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节省时间,避免在长沙北部遇到日军,老旦听从黄老倌子建议不去长沙,而是从邵阳急行军向北,沿山路直奔安化,一路诸多山寨尽皆放行,出枪出粮,只是驴队实在带不了那么多。再往前走,沿路的村庄和山寨都是空的,连狗都跑得干净。山民老远就能闻出不对劲,早就钻进湘西了。两日后将至桃源,为避免友军误伤,老旦派陈玉茗和梁七前行去常德寻二子和王立疆,告诉他们匪兵部队即将到达,准备从常德西南进入。
二人快马前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跑了回来,陈玉茗的白驴被打断一只耳朵,血糊糊地耷拉着。
“有鬼子骑兵,一百多人!在往东北方向去。”陈玉茗大叫。
老旦一惊,忙展开地图。鬼子怎地到了这里?如此常德岂不三面受敌?国军的大部队呢?第三和第六战区那么多军团,怎地能让鬼子钻到这么深?常德是湖南乃至川贵的门户,丢了它这仗可不好打。
“莫非是偷袭的鬼子?常德方面是不是不知道?”海涛歪着头问。
“这不好说,咱对战场一无所知啊。”朱铜头倒是个眼亮的,“他们没追你们?”
“没有,可能看我们不像国军,打了几枪就往前跑了。”梁七背上还背着弓箭,鬼子定是将他们当作了猎户。
“一百多人能干什么?他们多快?”老旦看着地图,鬼子离他们不过十几里。
“全队颠步前进,不是急行军。”陈玉茗喝着水说。
“干脆,弄一下?”海涛做了个砍的样子,“别看鬼子多,咱们这帮人突袭的话,倒不见得吃亏。”
“吃不了亏,但也要死人……”老旦自己也手痒起来,这感觉好怪,就像好久没摸女人一样。可他不忍下这命令,这五十精兵个个金贵,不想扔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弄呗,有啥不能弄的?”麻子妹在一边嘀咕。
“你懂个球?边儿去。”老旦气呼呼地说。
“二当家的,干个球的吧?你教了我们那么多,总得试试刀吧?”一个粗壮的匪兵凑过来说。这家伙叫黄瞎炮,枪法不济,但惯使双刀,他的刀比别人长出一号,马上砍人占尽优势。
“老旦哥,瞎炮说得对,干吧!我得把名声挣回来先!”黄一刀苦着个脸走过来。自打他被老旦木刀拿下,玉兰就让他杀猪去。还是老旦又将他从猪圈揪出来,略加实战调教,黄一刀仍是这五十多人里出众的刀手。
匪兵们围了过来,眼睛都喜得贼亮:“老旦哥,都撇着腿儿送到鸡巴下了,还不操了他?”
“两年没杀人了,让咱们开开荤吧?”
“听说鬼子的马靴好,咱一人能弄两双呢。”
匪兵们来了劲,烟袋锅子就叼起来,还有吸着鼻烟嚼着辣椒的。老旦知道这帮家伙手痒难耐,也知道他们本事不凡。此去常德,虽有王立疆熟识,但匪兵不是正规军,不做点事儿,怕是要被74军的老兵们看不起。
“绕到鬼子前面有没有路?”老旦摸了摸他的大骡子,回头问陈玉茗。
一百多日军骑兵不徐不疾地前进,他们是护送13师团几个参谋官员到常德南部送达最新作战命令。也许正是因周围空荡不堪,既无国军兵力部署,也无土匪斗胆来犯,便选择这样轻松的方式,算着时间,还有半天便到了。
路上风光壮阔,湖南的大山不比日本,长成啥样的都有,这个像颗地雷,那个像支步枪,那个像个寿司,这个像个酒壶,远方那个头大身子小的像中国人笨重的手榴弹。一位来自北海道的中佐心情愉快,每天闷在参谋本部,在这阴郁的冬天都要长毛了,好容易有这样惬意的旅程,可不能亏了眼睛。
转过一个小山包,前面的路七扭八歪,大山里细得鸡肠子一样,两边是壁立的山崖,山峰上似云似雾,绕得像艺妓的纱裙。带路的少佐说这里叫山羊岭,翻过去就下山了。听到这好消息,士兵们欢呼起来,前路太窄,马队便列成一长串儿,头尾相连地慢慢前行。
前面白光一闪,传来奇怪的声音,战士们诧异看去,见一匹雪白的驴慢慢跑来,头上系着个红疙瘩一抖抖的,驴背上坐着个红脸的怪物,背插两柄奇怪的弯刀。他不哼不哈地冲过来,活像传说里山里的活鬼。当头的战士愣愣地看着眼前此景,竟一时忘了抬起枪口。
黄瞎炮临近鬼子,摘下挂在鞍上两个三角爬钩子扔去身后。他大喊一声,猛然加速,白驴久经训练,可有一副狗胆,直起耳朵奔着鬼子马队直通通撞去。鬼子来不及抬枪抽刀,只掏着手枪要打他,可这家伙扔出几包什么东西,半空里“扑扑”地爆了,红色的沫子顺风飘来,鬼子们的双眼登时如遭针刺——那是要命的辣椒面儿吧?可比日本国的芥末厉害多了!前面的鬼子睁不开眼,只知道毛驴和怪物冲过来了,忙避让着这可怕的家伙。黄瞎炮抽出双刀交叉架在身前,弯腰纵驴,从鬼子马队狭窄的缝隙里强钻过去。刀锋嗖嗖割着鬼子的腰腿,拖在地上的爬钩子噼里啪啦勾折了鬼子的马脚。鬼子情知上当,哇哇大叫,却拿这样的土匪打法毫无办法。一串人被割下了马,十几匹马被绊倒,连人带马栽下了山崖。后面的鬼子们终于抬起了枪,要给这不要命的家伙当头一枪,却听见山坡上枪声齐鸣,一个个战士的头便爆开了。带队的少佐刚抽出雪亮的军刀,准备将奔来的红面具一刀劈断,却觉得一个东西从左到右穿过了他的太阳穴,掉下悬崖前他伸手一抓,竟是支带羽毛的箭。
