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站在江岸上,一手举着烟锅,看着暮霭里半个武汉城。爽朗的清晨,崭新的烟丝,令烟锅的滋味特别地道,每一口都舒坦到脚底。这是学生娃给他拿来的德国烟丝,开始还抽不惯,如今就觉出了好。老旦看着手里的烟锅,他花了些钱才让个工匠把它安全地捋直了,又用酒精把里面擦洗了几次,吸起来痛快得紧,只是总仿佛带了些血腥气,令他想起在河里喝的那几口水。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喜欢这味道,它活生生地长在身上了。
江雾漫过突出部的几道阵地,沉甸甸地卷附在身上。一群水鸟低低地掠过江面,一只顽皮的上下抖摆,翅尖在水面上划起涟漪,它们不紧不慢地飞远,快到岸边便轻轻一跃,跳进东边升起的霞光里,快活地嘎嘎叫着。老旦只低头换了锅烟丝,那太阳就已经露出细细的边儿来,金灿灿晃悠悠的。和板子村边那小水沟般的带子河相比,这长江的日出是太过震撼的壮美,让人知道这日子的金贵。东边的一切渐染橙红,江里的巡逻艇也披上了光芒。太阳下面像放着个千斤顶,一下下被顶上来,开始刺人的眼。远方天水相连,却嵌着这么个辉煌的东西,地平线慢慢消失,席卷一切的光芒里,浓雾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火辣辣地流着。
各班长开始沿着帐篷喊早,战士们纷纷起来,穿着裤衩在后面洗漱得叮叮咣咣,茅房门口排着队,一个个捂着肚子蹦高。二子照例蹲在队伍里,一根根抽着烟,眉头皱得和癞皮狗似的。他昨晚说梦话,喊了一晚上娘,大家真不好意思把他踹醒,却被他喊得个个都睡不着。炊事班的稀粥味儿飘过来,战士们就话多了,有人被这朝阳吸引了,跑跳着到了江岸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也有不老实的,对老旦嘿嘿地一笑,对着大江就开始撒尿。
“俺家早晨的太阳比这个还要大,整个庄稼地都是红的……就是没有这么大的水汽!”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边,歇活的时候你看见的那是头晌忽的日头。”
“小六子没看走眼,准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顶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头晒了两人的屁股。”
江岸上笑声一片。
“别听他瞎掰,石筒子他们家住在窑洞里,专拣背阴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们村的寡妇那里鬼混。俺家那儿的太阳就是比这个大!”
“老连长呐,你说鬼子的旗子为啥子用太阳的样子,他们那里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见这样?”
老旦并不知日本的东西南北,在海上还是山上,是方的还是圆的,这超越了他的见识。他逼着自己聪明一下,想起曾在地里干活扭了腰,女人给他买来的狗皮膏药和鬼子旗颇为神似,就撅着下巴胡诌道:“俺估计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得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里都贴着狗皮膏药,贴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做招牌。”
二子拉完了屎,系着裤腰带上来了。见大家笑得前仰后翻,两个伤还没好的边笑边喊疼,就拉着众人问错过了甚?小六子却没笑,一本正经道:“敢情了,小鬼子都那么矮。俺爹说了,你要是天天按着女人干,早早地就佝偻个腰杆子,你的娃个头也长不到哪儿去!贴膏药有个球用?”
伤兵兄弟的伤口到底被小六子逗崩了,疼得流出了汗。二子一下将他从后抱起来。“来啊,把这小子裤子扒了,咱看看他那玩意长黑了没有,回头捉个日本娘们儿给他破了雏儿。”
阵地上笑声鼎沸,打骂一片。战士们添油加醋地把故事传向后面,连串的笑声把阵地点燃,阳光一样让人热乎乎的,他们精神地跑向伙房,准备一边填饱肚子,一边继续开着玩笑。老旦笑了一阵,竟觉得有点累,就想回头再看一眼,然后去喝一碗粥,吃两个馍,把这一天凑合过去。
“喂,你们看,太阳那边飞过来好多鸟唉!”一个战士喊道。
老旦揉揉眼睛向着太阳望去,只见十几只鸟高高低低缓缓飞来,它们在那大太阳里煞是好看。老旦纳闷那帮鸟不是刚走么?怎地又回来了?就算不是它们,这个季节的东边怎么会有鸟飞过来?二子乐了,要招呼着神枪手李兔子出来给敲两个煮了汤。小六子是个眼尖的,搭凉棚看了片刻,转身就把嗓子要扯破了。
“是飞机,是狗日的鬼子飞机!”
