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身躯渐觉沉入大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旦儿啊,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二十几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么个外号,正经事儿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

“那被窝里咋这么臭?”

“反正不是俺……”

醒了,老旦和衣睡在弟兄们中间,二子的大脚丫子近在眼前,真个臭气熏天。老旦挪下了大床,头像裂了一般的疼,要不是刚才这温馨的梦,就要骂娘了。咂巴一下嘴,仍然是一口酒味,舌头像酒里泡了半年的牛鞭又硬又瘫。

出得庭院,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井,好一个大晴天哩。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稀饭,咸菜帮子嚼得脆响。老旦活动着麻木的四肢,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这边儿冲,我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说得脸放红光,双手掐了个洞。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海涛惊讶地问。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三八大盖儿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片哄笑,朱铜头不解:“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鬼子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步枪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想日哄人,先把鸡巴揉大了再上炕!”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梁七比划,梁七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啥哩?梁七指着朱铜头说:“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玉茗开起坦克来把你轧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儿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梁七,嘴下留德,有吃有喝……”

老旦洗了脸,用盐漱了口,接过玉茗递来的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上吃起来。稀粥和咸菜是忘掉不快的良药,肚子里一踏实,脑子里便舒服了。

王立疆一大早晃晃悠悠出去办事,中午回来跟老旦说他要先走,要带着自己的弟兄去报到了。他帮老旦也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水稻突击连余部的安排,胡参谋丢了,高团长去了,军部还有人因为战事不利被兴师问罪了,老旦这七个人就被忘了,说不定突击连已经被从军队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规矩,王立疆有权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他显然没这意思,只悄悄地跟老旦说:“军部将来如果找你们,我就报个烈士,就说你们没回来。高团长既然让你们走,你们就去找个安生的地方,这仗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歇一下也好。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不动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呢!”

“惭愧,惭愧……谢谢老王了。”老旦对王立疆敬礼,他觉得总会再见到这个人,他们的缘分还没过去。王立疆不会介意自己的离去,大家都知道这场战争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的事,它或是八年十年几十年的事,一切要从长计议。老旦敬了礼,又和他握了手,握完了仍觉得不过瘾,二人索性拥抱起来,那感觉怪极了,但老旦感动着,这是生死弟兄的拥抱,不想竟是抱这个抓他来的人。

“俺去高团长说的湘中黄家冲,那里有高团长的老上级黄老倌子,高团长让俺照顾他妹子,等都安顿好了,将来你真要需要,老王不要客气。”

老旦和王立疆道别,回到弟兄们之间,他们无一不兴高采烈。老旦让二子去买了酒、肉、烟、茶,准备带回黄家冲。他还给麻子妹买了不少药和纱布,给徐玉兰买了一对漂亮的驳壳枪,他还看到几双很好看的绣花鞋,想起徐玉兰唯一一次穿着这样的鞋去看他,脸就一下子红了。

第二章 玉兰 狗日的战争2

老旦七人收拾行囊,和二当家黄贵会合,悄悄离开岳阳,绕开守卫部队的城防阵地,往南兜去长沙,然后向西一路骑行,筋疲力尽地回到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听闻小子们都活着回来了,披着大褂迎出冲外,但一看没有麻三,那张脸就变作腊肉颜色,眼窝瞬间黯淡了下去。

“自杀?咯是么子回事喽?娘了个逼的,麻三啊,你这是白跟我一场,怎么就像个娘们?”

黄老倌子对着苍山喃喃地说。他倒不如老旦预想的那样痛楚,难过片刻,仍然吩咐着喽啰们准备酒菜。他拍着二当家说要一醉方休。徐玉兰站在不远处,忌讳黄老倌子在这儿,竟不敢走近。黄老倌子冲她招手,她立刻颠着胸脯过来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命大的,这都能活着回来,想死都死不了呢。”徐玉兰口无遮拦,张口就是这么一串。黄老倌子恶狠狠瞪着她,小色匪傻傻地看着老旦,老旦木愣愣地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二子脑子活,伸过一嘴说:“三当家有所不知,我旦哥可是几次死里逃生,每次铁定要被鬼子干掉的时候,旦哥都会大喊一声:我三当家在此,尔等谁敢胡来?鬼子一听就腿软了。要不是因这个,旦哥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老旦去了他一嘴,对徐玉兰堆笑道:“还没回请你,怎敢就不回来了?多谢三当家惦记。”