树林里嗷叫着跃出戴着同样可怕的红面具的家伙,他们投掷出一片削尖的柱子,扑哧哧刺穿了人马,两个鬼子被一根竹子串成了糖葫芦,惨叫着跌入山谷。一匹刺猬似的马惊跳着踩死两个,哼着倒在路上。暗处跳出来的人们个个凶狠,手起刀落,一个个劈下马上的鬼子,也有机灵的从马肚子下钻过,从那边拉着脚扔下了山。黄一刀身轻如燕,腾腾两步飞上马背,噌噌两刀,两个脑袋就飞到天上去了。
老旦站在半山坡,看着众匪兵对敌人的杀戮,觉得胜之不武。一个鬼子跳下马来,端着没上刺刀的步枪指着围向他的几个匪兵。匪兵们叉着腰笑话着他,黄瞎炮骑着毛驴又跑回来,双刀上下翻飞,劈翻一个个顽抗的,最终撞向这个家伙,一驴头就撞飞了,鬼子惨叫着飞下去。终于有人向后逃跑,人和马仍完好无损,就在要跳过横在路上的死马时,大薛的子弹追上了他,打的却是马腿,人和马一头便栽进了山崖。鬼子的拼刺在山路上毫无优势,完全不是匪兵们的对手,大家也懒得和他们一对一,一哄而上地乱刀放倒。
打扫战场,老旦颇为得意,又找回奇袭斗方山第一战时的骄傲。匪兵毫发无损,还不过瘾,活的死的都扔下去了。一个军官样的死硬着,抱着一个书包要往下跳,却被几个匪兵踢来打去。陈玉茗觉得蹊跷,过去劈了那鬼子,拿过他怀里的书包翻着。
“旦哥,有用的东西。”他说。
麻子妹一直和梁七待在山坡上,看着他弯弓射箭。见打完了她就下来,两个受伤的鬼子哀号着,麻子妹走过去,跪在他们身边,掏着包里的东西,老旦见她要给鬼子打针,以为她大发慈悲。
“妹子,那是鬼子,有药别瞎用。”
麻子妹也不说话,换了个鬼子继续打,刚才挨针的鬼子叫起来,那声音比杀猪还惨,抽搐得像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内脏,挣了好一会儿才不动了。老旦这时才看到她那针管儿里黄澄澄的,就问她给鬼子打了什么。
“辣椒油……”麻子妹冷着脸上了马。老旦吸着冷气看着她,见另一个鬼子抽搐得满嘴白沫,眼珠子都抖出来了,咧着嘴摇了摇头。黄家冲的辣椒油进了血管,老旦宁可跳下山崖。
不一会儿,山路上打扫干净。匪兵们换了鬼子的枪,穿上鬼子的鞋,拿光鬼子的弹药和香烟,一个个石头样丢进山谷。活的马拴在后面拉着,老旦令即刻出发,天黑之前到达常德。陈玉茗和梁七照样去打前站。他们顺利找到了王立疆和二子。二子打扮得蛤蟆一样,穿着皮衣皮裤,戴着皮帽子和大墨镜,威风地开了辆三轮摩托来,一见老旦就骂:“怎地才来?真要俺八抬大轿回去请你啊?”
五十六头毛驴和一头黑骡子组成的骑兵列队进城,除了老旦都戴着鲜红的铁面具,守卫部队看得目瞪口呆,以为哪个鬼城里发生了暴动。说是城池,这常德城更像一座坚硬的堡垒,城外坚壁清野,铁丝网和鹿蒺藜迷得老林子一样,水泥做的碉堡密密麻麻,下面是通连的交通壕。城门口的37毫米反坦克炮和7.62毫米重机枪都是俄国人的,轻机枪竟然是转盘弹夹。还有往城里面拉的115毫米俄式榴弹炮,城头的探照灯亮得和太阳似的,高射机枪也都是双排大口径。这配备令人咋舌,老旦没见过哪个师有这样的火力。可部队却没看见多少。城里车少马稀,没走的店家无精打采地卖着臭豆腐,穿着棉袄的老人在路边端着茶壶叼着烟袋,摆着一堆堆的龙门阵。每条街道都修了碉堡和麻袋工事,里面藏着崭新的平射炮。街两旁的墙上刷满标语,没错,这是74军57师,名震天下的虎贲之师。
听说老旦还带来了一支精干驴骑兵,路上还捎了鬼子一支骑兵,王立疆甚是惊喜。他说在这里闷出鸟来,等了几个月,鬼子就是不见人影,东面北面打得热火朝天,常德却声息全无。老旦说那还不好,没准外围阵地就把鬼子都干了。
“老旦,鬼子这次豁出去了,常德必是最后决战之地,你等着瞧。”王立疆拉着他进了城中心的中央银行,这里显然是最坚固的一处,石头房子本就结实,又加了麻袋包和水泥盖,牌子上挂着师指挥部的牌子。
“带你见一下团长和师长。”王立疆拉着他往里走。
“不能不能……”老旦忙摇手,“这么大的官儿,吓尿了,算了算了,俺是你抓来的,这次也是冲你来的,还听你的……”
王立疆可不依,拽着他往里走:“那你就服从命令,还以为给你戴花儿哪?师长要问你遭遇敌军的事。”
57师的余程万师长又矮又瘦,既不威武,也不伟岸,只是干巴巴那么个小人儿,要不是穿着长官军服坐在那儿,老旦能把他认成个弹棉花的。旁边的柴意新团长则像个不背镰刀的麦客,黑壮得像刚干完了秋收。王立疆简单说了老旦的情况,余师长慢慢站起来,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用兵之时,能得你相助,甚宽慰,想我国军将士血战经年,牺牲百万,可得过青天白日勋章的仍寥寥无几,你的到来,是我57师的荣耀。”余师长说罢给他敬礼。老旦慌得扔了水杯,啪地回敬回去。
“余师长笑话了,俺是个逃兵,没出息的,按理应该被王团长枪毙的,如今回来,只是图个踏实,还望师长饶过……”老旦说得恳切,却搞不清自己是真是假,初衷是来找二子,弄着弄着变了味儿,黄老倌子哄抬了物价,匪兵们也想杀鬼子磨刀,最后成了雪中送炭,报效前线,又被余师长这么一抬举,成了绑在他们裤腰上的手雷,再没个逃脱的,这都怎么回事儿啊?