老旦的脑袋一下子涨起来,血像涨潮一样浮上太阳穴。“终于来了……”他自言自语。老旦拿过一个缴获的望远镜,瞪大眼睛望去,机身上的膏药旗清晰可辨,他甚至看得见鬼子的脑袋。一共十二驾,有大有小,定然是有的轰炸有的扫射,而在远远的天边,老旦还看到一大群,他来不及数了,前哨有人拉响了空袭警报,后方的警报也立刻呼应,刺耳的警报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城里立刻点燃了,黑粗的烟雾直溜溜升上来,在半空开始弥散。阵地上顿时一片慌乱,但很快就按部就班了,他们两个月来都在练这个。老兵和新兵迅速地进入掩体,防控人员全部归入战斗位置。高射机枪哗啦啦地转着,搬炮弹的小兵一个个单膝跪地,每人抱着一颗排成了队。太阳凑热闹般跳出江面,急匆匆地升上去了,朝霞在江面退去,露出江水黄褐的本色。老旦强自镇定指挥着两个排,他双耳如鼓,周身泛起寒气,腿也有些发抖,但当他看到小六子把青天白日旗插到阵地上后,竟不那么害怕了。他拿过二子递来的钢盔戴上,走出耗子洞样的掩体,和准备向飞机开火的两个机枪手站在一起,机枪手挽起了袖子,胳膊上筋肉绷紧。敌机的马达声刺耳传来,老旦甚至听见它们拉机枪的声音。它们分成两批,打头的开始斜刺俯冲。
“开始了。”老旦轻轻说。
“嗵嗵嗵……”防空岸炮开火了。“邦邦邦……”对岸的高射机枪阵地也开始呼啸。
天空炸开黑色的烟雾,闪光的弹幕掠向逼近的敌机,炸出黑亮的火。那些爆炸看着威武,无坚不摧,却又很难挨着它们,明明看着打上了,飞机却仍钻过来,灵巧地翻滚着轻易摆脱了定高爆炸的高射炮。好在这边还有机枪网组成的低空火力,一通急射像倒着下到天上的雨,老旦估计再不会落空了。
敌机躲闪,受惊的鸟一样,当头的一架运气最差,两串高射机枪子弹夹住了它,天空里炸了个粉碎,如半空炸个惊雷。另一架想是被子弹捎断了翅膀,打着旋儿拖着黑烟栽进江中。战士们欢呼起来,超低空的几架来了,阵地上的几挺四联机关枪开了火,想凑热闹也搞一个下来。但它们中看不中用,子弹上去就没了影,火力实在有限。敌机高速穿越了阵地,把炸弹扔到炮兵阵地去了。啥也没打着的机枪手正在咒骂,就又有二十多架敌机低空飞来,水面上映出飞机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药旗。前面几个往江里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弹,在江面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几艘沉在江里的军舰终于炸碎了,江底的污泥突突地掀翻上来。掩护这些轰炸机的敌机分散成攻击队形,从两翼兜回来,朝阵地密集扫射。一个机枪班先遭了秧,两挺机枪和人都打烂了。战斗机还扔了几个小炸弹,也够厉害的,阵地上烟尘弥漫,碎片横飞,掩体里的空气都像被抽光了。半天没见的二子顶着土钻出来,叼着抽到底的烟屁。
“里面比外面难受,旦哥咱干吧!鬼子差不多要来了。”二子戴上钢盔,从容得老旦都不认得了。他招呼着众战士出来,各就各位,敌机绕回来也不会对这里开火,那么多防空力量和炮台还没搞定。机枪阵地掀飞了,二子和几个战士又搭起来。碉堡被炸掉了半个脑袋,几个麻袋一堵了事。战士们把烂砖头和尸体扔出去,在里面架上了迫击炮。错落在阵地周围的高射机枪火力凶悍,人更凶悍,听说都是四川来的。他们显然是敌机的眼中钉,敌机一个个轮流着扫过去,再扔几个炸弹下去,被他们打掉一架飞机后,两台机枪被炸成了麻花,机枪手也不知哪里去了。敌机没了忌惮,开始慢悠悠地扫射和轰炸炮兵阵地,想必飞机肚子里的小鬼子都在笑着把烟了吧?