徐玉兰一哼,背手站去一旁。黄老倌子揪着老旦走到前面,轻轻地说:“你不在这些天,我好一番调教,她不会再折腾你了。”

“老倌子哪里话?无非酒和辣椒而已,这算啥折腾?”老旦不由想起厕所里那只狼狗,浑身一阵战栗。

“我要是不管着她,她能捅破了天……唉,其实说到底,也是个苦命的,天上地下,她也就我这个亲人了。”

“她爹妈呢?”老旦从没听过她的故事。

“死在赤匪手里了,说她们是土匪……她父母还真不是,无非家里有那么几十亩地,养了几个家兵防着穷鬼抢庄稼。五年前赤匪来了,招呼起穷鬼们,当着玉兰的面砍了她爹妈和两个哥哥的脑袋……”

老旦第一次见黄老倌子这样沉重地轻言细语,或许麻子团长的离去牵动了他。老旦听得心惊,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嗯,这个,什么又是赤匪呢?共产党?

“玉兰那年才十几岁,那条河啊,都快被血染红了,没头的死尸漂下去,在水里打着转,像还活着一样……”

这情景好熟悉,老旦想起黄河边上,揪了心,侵略者的残忍和同胞的残忍,有什么不同呢?

麻子妹紧张地跑来,在山路上撞见了他们。老旦束着两手发愣。黄老倌眉头一皱,干脆说道:“你哥子死喽,回不来了,以后你就留在这儿吧。”

麻子妹哭得天崩地裂,惊起林子里大大小小的飞鸟。黄老倌子面无表情。老旦蹲在她面前,握着她一只满是泪的手。大家被这哭声堵在路上,过也不是,停也不是。老旦不知怎么安慰这可怜的妹子,眼里甚觉酸楚,却再流不出泪。玉兰从后面走来,弯腰抱住麻子妹,用手帕擦着她红彤的眼。老旦惊讶地看到玉兰眼中的泪,它们晶莹透彻,像板子村的老井在春天冒出的水。

“人就一条命,活着不见得好过,死了也不见得遭罪,别看得太重。麻三这样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却也不算孬种。你们走这一趟,兄弟情谊尽喽,他麻三地下会有知的。他不在了,以后你们就跟着我,这黄家冲就是你们的家!以后不管鬼子来还是鬼子走,是赤匪来还是强盗来,都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谁来了就跟狗日的干,打走了还喝我们的酒!你们不能像麻三一样,打了半辈子糊涂仗,到头为了什么……鸡巴理想,鸡巴报国情怀,就跟自己过不去……这么死值么?”

黄老倌子说着说着哭起来,一个小喽啰要过来帮他递上手巾,被他一个耳光打了个趔趄。

“你们记住,别信什么国家,中华没有国家,要信就信你自己的家,信你自己的兄弟姐妹,信你手里的枪……我为麻三哭过了,以后不会再哭,你们也不许,上山!喝酒!”

那一夜,很多人酩酊大醉。老旦让自己烂作一团,他想忘记这半年的很多事,他想好好地在这山里活下去。

坟立在黄家冲后的一座满是柏树的山丘上,山丘下有细细的流水。这本是黄老倌子留给自己的风水宝地。老旦和弟兄们修了这座假坟,旁边堆起些大小不一的土包。二当家带着土匪们背来大块的石头,给这坟地修出围栏,再修出一条下山的小道。坟包修好后,老旦问黄老倌子墓碑怎么做?黄老倌子摆了摆手,说那玩意就不要了,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就够了。祭奠和修佛一样,在心而不在形,以后我死了,你们也不要留墓碑。老旦将麻子团长的军刀插在了墓前,上面挂了几个勋章。麻子妹坐在哥哥墓前不哭不闹,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后,徐玉兰让人抬下了她。老旦和弟兄们军装整肃地站在墓前,摆了酒,敬了礼,鸣了枪,流了泪。徐玉兰让人种了大片的映山红,叫来神婆念了神咒,点了香火。当月亮再度圆起来时,青草开始长出坟头,蝴蝶一片片在这里围绕,老旦知道,弟兄们已经安心长眠了。老旦脱去了军装,带着六兄弟背上篓子挽起裤脚,甚至围上头巾,学着抽起山里的水烟,腰上系着新鲜的腊肉,做起地道的山民。老旦等这一去一回,赚足了黄家冲人的敬仰,匪兵们在他面前变得规规矩矩,徐玉兰见了他开始脸红,时常弄来上好的烟丝,有时还亲手点上。