“立疆也是百战之身,轻易不夸人的,能对一个他抓来的弟兄赞不绝口,我们都等着看你这青天白日的勇士呢。”柴意新也给他敬了礼。
“柴团长也笑话了,任务是大家完成的,俺只是凑巧活下来,受这么一块章,心里有愧。”老旦回敬了礼。
“你是被王团长抓来的,部队欠你在先,你能受此荣誉,也是由他缘起,如此算是扯平了。”龙出云参谋主任在一旁笑着,这人宽肩乍背还鹰钩鼻,看上去更像师长。老旦心中不大乐意,这才扯平了?
师部众人略一看老旦等人缴获的东西,登时大吃一惊。龙出云问了老旦战斗经过,拿着材料便去了通讯处。
“这是鬼子13师团的一套作战计划,对咱们太有用了,竟被你们给撞见了,带材料的这个鬼子呢?”王立疆问。
“弄死扔山里去了。”老旦怔怔道。早知道,不如活着带回来。
“鬼子果然冲着这儿来了。老旦兄弟,57师只有八千人,且都已经按部就班守卫阵地,你带兵来了,还立了头功,师部本应嘉奖,但如今非常之时,我也只能口头承诺。”余师长话语温和,就像个教书的一样。
“师长哪里话?俺不是冲这个来的,57师名字响当当的,能抬举我们,那是荣幸。俺带的这些匪兵看着不成样,个个都是好手,请长官们分配任务吧。”老旦牙一咬,事已至此,上吧。
“已有序列就不动了,57师并不满员,常德城里还有些散兵游勇,都是长沙会战打烂下来的,你不妨收编一些,和你的五十个铁面鬼兵组成一个加强连,你虽为连长,但按上尉营级待遇,归柴团长负责,王副团长直接节制,再给你十天的训练时间,届时再看情况分配任务,如何?”余师长干脆地说。听着是商量,也就是命令了。老旦忙敬礼接受,这下又有的忙了。
“军饷管够,望大家鼎力支持。”余程万回敬道。
“师长……俺有个问题。”老旦犹豫道。
“哦?请讲。”
“为啥叫个‘虎笨’,老虎哪有个笨的?”老旦绷着身子说。
众人都笑了,余程万微笑着对龙出云说:“龙老弟,还得你来说。”
“老旦兄弟,虎贲的贲不是你说的那个笨,音一样,字却不同。‘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里的《牧誓上》,有说‘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这个虎贲说的是武王伐纣时最精英的护卫部队,有点像我们蒋委员长的宪兵部队,咱们57师在上高战役里打出了名气,从那以后便叫作‘虎贲’57师了,这是我们74军里的最高荣誉称号。”
“是,多谢龙主任给俺点拨,老旦记住了,回去和弟兄们吹牛。”老旦笑嘻嘻举起了手。
换上崭新的上尉军服,老旦颇觉别扭。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弄得屎都拉不出。但熟悉的军服味儿又让他亲切着,在一面破镜子前扭来扭去,将略微佝偻的腰杆挺直,觉得这身衣服真和自己有缘了。
“别照了,那么一张驴脸,再照镜子就憋碎了。”二子在一旁打着趣。他拒绝换装,迷上了皮衣皮裤,走哪都是这一身。老旦戴上帽子,心想这身皮想脱可难了。他想把几个显赫的军功章挂在胸前,掂量了下还是作罢,别为这点儿牛气心劲儿让鬼子选个头彩。
麻子妹一来就忙活起来,王立疆将她安排到一个谷仓改造的医务所里,忙得每天血糊糊的。她有久违的兴奋,和老旦说一看见满床缺胳膊少腿儿的就激动。老旦说那万一哪天你看见俺,可要多给一针麻药。
“瞎说啥哩你?你们都不许有事啊,别逞英雄,别领那么要命的任务。梁七你可给俺拽住了,护不好给你打一针辣椒油!”麻子妹塞给他两包烟,哼着鼻子去了。
征兵工作异常顺利,黄家冲的铁面鬼兵在街头一走,那故事就传开了,上赶着来报名的有一两百个,有的是散兵,有的是流浪匪,也有的是街头流氓,老旦决定全部收下,用训练水稻突击连的办法收拾他们。
陈玉茗做了副连长,二子、海涛、梁七分任排长,朱铜头也没闲着,主管全连伙食,大薛说不了话,挑了几个枪法好的凑了个狙击班,从团部要了几只瞄准镜。老旦列了个章程,让玉茗写下来,训练方式基本照搬水稻突击连。
“去搬一车砖头来用吧,明天就开始。”
鬼兵连的新兵颇有不少让人头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袒胸露肚军容不整,但没几天就一个个像起样子了。老旦和玉茗铆足了劲儿,将这个连练得哭爹喊娘,黄家冲来的匪兵们看热闹,骑着毛驴在一旁戳戳点点,老旦便让他们刷毛驴练刀法。如此很出成效,十天下来,站在那儿像个队伍了。黄家冲的匪兵和收编的新兵时常相互较劲,但基本上匪兵完胜。新兵们羡慕匪兵那吓人的面具,又没条件打造,便找了个画脸谱的老头,用纸壳子做了同样的面具,一样吓人,戴着还轻。老旦颇为赞赏,说真要和鬼子面对面的时候,这两百个假鬼没准能吓破鬼子的胆了。
朱铜头打仗不行,却在黄家冲自学成才练就一手好厨艺,湖南菜做得那个香辣,连匪兵都赞叹不已。老旦说他的炊事班顶半个连的战斗力,让朱铜头豁开了干,而且别光顾着自己,抽空给团部的长官和麻子妹送些好吃的去。
吃得香,干得就来劲。战士们训练卖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这些天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营地周围没了人烟的时候,北边轰隆隆的炮声便听到了。
“老旦,要和你说个实话……”王立疆咬着烟卷,夹着一摞地图来找他,“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烂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老旦吃了一惊。
“还不清楚,按战报上说,鬼子13师团全动起来有十几万人,奔常德方向来的,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29军、73军和我们74军的几个师,有的拼光了,有的打散了,反正指望不上了……”王立疆摊开地图,给老旦指着位置。
“这……怎么会……还有多少部队来常德和咱会合?”这是显然的问题,既然要在常德决战,再来个十万人是应该的。
“眼下看,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七十公里……”王立疆在常德区域画了个圈。
“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老旦的脸都白了。
王立疆没吭气,看了看他说:“援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鬼子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战区参谋部太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王立疆拍了拍他,“怎么,你怕了?”