江面炸起来了,浓烟和烂泥闹鬼似的翻卷上来,水花中爆出巨大的火球。老旦估摸是鬼子引爆了水雷,这下铁裤裆似的长江也被鬼子给日开了。日军的一串军舰豁然可见,示威似的响了几下就开了火。老旦未曾想到军舰上的炮如此厉害,怎么动静这么大?炮弹下来还没炸,只那破空而来的啸声也让人心惊了。巨大的敌舰上炮筒子闪着光,竟是朝阵地打来,那是火光冲天呀,阵地前仅有的几棵树连墩子炸成了渣。老旦后悔起来,又想让弟兄们进掩体,屁股后一声巨响,回头看,那掩体被一颗舰炮炮弹炸得不知哪去了。
“都卧倒,都卧倒,二子下来!”老旦大喊着把弟兄们一个个按下来,就躺在战壕里。他也和大家一起趴下。炮火之下,他们是被一盆炭火盖在下面的蚂蚁,几乎被烤出了油,烧断了筋。炮弹掀起的气旋卷走了所有的东西,灼热的混杂着炸药和钢铁气息的热浪如刀割一般擦过脸庞。二子的钢盔忽地被气旋揪飞了,吓得拼命往泥里钻。这仗还怎么打?日你妈的鬼子咋这球狠恶呢?老旦真后悔战壕没有挖得再深一点,多刨出一些散兵洞,如今恨不得变成一只地鼠掘个洞钻进去。
江岸两边的永久性炮台备有大口径的岸炮,据说是德国人那里买的,平时都用伪装网盖着,老旦等人曾钻下去看过,真是不可一世的威风。那些炮兵摆弄着半人高的炮弹,神气劲就像在家门口晾晒新婚之夜后的床褥。那玩意要是打中哪个倒霉的鬼子,就砸成肉泥了。那一轮齐射威力巨大,天崩地裂呢。一艘敌舰牛哄哄地开在前面,两颗炮弹捉个正着,挺大的一个铁船纸糊的样瞬间碎了。可炮手们没过瘾,又是两炮上去,江面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可炮火暴露了位置,鬼子怎能放过?敌机立刻丢下目标在天空聚拢起来,疯狂扑向了几座炮台。机枪手们拼命保护它们,织出一道漫天的火网,却仍挡不住玩命的鬼子飞机。后赶来的敌舰也在猛轰炮台,那里的炮声坚挺了片刻,终于在这海空的夹击中稀疏下去。如此战壕里却轻松些,战士们纷纷爬起来。老旦抖下一头的土看去,那些德国炮东倒西歪,并未像想象般破烂,只是那些一步不离的炮兵,就只看得见稀稀落落的鲜红腿脚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旦想起袁白先生教的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吧?弟兄们就要变成鬼子刀下的肉了。
后方传来一阵欢呼。老旦回头,见二十多架涂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呼啸而来,喷射着子弹追逐起胖墩墩的日军轰炸机。好像旱地里下起了雨,大家都在壕里跳起来,场面一下子热闹了。老旦兴奋地想象,抽烟的鬼子飞行员一定吓得丢了烟头,那烟头没准正烫了他的蛋哩。天上大小飞机交织缠绕着,不一会儿,国军飞机竟咬下来一个,战士们都觉得这像是个冬天打雷般的奇迹了。敌机不再盯着没人的炮台,转而恶狠狠扑将过来,和国军的战斗机纠缠在一起。
