
鱼宝宝脱口应道:“不,绝不会是王名世杀了皦生彩。他白天跟我们一道去了西山,后来又一同返回城中,留宿在藤花别馆,寸步未离。就算他悄悄背着我们出了门,但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预先知道皦生彩深更半夜会去粉子胡同呢?而且他要杀人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留宿在藤花别馆呢?回他自己家不是更方便进出么?”
这番推断极是有力,当即打消了沈德符的疑虑。陈矩亦觉得有理,道:“那好,关于这件案子就不要再提了。”
不再提皦生彩一案,自然不是因为陈矩完全放下了对王名世的怀疑,而是因为王名世名列妖书之上,皦生彩靠告发其兄长皦生光是妖书案主谋起家,一旦深究疑凶和死者之间的关系,势必再度牵扯出妖书案,好不容易平息的水面再起风浪,这可不是许多人愿意看到的。
等了小半个时辰,王名世进来拜见。他神色阴郁,心事重重,在大堂中见到沈德符、鱼宝宝也不奇怪,连头都未点一下。
陈矩道:“王千户,你可知道薛素素昨晚在堂子胡同一带被人杀死了?”王名世道:“属下刚才在锦衣卫官署听人说了。”
陈矩道:“有人作证说昨晚在凶案现场那一带见过你,可有此事?”王名世道:“有。属下昨晚在饭馆喝了点酒,出来时想到藤花别馆去,走到冉驸马宅第附近时,又想到他们可能已经睡下,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陈矩道:“你可认得案桌上的这柄匕首?”
王名世略略一扫,便即愣住,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他是认得那柄匕首的。
陈矩道:“这是沈德符和鱼宝宝两位在你家水井中发现的凶器,上面还有血迹,与薛素素背心伤口也完全吻合。王千户,你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