老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惊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前和鬼子在阵地战交手,大多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还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城防再为坚固,弹药再为充足,又怎能挡得住?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儿,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灵巧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旦心底掠过一阵惊惧,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抬头看王立疆,也是一脸愁云。
“可这一仗,输不得……”王立疆轻轻捶着桌子,看着黑漆的窗外。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鼾声起伏。老旦不曾想如此竟陷入绝地,这应了神婆死之前那句话,老旦顿感周身的冰凉。
二子对战况也有了耳闻,半夜悄悄寻他,张口就问:“跑不?”
这家伙一下子逗乐了老旦,老旦一下便释然起来,吓成个球了,还真能跑了?
鬼兵连穿戴齐整,骑着毛驴向中心广场列队出发。老旦骄傲地看着这支奇特的连队。他们身强体壮,脸上是不吝的自信。老旦颇感自信,这是他的鬼兵连,战斗力不输奔袭过来的鬼子。鬼兵连进入会场时,长官们对这支传说里的部队啧啧称奇。这帮土匪毫不局促,军容松散,有的还叼着烟袋锅子呢,可有经验的一看就知,这定是一群能打仗的家伙。
黄昏已至,会场周围火把熊熊,虎贲八千战士肃立当场。如今已是阴历十月,天气陡然转寒,冷风掠过,高高的旗杆发出“日日儿”的哨响。
“全体听令!立正!举枪!”高台上的号令官喊道。
全体战士哗的一声将钢枪举到身前,再放到身体的右侧,一个标准的立正。
“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八千战士齐声高喊,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在广场上回荡着。老旦的鬼兵连不知道要喊这个,被震得缩起脖子。匪兵们的毛驴抖索着,传令兵的战马嘶鸣着,虎贲的战士们纹丝不动,步枪的刺刀闪闪发光。老旦骑着他的大骡子,对这支部队着实赞叹。余程万师长从容地走到台前,半旧的中将军服上缀着亮闪闪的勋章。他缓缓地扫视全场,敬了个礼,然后背过手去,稳稳站定。
“稍息!”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地说:
“虎贲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开这个动员会,为的是迎接一场光荣的战役!这些天,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常德周围的炮声,那是我军第六、第九战区的兄弟部队正在和鬼子的13师团十万精锐在浴血奋战。日本鬼子想得好啊,要用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进攻大后方的门户,切断我们和东南亚的补给线。他们日夜不停地进攻,可谓不惜血本。我们74军的其他几个师已经打了快一个月,虽然很艰难,却让鬼子也血流成河。如今战局有变,鬼子钻过来个116师团,几万人马,想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拿下常德,想放几响小炮、扔几颗炸弹就把常德这个粮仓给占了,他们算盘错了,这是休想!因为有虎贲在,因为有我们在!”
全场嘿了一声,那声音从八千人的丹田里来,踏实厚重,带着骄傲,也带着对来敌的不屑。
“弟兄们啊,常德虽小,但是战略意义极大,此一地得失,关乎战局胜负,事关我中华民族的抗战命运。这不是危言,常德如若失手,两个战区的防线就面临崩溃,整个湖南将完全沦陷,陪都可就岌岌可危啦……可以说常德亡则湘亡,湘亡则国破,国破则家亡!常德虽小,在地图上可谓弹丸之地,但我们精心准备了半年,有超出平常的火力配备,还有德山方向的友军配合,还有外围十几万大军的驰援,我们一定要将来犯之敌歼灭在常德城下。为了国家和民族,为了我们的亲人,大家一定要完成这神圣的使命,用热血和身躯去换取战争的胜利!现在,我命令你们,上到师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军浴血奋战的准备,准备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最后一条战壕。虎贲与常德同在,常德与中华共存!”