国军藏起来的舰船从上游船坞里钻出,从长江上游飞速驶来,他们上面跟着护航的七八个飞机,径直扑向逼近的敌舰。一些个头不大的艇跑得蛮快,直奔队形散乱的日舰去了。日舰忙于对付飞机,就慢了一点,国军战舰抢先开了炮,几艘日舰都冒了火,慢悠悠地转着身。冲向日舰的快艇看来想趁机摸一把,却被对方扭过来的尾炮指个正着,一炮就敲掉了打头的那个。剩下的艇拼了,估计油门踩到了底。两架日机俯冲扑向它们,根本不管后面咬着尾巴的国军飞机。一艘艇被敲得火星四冒,炸得一塌糊涂。老旦想起来这是炮兵说过的鱼雷艇,那定是鱼雷炸了。敌机也没好下场,被尾随的国军飞机打折了腰,拉着火焰栽了。最后一艘鱼雷艇冲过了日舰的弹幕,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吐出两根黑长黑长的东西,拖着水花扑向了最大的、正在转身的日舰。两道巨大的火光腾地升起,那庞大的船侧半边被炸得铁皮卷起,舰身上的大炮翻卷着上了天,一个炮塔正砸在旁边的一艘小舰艇上,哐当就砸沉了。碎裂的战舰被浪头拽向水底,屁股指向天空,翘起了高高的轮舵和螺旋桨,就那么直愣愣地支在水面,估计已经触到了江底。
阵地上响起哨子,这是全体成员必须进入射击位的命令。老旦大声吆喝着给大家壮胆,赶羊一般把弟兄们赶上战壕。一脸土色的二子坐在地上发愣,裤裆里黑黢燎火的,嘴里吃满了土,像刚刨出来的死人。老旦拎起旁边一个桶浇上去,他登时就清醒了。
“这他妈是尿,是尿啊!”二子抖着一身一脸的腌臜跳起来。
“管球啥呢,赶紧到机枪上去,没准又炸坏了。”老旦拎着他到了机枪位,二子骂骂咧咧地开始调整射击诸元。江面上来了一串登陆艇,它们绕过各种障碍,接近了平坦的浅滩。登陆艇上的机枪口径也不小,瞬间就把前沿的一个工兵排干掉了。鬼子们冒着迫击炮弹跳进水里,挑着太阳旗开始上岸。岸上的地雷被各种炮弹刨没了,有的肚皮朝天落在沙子上,真是糟蹋东西。冲来的鬼子衣着齐整,刺刀锃亮,一点也不像老兵们说的那般猥琐,个子小却威风,尤其是前面举刀的那几个,小领衬衣被里那样白净,要不是他发出瘆人的怪叫,老旦几乎要稀罕他了。
敌机扫射准确惊人,它们猛攻东边三营的阵地,每一轮俯冲都犁掉个把排的人。老旦第一次见识这样难受的防御战。飞机闹得无法瞄准,一见这些瘟神飞来,老旦等便忙不迭地挪出它们的弹道。几个机枪手架起机枪要打,老旦忙喝止了,那是瞎子点灯,弹药还要留给上岸的鬼子呢。
国军几个重迫击炮连开始猛轰击江岸。口径虽不大,密集程度足以让冲锋的鬼子哭爹喊娘了。谁让他们来得太密呢?像要抢米粒儿的鸡群,每颗炮弹都要炸飞几个。老旦想起小时候往鸡窝里扔鞭炮,炸一下鸡窝就扑腾一番鸡毛乱飞。鬼子闯入了最佳射程,不待发令,二子的机枪先开了火,呼啦一排就倒了。鬼子没躲没藏,真没那地方呢,他们只能拼着伤亡往前冲,这一拨三百多号人很快不剩什么了。
可鬼子的第二轮登陆部队接得快,还带来很多迫击炮和枪榴弹手,猫在弹坑就支起来,压制着国军的迫击炮和机枪阵地。鬼子的迫击炮精准得要命,老旦眼看着一个机枪位从中间炸开,四个战士和一挺重机枪就报销了。他们又用烟雾弹封锁阵地前沿,枪榴弹精确地落在战壕前后,像从旁边随手丢进来似的,真让老旦心惊肉跳。
“这怎么打?咱的迫击炮呢?”二子躲过一颗枪榴弹,对着老旦大叫。
“废了,有也打不准,别指望他们,赶紧射击……”李兔子拎着狙击枪两步就蹿上去,找了个偏地儿兔子样窝下了,他头上披了一条烂麻袋,往那一趴和堆垃圾似的。这个第三代猎户打这些没遮没拦的鬼子比打兔子容易多了。他说得没错,这个连的迫击炮手放炮和放屁一般没准儿,鬼子散开后就没那么威武了,十颗炮弹往往只有两三颗能靠近目标,连长一个劲让他们打敌人的迫击炮,他们全打到江里了。没办法呀,他们好多人上个月也是被抓来的,能学会打炮就不错了。