二子说,弟兄们好像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有酒喝有肉吃有地种,还有兵能折腾,可就是没有女人。老旦说黄家冲女人可不算少,只是没人待见你这个二流子。

老旦常为二子发愁,他受伤歪去的眼基本失明,瞳孔永远是散着,女人们见了就怕,这个媳妇不好娶。二当家的给二子弄来个牛皮做的眼罩,说是从别的山寨头领那儿要的,二子戴上后颇为威风,索性不摘了,山匪们叫他“独眼二哥”。这霸气名字把老旦震着了,就问他们管俺叫什么?二子轻蔑地歪着头说:“他们叫你……老黑蛋,俺也不知道谁给起的……”

老旦将山匪们训得个个刀法夺命,却不曾想被起了这么个外号,干脆就更黑点儿,让他们背着土坯练大刀,捆着双手练爬绳。匪兵们被训得叫苦不迭,却没把他的外号弄白了,反倒成了“老黑鸡巴蛋”。徐玉兰听说了,要把编外号的小匪扒光用柏油涂了,老旦慌忙拦住,让二子带着他们扔手榴弹去了。徐玉兰说老旦抢了她的饭碗,八成这三当家的位子要让给他。老旦慌得赶紧请她喝酒,说若有此心,就让你那大狼狗吃了俺。

徐玉兰对麻子妹的状况颇为担忧,说这妹子看着硬气,里面是豆腐那样软。老旦也正犯愁,就说要不给他找个……男人?徐玉兰说别看模样不咋地,山里人人家还瞧不上,喜欢她的黄一刀她都看不上呢。老旦见徐玉兰撅着胸脯瞪着他,知道她胡思乱想,就说要不让二子去想办法,这小子憋了这么多年,如今看见母猪都抱着腚干,自是会乐意的。

玉兰问起老旦的家人,老旦不想说,问她这南方的农活该怎么弄?草药该怎么摘?水牛该怎么喂?竹子该怎么砍?他见徐玉兰有问必答,就斗胆问她的男人为何敢离开黄家冲去长沙参军?玉兰闻听勃然大怒,露出吃人的婆娘样,挥手就一记耳光,跳起来拔腿便走。她一只鞋掉在老旦脚下,老旦忙唤她留步,可这女人就赤着一只脚去了。老旦忙让小色匪拿着那只绣着兰花的布鞋追过去,他自是少不了一个耳光。老旦看着气呼呼的徐玉兰,心下有沉沉的感慨,这鸡巴年头,哪个人又没有些鸡巴操的心事呢?

秋忙到了,匪兵们的训练告一段落。老旦无聊,便调教黄老倌子给的一只大水牛。湘中水牛长着大号犄角,包着韧厚老皮,比北方黄牛脾气大出不少,仿佛随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老旦时时把牵不住,情急之下就给了畜生一脚。那水牛却不买账,转过腰来,瞪着手雷般的牛眼就给了他一头,老旦被顶得滚下山坡,到山腰的时候摔得七荤八素了。收工回家的众匪兵和村民们目睹了这有趣的一幕。

“老旦滚下懒汉坡”传遍了黄家冲,自也传进徐玉兰的耳朵,她便又带着草药和神婆来了。给老旦包扎的麻子妹见了,黑着脸拎包离去。二子忙跟出去,说要送她回住的地方。徐玉兰大方地向她打招呼,麻子妹只哼哼了一句,就迈着粗圆的腿去了。二子跟了一段,死活搭不上话,又蔫蔫地回来了。

“这妹子是怎么了?跟没了魂似的,这都过去好久了。”二子蹲在门口说。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啊?才跟了几步就回来了?你那死皮赖脸的劲儿都哪去了?璐颖是个好女子,你已经瞎了只眼,要是把她错过了,可就和全瞎了没分别了。”徐玉兰看着老旦几处淤青说。二子撅着嘴不回话,老旦知道他没主意,就翻过身来说:“玉兰说你的没错,你对付鬼子那机灵劲儿倒忘了个干净,别老想她为啥这样,多想想她稀罕啥,需要啥,啥玩意能让她忘了那事儿,你就能钻到她肚子里去了。”