余程万师长挥动右手,猛地向下劈去,仿佛斩断了敌人的千军万马。
“虎贲!无敌!虎贲!万岁!”战士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击碎了无边的黑夜……
当第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旦从头到脚都涌起寒意,竟下意识地要抱头蹲下。头皮紧绷绷的,五官扯得生疼,像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泛起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匪兵正在不远处点烟,手稳当得如做针线活儿的女人。老旦羞愧得要去捂脸了。离开战场久了,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那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在几颗炮弹里炸得无影无踪。他使劲捏了捏脑袋,扶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血液又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撩动了他,排长们的吆喝声和战士们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找到久违的恐惧,而这恐惧比什么都真实,它让你心跳,让你紧张,让你激动,也让你慢慢忘了害怕。没过多久,一种仿佛从未离开的感觉包裹了他。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是梦里的另一个人。他打开玉兰给的鸽子笼,放好玉茗给写的纸条,走出指挥所。天空已经飞满了烟尘,鬼子的飞机正在俯冲。他找了找黄家冲的方向,用力将鸽子抛向天空。
“一切都好,玉兰勿念。”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密集的弹雨。子弹击中藏在后面的匪兵毛驴,血肉飞溅,它们倒下不少。老旦抬头看去,见到飞机上里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精悍的脸。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该咋办哩?老旦看着它走了神,自觉好笑,竟不知后面又飞来两架,犁地的弹雨席卷而来,旁边的二子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一张从百姓家搬来的八仙桌打成了碎块,电台也成了零件。老旦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钻进去看那鸽子笼,还好,鸽子吓得一个劲抖,但没伤着。
“失心疯的,想婆娘命也不要了,下次不救你了!”二子说罢,奔去两联机关枪打飞机去了。
老旦晃了晃头,暗自日了鬼子的娘。“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小色匪你去给玉茗带个话,第一次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绝不让鬼子靠近,不能让他们尝到一点甜头!”老旦说罢,又叫过大薛,“到东南角的塔楼上去,别暴露招惹鬼子飞机,只狙击冲锋的鬼子军官和通讯兵。”
大薛点了头,带了三个人飞奔而去。老旦喘了口气,集中精力看着前方。望远镜里,鬼子进攻颇有章法,而且不是那种愣冲的,这是劲敌。但匪兵们让他放心,至少枪法和胆略是信得过的。王立疆给东门这边拨了多于编制两倍的迫击炮和重机枪,鬼子只要这么冲,贪不到便宜。
交战还没开始,不少战士便抬下来了,大多是死伤在炮火里的。老旦看见一个匪兵被炸飞了双腿,另一个脑袋烧成了焦煳的球,心知这战斗的残酷或将不亚于以前的任何一次。望向陈玉茗带队防守的一线阵地,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轮番炸响,阵地笼罩在混浊的烟尘之下,民房一间间化为废墟,水泥堡垒掀帽缺角,他偶尔会看到炸飞的人或者肢体,拖拉着鲜红的血飞过天空。一只拉伤员的毛驴被炸起来,打着滚碎裂了。老旦心里一紧,这担心令他不安,他决定到前面去。
刚才那一刹那的生死险境,令他紧绷绷的感觉烟消云散。回来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周围炸响的火光都不能令他侧目,他镇定地走过交通壕,或只是为了显摆一下这镇定,他又叼起了烟锅。
“鬼子个头小,瞄准的时候低半个格……”老旦对几个匪兵说。
“还记得手榴弹咋扔不?咱练的是落地就炸,鬼子可喜欢捡手榴弹往回扔了。”几个匪兵在拧手榴弹帽子,他也帮着拧了一个。
“鬼子还没上来,你们戴啥面具哩?吓唬自个人?”老旦对几个蹲在壕里的匪兵说。
“这面具能挡子弹,老旦哥你看我这个。”匪兵指着面具,上面果然嵌进去一颗变形的子弹。
“真的嘞!”老旦故作在意。
“脸都要震碎了,可好过被打个窟窿啊。”
“那就大伙都戴上,鬼子反正要上来啦。”老旦边走边喊着,“你们几个就不用戴了,打迫击炮的把裆护好,别被后坐力顶了。”
南边也炮火连天,那是常德守军的退路德山方向,守卫的是66师的一个团。来攻打东门的鬼子定是从安乡渡过洞庭湖过来的。老旦不无担忧地看着德山,知道那里要是守不住,57师可就是孤军作战了。
陈玉茗戴上了钢盔,指挥着战士们进入阵地。见老旦来了,他忙递给他一顶钢盔。老旦摆了摆手,拿起望远镜看着。鬼子们猫着腰,在废墟之间闪躲逼近。但再往前几十米就是开阔地带,除了弹坑别无躲藏之处,路上的铁丝网会绊住他们,地雷会炸飞他们,老旦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塔楼,大薛想必已经在那儿了。
“迫击炮和平射炮准备,一个也别放走。”老旦放下了望远镜,操起小色匪递来的步枪,他对小色匪说,“你到后面去,团部有什么命令告诉我。”