老旦捡起几个阵亡弟兄的枪和弹药,都放到身边,再回到战壕上,就看见江岸上已经有几百鬼子在冲了,难怪杀声震天的,这阵势比谢家人和郭家人械斗厉害多了。老旦居高临下地打,举起步枪已经有了点准头,他瞄着一个挑着旗子的鬼子,一枪没打着,却打穿了旁边一个的肚子,再瞄一个肚子,一枪却打烂了头。防守在江岸突出部这六个连队有不少征战多年的老兵,还有很多李兔子这样有准头的,两边交叉火力的四挺重机枪都是老手,比二子这不知柴米贵的东西厉害多了,个个都是长点射,一梭子出去从不放空。
这帮鬼子也确实冲得有点愣,腰都懒得猫,不冲到五十米不开枪,死得那叫个狼狈。扑在前面的鬼子军官打成了蜂窝,身边堆起层层的尸体。没了头儿的鬼子一样发蒙,被压制在一条狭窄的进攻路线上,叫嚷得凶,往前蹭却犹豫了。
但是敌机还在,里面的鬼子不傻,发现了问题所在,轮番扫射着突出部。连队躲不得打不得,简直是任凭宰割,老旦身边打烂了几个,胳膊腿儿都分不清是谁的。战壕里死尸累累,血洼淹脚,到处是血糊糊喊救命的。医务兵成了血人,一个个地往下抬,没多久自己也被抬下去了。鬼子舰炮凶猛,彻底摧毁了岸防的炮台,鬼子抓着机会,几百人又上了岸,和阵地前趴着的鬼子混成一片,趁着烟雾弹又吱吱呀呀地上来了。那些迫击炮、平射炮、掷弹筒、重机枪,甚至火焰喷射器都上来了。突出部火海成片,压力巨大。老旦见一群鬼子将手雷投进了一连的战壕,战士们被烟尘淹没,几个命大的跑出来,挨了一柱猩红的火焰,喷射器横扫过去,就像野火烧了麦秆儿,他们在可怕的烈焰中化作焦炭了。
人肉的焦糊味儿令老旦作呕,弟兄的惨状又让他揪心。二子的钢盔上坑坑洼洼,嵌着几颗打扁的弹片。他打红了眼,早忘了点射,扣住就不撒手。装弹员眉心中弹,捧着子弹带死在脚下。看着乌压压的鬼子,老旦生了逃跑的念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团部的大旗在炮火中静静地立着。麻子团长定看着这一切,逃跑也是死路一条吧?老旦咬着牙,搬上一箱手榴弹回到原位,刚一露头,鬼子已经到了十丈之内。一颗子弹带着哨音滑过额头,噌地燎过去,剧痛之下,倾下的血死死糊住了一只眼。他害怕地乱摸,脑袋还在,只是挨了震,看谁都是两个人影,双耳也聋了,老旦觉得自己要死了。
老旦抓住一个救星样的医务兵,焦头烂额的医务兵只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伤,快上去!开膛破肚的十几个还没弄完呢……”老旦只能自己找了块脏了吧叽的破布捂着头,好赖擦开了那只瞎眼,一抬头,鬼子已经近得能打招呼了。医务兵见状也不走了,扔个手榴弹就和鬼子打在一块了。他竟用一个大针头扎个鬼子呢,一针扎在鬼子的眼珠上了。刺刀穿了他,从那个血红的十字透出来。
刚包扎好一条断臂的老兵石筒子和鬼子玩了命,都一身枪眼儿了,他还抓着鬼子的耳朵,狗一样咬上去,咔哧就碎了鬼子的喉咙。鬼子的细脖子喷射出箭一般的血,打成筛子的石筒子还不过瘾,吐着血扑向敌人,拉响了身上一串手榴弹。
战壕眼见不保!鬼子踏着尸体进攻,喊起震天的口号。那些闪光的刺刀和狰狞的脸孔,让老旦想起黄河边血腥的时刻。二子的机枪打光了子弹,抡着膀子甩手榴弹:“弄死我娘?你们弄死我娘?”
