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名世道:“不过当时我的疑心也只是一闪而过,只想你留下兵书或许另有目的,绝想不到你会是蒙古人。直到今日,我在大堂上看见了那柄蒙古小刀,我才能将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当初我告诉你薛幻和阿元逃脱后,你问他二人是不是女真人一伙。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薛幻和阿元是蒙古人派来的奸细。你那么问,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只是想有意引人往那方面想——所有关于火器图的阴谋都是女真人所为。正好后来我遇到了冉驸马,他听说薛幻是奸细后,颇觉遗憾,特意说了当日你在皇宫中托他还薛幻钱的事。我想这是你就是那个通风报信者。再往前推,办理冯尚书中毒案时,你几次去过万玉山房,有一次为了验毒还翻找过卷轴,那个时候赵中舍的火器图还留在书架上。所以我猜应该是你告诉薛幻,万玉山房有火器图。赵中舍府邸当日遇劫,你表面是去浙江会馆会客,其实你是从阿元那里得知消息,特意赶去赵府的。只是想不到女真人棋高一招,早派了毛尚文在赵府做内奸,及时赶来,用武力抢走了火器图。对不对?”
傅春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呢?”王名世道:“还有你放弃乡试机会,这更是平常人难以想象之事。你当时称老家有急事,其实那一阵子,正好有一队鞑靼使者进贡。你当日一眼认出万玉山房的女子画像画的是鞑靼首领三娘子,是因为你真的见过三娘子,根据冯尚书诗意推测不过是你的借口。你是素囊台吉的人,对不对?”
素囊台吉即是鞑靼首领三娘子的孙子。三娘子第三任丈夫扯力克病死后,按照惯例,应当由扯力克孙卜石兔台吉继承首领之位,但三娘子之孙素囊台吉也窥觑王位,一心想从祖母手中得到王篆。因为俺答汗生前与明朝廷达成的“世代相传为王,以长部落归心”的约定,三娘子不徇私情,毅然将顺义王印移交给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卜石兔。为此,素囊台吉多次咒骂三娘子,憎恨她不将王篆授予他。
傅春道:“我的确是蒙古人,也见过三娘子数面,但我却不是素囊台吉的手下。”他叹了口气,道,“我本是蒙古王子身份,自小被送来京师,冒充商人之子长大,目的就是要学习你们明人先进之处。”
王名世闻言很是诧异,道:“你是蒙古王子?”傅春举起左手,指着中指上的金指环,傲然道:“我本来姓帖木儿,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不是蒙古王子是什么?”
王名世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黄金家族成员,难怪连祖辈在大明为官的薛幻也肯听你号令。”傅春道:“不错,正是如此。薛幻可以不理睬三娘子,但却不能不遵从金指环之命,只因为他是蒙古人。”
黄金家族是指是纯洁出身的蒙古人,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就属于其中的一支。按照蒙古传统观念,只有黄金家族出身的人,才有继承汗位的权利。非黄金家族出身的人,绝对不可染指汗权。后来,非黄金家族出身的瓦刺部脱懽与脱懽之子也先,曾以武力统治过蒙古,也先还以“大元田盛可汗”自居,但都不能真正令蒙古各部落心服,也先自己也被暗杀。
但自从元朝势力退出中原,蒙古各部落开始分裂,黄金家族的地位也日益衰落,虽然威望犹存,却再无实权。傅春生父图托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他认为蒙古始终被中原汉人压制,是因为各部落不能团结所致,他一度有意统一蒙古,再现昔日成吉思汗的荣光,还为此拜访过蒙古最有实权的人物三娘子。但三娘子力主和平,并无窥测中原的野心。图托既无兵马,又无子民,便只能另想他法——将爱子阿春送到大明京师,冒充傅姓商人之子,学习中原文化和精华。因而傅春虽为蒙古王子,却是在北京长大。
傅春长大成人之时,大明正先后为倭寇和辽东边患所苦,不再视蒙古为心腹大患,但凶悍倭寇和辽东铁骑的战斗力不亚于昔日蒙古骑兵纵横天下之时,明军最终取胜完全是靠先进的火器。傅春遂意图染指中书舍人赵士桢穷尽心力研制的火器,最初他跟踪赵士桢一行到国子监,看到赵士桢与沈德符交谈,这才有意接近沈德符。至于反而与沈德符、鱼宝宝等人结为好友,卷入各种案子,则是始料不及了。
除了薛幻外,傅春还有一个有力的帮手——毛尚文。最早毛尚文从明军军营中逃脱,并没有投奔女真,而是投了鞑靼,想借助蒙古人的势力向大明复仇。只是鞑靼首领三娘子一意与明朝交好,他在鞑靼丝毫不能有所作为,但却由此被图托盯上,收为心腹,并派他到北京协助傅春。傅春便派毛尚文设法混入赵士桢府上做了管家,哪知道赵士桢为人十分警觉,几乎对所有人都特别提防,毛尚文在赵府中时日不短,竟始终无法窥见火器图全貌,只暗中将赵氏的兵法心得抄录了一份,交给傅春,此即后来被齐景云发现的手抄小册子。