小色匪犹豫着。陈玉茗又说:“去吧,这儿有我呢。”
小色匪敬礼跑了,陈玉茗哗啦拉了枪栓,对老旦说:“手真痒啊。”
“第一下让我来!”梁七站在壕边儿喊着,他弯弓搭箭,箭头上发着幽幽的绿光。老旦知道那箭头带了毒,八成是见血封喉的东西。迫击炮排却没有等他,通通地就放起来,炮弹准确地落在敌阵里,鬼子们炸翻不少,一下子冲得快起来。塔楼的大薛也没等他,老旦见冲在前面的一个军官脑门噗地漏了,知道是大薛。梁七骂咧咧地放了箭,那箭飘乎乎地飞去,好像不会落地一样,终于找到个拿着旗子的鬼子,颤巍巍正中胸口。
“开火吧!”陈玉茗命令道。匪兵们欢呼着噼啪射击,果真是弹无虚发,到了铁丝网的鬼子一个都站不住,两边的机枪阵地都是频点射,绞肉机一样撕扯着鬼子的队伍。任是鬼子喊得凶,冲得猛,竟连手榴弹投掷距离都到不了。
“鬼子,老子等了你们三年!”老旦恶狠狠骂道。
第一战颇为轻松地结束了,鬼子扔下百十具尸体撤退。但仅仅十分钟后,他们便又发动了冲锋,这次炮火准备更加猛烈,空军更加凶狠,冲锋队里还加入了装甲车。鬼兵连在炮火中伤亡显著,十多个战士牺牲了。鬼子的迫击炮和枪榴弹优势显著,他们接近了阵地。但也仅此而已,为了躲炮,陈玉茗指挥两个排机动作战,将鬼子放进战壕里打。鬼子果然被他们的鬼面具吓坏了,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之鬼。但鬼子定是立了军令状,一天竟然五次冲锋,最后一次上来个联队长,举着刀直直地来了。老旦和二子带人顶到了一线,打了半天后,眼看着顶不住了,就在他要下令撤退时,突然看到几架国军的美式战斗机在天上绕着。玉茗呼叫了团部,团部呼叫了师部空指,空指叫了飞行员,三架P-40战斗机俯冲扫射,结结实实弄死一片鬼子,老旦眼睁睁看着那个联队长被打成了好几截,让梁七抽空把那小子的军刀捡回来使。
两天过去,鬼兵连虽然顶住了鬼子,但损失极大,半数战士伤亡,弹药出现紧张。战斗过频,战士们无法休息,就是不冲锋,鬼子的炮火也没停过。这很罕见。
常德的战况与王立疆预想的非常相似。外围的深沟壁垒已被鬼子突破,德山眼睁睁地失守。鬼子虽然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攻城的116师团并无参与途中战斗,是憋足了劲儿的,他们就是奔着常德来的。这支部队擅长攻城,战斗力和精神非常惊人,这老旦都看到了,他有些畏惧这样的对手。在他们不停歇的攻击下,城门外围阵地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水泥碉堡和工事炸得七零八落,失去屏障的虎贲将遭受更大的伤亡。
“团部必须增援东门,鬼子疯了,再来一两次,俺守不住!”老旦对王立疆说。
王立疆通红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上面被红蓝笔画得一塌糊涂。他的参谋在一旁愁眉不展,通讯员被弹片崩瞎了一只眼,另一只可怜巴巴看着老旦。
“另两个门的状况和你差不多,北门更惨,营长和两个连长已经阵亡,团预备队已经上去了,现在只剩下通讯连可以调配。”王立疆回过身来,按着老旦坐下。
“柴团长说了,你再顶两天……”王立疆几乎咬着牙说。
“这么打,俺……顶不住。”老旦说的是实话,“城外堡垒没了,机枪阵地毁了,战壕几乎平了,鬼子有装甲车,我们的手榴弹不管用,炮兵也不支援……要是不往城里放,顶不住。”
“放进来怎么打?”王立疆问。
“俺的匪兵打阵地战没优势,打烂战能钻能砍,个个都是好手。”老旦对此颇有信心。
王立疆站起身来,走来走去,一张黑脸像在冒油。
“放!”他猛地回头说。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五万国军部队。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全歼或者俘虏,还打死了两个少将师长。鬼子们自然骄傲,觉得像长高了一截,长沙城的挫败忘到北海道,常德地图像一个可口的中国粽子,剥去它的皮咬上一口,美美地吞到肚里,像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打掉常德,这次战役便可告胜。它又是楔入国军防线的一柄尖刀,时刻能威胁国民政府的最终腹地,并将他们逼离和东南亚盟军的联系。眼看着这座两千年的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第13军团的将士们怎不神气活现,士气高涨。
日军116师团第一支部队喝着清酒,哼着家乡的小调,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他们大大咧咧地跳下冲锋舟,朝湖里撒完最后一泡尿,威武地冲向常德城,不曾想到这枚粽子竟如此之硬,崩得满口牙都碎了。
德山既占,常德城已成围城之势,国军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一个个拔掉了城里的防御工事,空军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这个57师依然顽强战斗,非但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皇军同归于尽!好容易清掉了外围阵地突入城中——尤其是这个东门,坚守的国军士兵犹如鬼魅,他们戴着可怕的面具,在街角细巷里射来要命的子弹,从厨房和大树上砍下锋利的弯刀。还有弓箭、狙击手和燃烧瓶,这些无声无息的东西更令人恐惧。皇军好容易打下一栋楼房,还没坐下喝口水,窗户里就扔进躲不开的手榴弹,一群鬼吊着绳子跳进来,戴着血红的面具。这些鬼兵嗷嗷叫着滚着,放了手枪还用刀砍,他们砍去皇军战士的腿脚,剖开肚子,斩去头颅,用尖细的匕首挖去皇军战士的双眼。他们还装死,几个人血呼啦躺在那儿不动,皇军一个小队刚过去,他们马上活了,手枪弹无虚发,打的都是脑袋,等增援的小队赶到,他们便没了影。