二子的狠绝让老旦胆气陡生,他扯掉头上的烂布,抽出麻子团长的刀来,对着壕里苦挨的战友们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马烟锅的口号,这话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巨人般地怒吼了。他血流满面地跃出壕沟,发着谁也听不懂的怪叫,挥着那锋利的日本军刀,就恶狠狠地扑过去了。弟兄们见他打了头阵,都哇哇叫着跳出去了,有的脱光膀子,有的抬起机枪,有的就举着两个手榴弹去了。这奋勇的力量势不可挡,山洪般泻了下去。鬼子当然不怕,迎上来就打,刀锋切入人体的声音立刻交响成一片了。
互射停止了,飞机盘旋观战。两军杀红了眼,国军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扎成了麻花,这些亡命的战士狰狞的呼号在血红的江岸回荡……任何能杀人的东西都被用于这场厮杀,它们扎进身体,敲断骨头,砸下头颅。当兵器和工具都不能再用时,他们就挖着眼睛,咬着脖子,或用石头砸烂一张张脸。他们野兽般地嗷叫着,残肢断体抛落在沙土上,人头被皮靴和布鞋踢来踢去。江岸成了红色的斜坡,鲜血染出巨大的扇面,浩瀚的长江血色渐浓,江面上死鱼翻滚,白肚皮夹在死尸中若隐若现,它们朝下游漂去,在漩涡里消失不见……
守卫阵地的六个连伤亡过半,上来的鬼子也活得不多。老旦背后挨了一刺刀,大腿少了块肉。刺他的那个鬼子也未逃厄运,被斜刺里杀来的弟兄一枪托砸碎了脑袋。一个精悍的鬼子头扎膏药旗,见老旦抡着把日本刀,只蒙了片刻就成了刀下鬼;另一个把老旦当成了自己人,甩给他一个屁股,刺刀向外掩护他的后面。老旦稳稳一刀挥出,那颗头就飞到一边去了,半空中它回头看了一眼,带着不解和愤怒。老旦开始喜欢这杀红眼的滋味儿,估计怎么也有七八条命记在账上了。那刀刃依然锋利,真对得起他这么拼命,麻子团长真给了他一把好刀。
不一会儿,鬼子越来越少了,头缠绷带的连长大喊一声:
“咱杀光狗日的鬼子呀!”
战士们呀呀叫起来,挺起伤痛的身,发疯般逼向残余的鬼子。老旦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竟跑在了最前面,见一个光头的鬼子张大嘴瞪着他,他哇哇顺势蹦起来,竟然蹦过鬼子的刺刀了,裤裆里凉冰冰的,那柄刺刀蹭着蛋划过去了,可毕竟过去了,老旦叉着两腿,都要骑到小鬼子的头上了。小鬼子自然退后,于是他挥刀就砍下去,将那颗圆滚滚的鬼子头劈成两半了,斧头劈柴火一样咔嚓就下去了。鬼子的每一只眼都在瞪着他,老旦在他裂成两半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就一脚把他踹出去了。二子从他身边怪叫着蹿了过去,举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东西,仔细看才知道是一根削尖了头的钢筋。这小子村里打架常攥着一根削尖的木棍,这是他最拿手的打架路子呢。鬼子的枪装了刺刀还是不如他的长,二子一下子捅穿一个鬼子的肚子了。另一个鬼子来追他,他就抱着棍子跑,被扎穿的鬼子就被他推磨一样绕着转。老旦趁那鬼子不留神,后面追上去就是一刀,一颗头连着肉耷拉到前面去了。二子抽出钢筋猛地扎向老旦,从他肋下钻过去,捅进一个要下黑手的鬼子军官胸膛里去。那鬼子瞪着眼前这不认识的武器,鼻子都气歪了。两人呵呵笑着,二子说以后咱俩就一长一短唱戏干活了。这板子村来的兄弟怪叫着又杀进去,要是杀鬼子都这样,那也还挺得劲的,老旦想回家了要和翠儿吹上半年,和有根儿显摆一辈子呢。
炮声!消停了许久的炮火声骤然响起!