就在几月前,傅春接到薛幻密报,说见到毛尚文暗中与女真人见面,怀疑他别有企图。傅春遂命薛幻设法将手下阿元安排到传教士利玛窦府上,从隔壁监视毛尚文。
那一日,赵士桢出城送前辽东巡抚李植离京,难得将火器图留在府中。毛尚文暗中通风报信,却是先告诉了女真人,后告诉了蒙古人。不料隔壁阿元窥见,抢先通知了傅春,傅春遂先赶来赵府。毛尚文倒也没有吃惊,傅春也不着急揭破他同时在为女真和蒙古的真相。当时工匠赵士元正在房中研磨火药,火器图放在书房中,毛尚文径直取了出来,交到傅春手中。
二人正在阶前交接时,赵士元从房中赶出来,手中端着一柄火器,指着二人,喝令傅春将火器图交回来。凑巧此时装扮成强盗的女真人持刀闯了进来,赵士元一惊之下发出一铳,打死了一名女真人,却被毛尚文上前用短刀杀死。女真人随即上前围攻傅春,要夺取他手中的火器图。傅春自然不肯轻易放手,于是双方狠斗了起来。毛尚文虽然同时在女真和蒙古两方周旋,却也不愿意见到傅春横尸眼前,喝止女真人不成,不得不上前帮助傅春对敌。
争斗最激烈的时候,鱼宝宝及隔壁的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听到动静赶了进来。傅春见再不放手,官兵很快就会赶到,女真人一旦被擒,自己的身份也会随之暴露,便干脆假意不敌受伤。女真人抢到了火器图,果然就此离去。
本来按照傅春的计划,是想办法将赵士元被杀一案掩饰过去后,再设计从那些女真人手中夺取火器图,哪知道女真人躲进李成梁府邸后即被灭口,火器图也被人主动归还给沈德符。事出突然,傅春当时受了重伤,一时不及谋划更多,错过了机会,最终只是徒劳无功。但因为赵士元和抢夺火器图的女真人先后被杀,他的身份也没有意外暴露。至于毛尚文的逃走,并不是由于他得知王名世从赵士元伤口上起了疑心,而是他预料到蒙古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至于薛素素被杀,则是因为她当晚去找驸马冉兴让时,意外撞见了傅春与薛幻在一起。薛素素时常跟齐景云去浙江会馆看戏,跟薛幻也算熟识,以为傅春只是顾念旧情,并没有立即怀疑到其他,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傅,原来你一直跟蒙古奸细有来往”,便欲进去冉驸马府邸。薛幻却担心傅春的身份暴露,追上去从背后一刀杀了她。傅春阻止不及,只得让薛幻设法善后。等傅春赶回藤花别馆后,薛幻正要设法避开更夫和巡逻的兵马司士卒运走薛素素尸首时,意外见到了王名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嫁祸的好法子——他不知道傅春在长期的相处中已经与王名世等人产生情谊,如果预先知道,断然要阻止他这么做——当即任凭薛素素的尸体留在原地,自己抄小道赶去王名世家中。正打算将凶器投到墙角时,又听到王家仆人抱怨井水结冰,遂干脆溜进院子,将匕首投入井中。
这一切过程只有薛幻一人最清楚。次日,他派手下赶去藤花别馆,告知井中匕首一事,意在让傅春设法发现凶器。傅春听了立即知道事情要糟,因为那凶器和薛素素身上的刻刀原是一对,王名世非但见过,还在薛幻身份暴露后特意问过傅春,他是唯一能将两柄凶器联系在一起的人,以王名世的精明,很快会怀疑到他头上。但当蒙古人奉命赶到王家转移凶器时,时候已经晚了,锦衣卫的人已经在那里。傅春便指令薛幻立即离开京师,预备设法暴露薛幻,来减轻自己的嫌疑。
然而出乎傅春意料的是,王名世竟然当堂招供杀了薛素素,一时猜不透王氏到底心意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名世绝不是凶手,他之所以招供,多半是已经猜到事情与傅春有关,他不愿意就此说出来。随即傅春见沈德符和鱼宝宝为到底谁是真凶争吵,几乎要反目成仇,愈发内疚于心。他思前想后,不愿意真相就此沉沦,虽然并不是他本人亲手杀了薛素素,但素素终究还是因为他而死,好男儿该敢作敢为,于是决意到东厂见到过王名世后即说出真相。但王名世已经猜到他是蒙古人的身份,还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傅春说出真相,这才问道:“既然你已经猜到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还要自承罪名、不立即供出我来?”
王名世沉默不久,道:“之前我们一起调查的那些事情,其实都十分危险,你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需要管这些事,但你从不畏惧。没有你,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你该明白的——我没有当堂举报你,就跟你肯来这里坦白真相,好救出我一样。”
他们相交不过几月,但一度同生死、共进退,结下深厚的情谊。
转过头去,鱼宝宝正站在狱门口,表情严峻,双眼闪耀着刻毒可怕的光芒,死死瞪视着傅春。显然,她已经听到了真相。
傅春对这结局早有所准备,却还是抵不过心头汹涌的悲辛,有一种浸染式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