这打法让日军极不适应,两天下来寸土未得,虽然进了门,却上不了炕,出还出不去。威武的装甲车卡在小巷里,对捆了炸药包跑来的蒙面毛驴毫无办法。日军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气,却在这穷街陋巷荡然无存。还有一些不戴面具的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冲来,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军的头上敲。日军战士不懂逃跑,看着这可怕的敌人,只期望他们是来吓唬人的。于是,他们常在一起炸得四分五裂。没多久,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想到那些杀人如麻的面具鬼兵,终于变得心惊胆战了。
东门打得有声有色,柴意新团长非常高兴,但也立刻抽走了协防在鬼兵连旁边的2连,东门北侧的城垣已被鬼子炸平了,必须加大防守力度。鬼兵连的事连师部余师长都听说了,给团部去了嘉奖令。王立疆来到他的指挥所了解情况,得知虽然将日军锁在城垣内一带,但代价依然巨大,战斗减员已达三分之二,最有战斗力的匪兵已经牺牲过半。
“鬼子知道吃了亏,把大炮推上来了,藏在房里,墙上挖个洞直瞄咱们,飞机开始扔燃烧弹,弟兄们房子里再待不住……迫击炮打光了,弹药和燃烧瓶也不够了。”老旦指着几个防守地点说,“匪兵再好使,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打得很好,很不容易了。”王立疆递给他一支烟,“各个门都要援军,不能死等了,我要出城去找他们,第10军就要到了……”
“太危险吧?”老旦惊讶道。
“没办法,常德打成这样,不找他们,他们都不知从哪儿进来,走错了道又被鬼子算计了。援军再不到,防线一旦崩溃,再给他们来个口袋,反倒成了自投罗网。”王立疆将烟盒捏成一个小球,仍在捏着,掐着,“全师阵亡过半,西门的鬼子已经冲进了十条街,170团的弟兄们天天都在肉搏。”
老旦想问一问能否撤退,见他眉头紧锁,咽回去了。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王立疆问老旦和玉茗。
“炮兵哪?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一只耳朵流了血。
“全师还剩八门重炮,四门115毫米榴弹炮和四门76毫米野炮,可是炮弹不多了,只能在最紧要的关头用!”王立疆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和子弹,汽油也要,只要有,就能挡住一天!”玉茗说。
“弹药没有了,你们只能从鬼子那里抢,还有药物和绷带,都没有了。”王立疆毫不掩饰眼下的困境,“一千多个伤兵,没有药和绷带,每天都是眼睁睁地牺牲啊……”
老旦和陈玉茗看了一眼,“那就给弟兄们做点好饭吧。”老旦说。
药物和绷带的确极度匮乏,麻子妹戴着钢盔来找老旦,说她的医疗所已经没有任何药物,洗绷带的水都没有,只能用酒精消毒的绑腿代替,而酒精即将告罄,战士们面临感染而死的危险。老旦愁得没辙,派出二子等人去鬼子身上捡,捡回来一些急救包,也是杯水车薪,而且又牺牲了一个弟兄。
“跑吧,这还怎么打?再守下去全完蛋,鬼子几万人打咱们这几千人,撒尿也淹死了,咱跑了不丢人。”二子跑来发牢骚,老旦知道他只是瞎说,给他塞好烟锅递了过去。
“你以为跑得了?东南西北都是鬼子,桃源和德山都被占了,你就是打出东门去,能游得过洞庭湖?”老旦喝了口水,又自言自语说,“常德拖住了几万鬼子,援军为何不来呢?这是多大的一盘菜啊。”
“你说啥?五万鬼子是菜?咱他娘的才是菜!”二子狠狠地说。
梁七在捡东西时,发现了鬼子一个前线医疗所,离他们的指挥所很近,虽然有几十个鬼子守在附近,但中间留出了缝,能钻过去。
“玉茗和海涛守好了这儿,二子、梁七、大薛,带上十个弟兄跟俺走。”老旦放下望远镜,拿起两支手枪。
“让朱铜头赶紧弄点儿酒肉来,等我们回来吃。”梁七又背上了弓箭。
“鬼子的医务所,里面会不会有鬼子女护士?”二子挠着脖子斜着眼问。
鬼子的伤亡一样惨重,医务所外满是腐烂的尸体。两个哨兵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溜达,被二子带人抹了脖子。医务室里几个戴着鬼子帽的白大褂忙活着,收拾着桌子上两个血呼啦的鬼子。老旦等人戴着面具闯进去,梁七一箭射倒了要拿枪的鬼子。几支枪分别指着几个医生护士,但这几个人只看了眼他们,仍继续给两个兵动手术。他们一句句说着什么,护士给医生递着钳子剪子和纱布。
老旦不管他们,满屋子找药和绷带,他们翻得叮叮咣咣,将能找到的都装进麻袋。二子走到女护士旁边,伸手去摸她汗津津的脸,女护士冒着汗躲开,二子再去摸,那男医生便吼起来,戴着口罩的声音依然凶狠。二子登时骂骂咧咧将手枪顶在他脑门上。几个匪兵却没这么磨叽,上去就是几刀,男的女的都砍翻在地,然后是救了一半的鬼子。一个匪兵呼啦撕开了他刚缝合的肚子,伸刀进去搅了搅,鬼子流下黏黑的血,不动了。
二子大骂那个匪兵,说好好一个日本娘们,先让我弄一下再杀啊?匪兵在面具后咧着嘴笑,二子就用手枪敲他的面具,当当地响。
老旦嫌他们啰唆,催着大家赶紧拿东西,瓶瓶罐罐全搬走,再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
匪兵掀开旁边一个帘子,吓了一跳,里面还躺着十几个伤兵,多是不能动弹的,凶巴巴的眼布满血丝,伤口在发臭,悲伤在流淌,老旦看见一个鬼子流着眼泪。
“你出去,这儿留给我……”二子抽出了刀。
老旦扭头走了,二子和几个匪兵进去,刀砍人身的声音令老旦浮出冷汗。老旦听见一颗颗人头当啷落地。鬼子们无人高叫,只有痛苦的呻吟。梁七握着弓箭看着那门口,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惧。大薛却没觉得,不知哪里找了包鬼子的烟,正认真地点着抽。
二子等人出来了,像沐了一场血雨,一个个神情诡异。二子抓起一张床单擦着脸。“妈的,鬼子的脖子好硬。”他哆嗦着手插回了刀。