耀眼的白光从江上掠起,舰炮声和闷雷一样。鬼子舰队突然齐刷刷地开火了,炮弹摔豆子般地落在阵地上。发威冲下去的弟兄们刚来得及发个愣,在一团团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那些碎烂的肉块分不清是国军还是日军的了。炮弹击中了火焰手,爆炸的火焰猛然膨胀,吞没了他周围十几个鬼子。
老旦被气浪掀起,飞向和二子相反的方向,轻飘地飞过炸平的壕沟,看见弟兄们在里面死成奇怪的样儿。他在天上陀螺样打着转儿,脖子都要断了,像这辈子都不会着地了。他扎进黑乎乎的沙土,松垮如沤烂的豆腐,上下都是窟窿,每个都在流血都在漏风,是哪个伤口如此疼痛如此冰凉?恍惚间老旦生死难辨,一切都拧巴了,连鸡巴带蛋都像是拧到后面去了。他受不了泥土里的火药味,试图支着身子爬出来,可它们一点也不听使唤。他只看到满地乱抓的右手,左手和它的臂膀脱臼到后面去了。胸腔扁下去一块,他要拼命才能喘气儿,一下下捯饬着挣命了。耳朵定是废了,自己这么剧烈的咳嗽都听不到了。俺真的就要死个球的了?老旦用头艰难地支起身体,蛇一样挣到高处,眼珠子像遮着翠儿的红盖头,那景象终生难忘:鲜红的土地,血肉的战场,枯枝般的肢体冒着青烟。战友还是鬼子,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他们都毫无特点了。几个命大的鬼子挣扎着往回爬去。老旦看见他们,就喝了鸡血那样坐起来了,他用还有知觉的右手抓起支断了把儿的步枪,架在腿上向他们射击,可是怎么也打不着,后坐力顶回来,把他身上的血窟窿顶得呼呼冒血了。
“我日你妈……”
一声长长的尖叫响起,血葫芦样的小六子站起来了。炮火剥光了他的衣服,胯下东西像碎成一团了。他敞着腿瘸拐追去,他那把大片儿刀都弯了,弯得都要断了,被他捉着的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这个疯狂的小兵把自己剁成肉酱。老旦跪在壕边,麻木地看着这已经成太监的可怜孩子,小六子放任自己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却不放过任何一个活的鬼子。二子从一个弹坑里爬出来,那一脸一身的花黑,活像坟地里诈尸的冤鬼。但他似乎还没受重伤,竟能从鬼子身上拔出那根钢筋,然后就去寻找地上还有气儿的鬼子,只要看见动弹的,就扑哧扎个透穿。
阵地后传来清晰的号声。老旦费力地回头望去,一面蓝色的、干干净净的旗帜呼猎猎地飘来了。几百名战士拎枪背刀,无声地散向阵地的纵深,他们支架武器,找寻活着的战友。他们并未因眼前的惨状而唏嘘停留,只是默默地到该去的位置。老旦的脸又贴在地上,那世界便是斜的,眼界的尽头走来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他挽着袖子,拎着步枪,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阵地,大声指挥着。学生娃模样的卫生兵们流着泪抬出死去的人,有人在呕吐,那哪里是在抬人,是在抬一团团分不清身份的残躯呐。
两只有力的臂膀把濒临休克的老旦抱上担架,一人帮他打着绷带,一人为他擦着脸上的鲜血。他们的动作很轻,像怕把他弄疼一样。担架腾空而起的时候,老旦感到尊严和希望也被抬起来,骄傲真切地抚过伤痕累累的身体。加快的血流唤醒了他,疼到极致反来了精神,而当他要想笑出来的时候,眼泪竟喷涌而出,热乎乎流下双颊。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幸存的不易,还有豪壮的悲情。被抓兵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壮烈呦。他很想直起身来敬一个礼,可剧痛撕裂着他,他只能咧着嘴抽搐一团。眩晕中,他心里又是一寒,伤成这样,这命还保得住不?就算保得住,会不会就此废了?
“团长!”
哽咽的老旦陡生了无力的绝望,用力大喊一声。麻子团长这才看出是他,心疼地扶起他的身体。老旦哆嗦着右手,指向不远处的地面。
“刀!”
血泊里躺着那把军刀。一个士兵立刻跑去拿回来,用衣角将它擦拭干净。
“团长,俺杀了好多鬼子!”
“我知道!大家都看见了!”麻子团长叫来了担架。
“团长,你拿着刀吧,俺不行了!”
麻子团长笑起来:“别他娘的瞎说,你这伤算个啥?在上海的时候,我的团长肠子拖在地上好几米,现在养在武昌城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这算个球呢?”
“团长,弟兄们……”
“别难过,好好养伤。”麻子团长摸了一下他脱臼的胳膊,又点了下头。
“团长,把谢二子和我放一块儿,板子村出来的后生,八成就剩我们俩了……”
麻子团长点了下头:“他也是好样的,军功章少不了他的了。”
老旦点了下头,终于无力再说话,大量的失血带来针扎般的疼,舌头僵硬,眼神迷离了。昏过去之前,炮声又再响起,鬼子飞机那恐怖的马达声又从天而降……
“救活他,不准让他死!”团长大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