外面突然枪声大作,一个匪兵捂着冒血的脖子跳进来。“鬼子来了……”说完他倒地抽搐,步枪洞穿了这弟兄的脖子,没救了。老旦出门一看,来路已被卡死,几十个鬼子正举着火把蜂拥而来。
“快跑,往这边跑。”老旦带大家穿过帐篷,钻出医务所的后门,奔着鬼子的指挥所冲去,“看咱的运气,没准还砍个鬼子军官,二子机枪带路。”
老旦等人背着麻袋狂奔着,二子端着机枪冲在前面。一个高处站着的鬼子看见了他们,正要叫喊,梁七的毒箭先到了。他无声无息地栽了下来,掉进个满是血水的水洼。老旦等人一直冲到个亮灯的房子下,门口站着几个端枪的鬼子,他们刚抬起枪口,便被二子的机枪扫倒了。二子端着枪踹开门,老旦举着手枪跟着进去。一进去吓一跳,只见满屋的鬼子或站或坐,正围着一张桌子开会。二子叫声“龟孙儿乖乖”端枪就扫,老旦吓得头皮发麻,抬手胡乱打去。满屋鬼子炸了锅,倒下不少,剩下的纷纷掏枪还击。二子一梭子打完了,甩了颗手雷跳了出来。
“一屋鬼子,一屋都是鬼子!扔手榴弹进去!快!”老旦也退出来,打倒了两个冲出来的,这一屋子都是军官,八成在这儿开会,二子那机枪要是弹匣子满着就好了。大薛扔了手榴弹,但鬼子早已逃个干净,后面的又追来。众人夺路狂奔,边打边退。几个匪兵倒了,梁七没了箭,胳膊也负了伤。大薛打倒了几个跑得快的,让老旦等人先走,他带着两个匪兵守在一棵大树周围。鬼子忌惮这指脑门不打鼻子的神枪手,死了几个之后便慢下来。老旦抓过亮起的火把,对着自己的阵地晃了三下,猛地扔向天空。阵地那边登时枪声大作,陈玉茗带着人冲了过来。老旦等人扔光了手榴弹,前线的鬼子被两边火力夹着,心里先是虚了。二子高叫着弹雨下的大薛,用机枪掩护他撤退,另两个匪兵没那么好运气,都死在路上了。大薛抱起他们的麻袋,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陈玉茗带人拦住鬼子,打起一场遭遇战。鬼子追来一群狠的,也是端着机枪往前冲,黑灯瞎火冲得快,眨眼就到了眼前,肉搏顿时开始。老旦没带刀,手枪子弹也打光了,抓起一根大木棍子挥起来,刚打晕了一个鬼子,旁边刀光一闪,老旦本能侧身,帽檐儿和一撮头发噌地没了。他吓得踉跄,脚下踩了尸体,仰面就倒了。一颗照明弹升上半空,老旦清楚地看到那个要一刀劈死自己的鬼子,那是他化成灰也认得出的一张脸。
“服部?是你?”老旦吐口而出,惊讶盖过了恐惧,像嘴里长出疼痛的獠牙,体内发现颗未取走的子弹。
“你?”服部大雄也颇觉惊讶,那刀在半空停了半秒,却仍是劈将下来。老旦被两个尸体卡住,动不得,拦不得,心里死灰翻腾,这就是命,终归死在斗方山这个狡猾的鬼子手里。
旁边抡来个奇怪的东西,打开了服部大雄的刀,那是梁七的铁弓,他挥着铁弓逼退了服部,回头大喊:“旦哥快走,鬼子追上来了。”梁七两步逼退了服部,眨眼陷入了鬼子的包围。老旦从地上捡了把刀,爬起来要追过去,早被二子一把抓住。
“不能,太多了,鬼子太多了。”二子死命拽着他跑,不知哪一方的炮弹飞来,在双方肉搏的阵地上炸开。老旦踉跄跑向城门,后脑飞过颗颗子弹,他回头看去,城外已隐在黑暗之中,凄厉的拼杀声没了动静,只有亮闪的子弹飞来,但再没一个人回来。
朱铜头送来了一大锅冬笋腊肉,仍是热乎乎的,他默默盛给大家,众人没声息地吃下去。粱七脖子被子弹穿了,吃到嘴里却不能咽,再努力了一会,却死了,朱铜头便哭起来。
“梁七兄弟,怎就你吃不到呦?”朱铜头抱着头蹲下了。老旦等人也哭,老旦先擦了泪,拍了拍朱铜头说:“别哭啦,菜凉了,去分给战壕里的弟兄们。”
朱铜头点头去了,他擦去了泪,走了没几步,老旦就听见他故作豪爽的声音:“弟兄们,肉来啦,小子们馋死了吧?”
“走,咱俩去看看麻子妹。”老旦对二子说。二子叹了口气,说要劈死你的那个鬼子你认得?老旦说就是剁成肉酱也认得,就是他在斗方山截住的咱们。
老旦等人带着几麻袋药和急救包到了医务所,却发现它已经化为灰烬,周围血肉狼藉,一个尸体堆在那儿烧着。二子揪起一个只剩半截的守卫伤兵,他说鬼子半小时前钻过来一支连队,连伤兵带医生都杀了,都烧了。二子瞪着眼问他高医生呢?伤兵摇了摇头,吐了口血死去了。
老旦看着已成灰烬的医务所和那一大团烧焦的尸炭,除了悲伤和后悔,心里还多一股奇怪的滋味。同一时刻,梁七和麻子妹先后离去,这是宿命,还是巧合?日军是来报复,还是也有同样的想法?老旦为这结果无边地恐惧着,怕得眼泪都流不出。二子呆呆站在一旁,一个劲说:“我就说让她别来,我就说让她别来,咱怎么和麻子团长交代啊?”
鬼子全线停火。这不是什么好事!老旦心不在焉开了团参谋会,说了部队的伤亡情况,便走回自己的新指挥所。它是个隐秘的磨房,昨天的指挥所已成瓦砾,挨着的两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打没了,大薛待过的塔楼炸飞了,战士们只能卧在曲溜拐弯的战壕里,平趴或躺。早在一个月前,这防御阵地还是沟壑纵横,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可这才几天,炸弹已将它们全部抹去,就像抹去那些鲜活的生命一样。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通了,电话那边传来欢快的笑声,战士们在那边低声喊叫着,感谢朱铜头的冬笋腊肉,还逼着他明天做一大锅牛肉汤。老旦略感安慰,编了一段团部来的问候传给他们。他突然想起王立疆去找援军一天半了,不知能否钻过那么密集的鬼子防线。
桌上点着一根细小的蜡烛,连油都流不下的那种,它只能照亮他交错的双手。他看见它们紧张地插来插去,看见那半截小拇指瑟瑟发抖。他突然感到万分的孤独,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这根蜡烛一样,轻飘得毫无希望,一阵风或一滴雨就能灭了它。他用双手捧着那轻微的火苗,感受它微弱的温暖。鸽子在笼子里呜呜叫着,他拿出一只又放回去,他不知该和玉兰说什么。他抬起头,这屋子像坟墓一样安静,照明弹的光芒从糊得严实的窗户里漏进来,刺着他肿痛的眼。他闭上眼睛,摸着滚烫的脸,一下子恍惚了。
“翠儿,你们咋样了呦?”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