神婆看了看老旦,说不需要念什么咒,根本没东西妨着他,这个笨蛋就是被牛拱了。临走的时候神婆对二子说你还愣啥?还不跟着我走,听听我的山神手段?二子忙跟着神婆去了。小色匪在门口蹲着发愣,也被神婆拎着脖领子去了。老旦呵呵笑着,说这下好了,二子真的上心了呢。

屋里只剩了他和徐玉兰,老旦甚觉尴尬,咬着牙坐起来披上衣服:“三当家的,你看俺除了打仗练兵,啥也不会干,水稻不会种,草药认不得,连个牛都放不好,你给俺琢磨琢磨,让俺也能干点啥,要不成了半个废人,让你可瞧不起了呦。”

“这事儿你别找我,你找我叔叔去。”徐玉兰往藤椅上一坐,脱鞋盘了腿儿。

“一找他就拉着俺喝酒,最后喝得啥也没有,不找他。”老旦摇着头点烟锅。

“叔叔一直想弄一支骑兵,他说周围几个山寨都不老实,一个个虎视眈眈的,黄家冲夹在中间,要有比这几个山寨都要强的能力,尤其是速度……我倒希望他弄一个,骑马耍双枪肯定很过瘾……”徐玉兰掏出双枪,在藤椅上骑起马来,作势对着老旦叭叭乱打。老旦被她枪口指得发毛,忙离了床说:“那也不是太难的事,山里没有马,买些来不就行了?骑马打仗这个……俺没试过,但玉茗参军的时候就是骑兵,他可以训。”

“关键是少这么个人,二当家上马就头晕,我上了马就转向,你要真觉得行,就把这事儿担起来,我帮你,怎么样?你要是把这事办了,三当家的让你当。”

“我顶了你,你干啥?我可弄不了你那些上蹿下跳的山匪。”老旦虎着脸说。

“我有的是事儿干,你等着吧,我去想办法……”徐玉兰跳下藤椅,插起双枪,拔腿便出了门。

没过几天,徐玉兰就让人赶来几只畜生,两只骡子和一只正值芳龄的母驴。老旦大喜,然后纳闷儿,你弄两个骡子干吗?徐玉兰说这不是马么?当然是生小马啊?老旦哭笑不得,道明真相,徐玉兰就要带人出山杀了那卖骡子的。老旦说不打紧,马在这山里太娇气,骡子干活倒皮实,便挑一匹当了坐骑。老旦重操旧业,弄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传的养驴营生。这边驴马不合群,方圆几十里找不出一头公驴,他和玉茗翻山越岭,总算在集市上选了一头公驴回来。老旦给二位好吃好喝,日夜催着两只畜生洞房花烛,徐玉兰送来新鲜的豆子给它们,见老旦盯着它们在那儿日弄,羞得站出老远。第一胎下了两只小叫驴,这就是在平原也属罕见。山民们争相来目睹这一胎二驴的奇观,对老旦赞叹不已。老旦骑着大骡子翻山越岭,招摇过市,弟兄们骑着一串毛驴亦步亦趋,大家再也不用费腿脚。乡亲们羡煞,纷纷开始给老旦下订单,黄老倌子更是给了命令,搞它一百头驴当骑兵。黄家冲的老旦已经驴声在外,准备隔年引进北方的马种,配出一堆骡子。老旦从“老黑鸡巴蛋”慢慢被尊称为“老旦哥儿”,再到“老当家的”,传到外村却变成了“驴当家的”。二子从集市上带来这可笑的消息,徐玉兰便又要杀人。二子说旦哥你行行好,把这玉兰妹子娶了好好调教一下,要不早晚把人的头砍下来。

黄老倌子似乎也有此意,几次问起,老旦不敢瞎说,更不敢应着,这是什么地方?就算老婆孩子生死不知,也不想就此给土匪婆倒插了门儿。老旦悉心弄着骡马,和陈玉茗一起想法子训练黄家冲的骑兵。没过多久,二子已经能在狂奔的驴背上双枪夺命,大薛能够夹着驴扫射机枪,而梁七却练出奇怪的功夫,在马上玩起老艺人的弓箭,竟然百步穿杨,他说如果箭头上抹点儿蛇毒,那可弄一个死一个。黄老倌子对此很是满意,将山寨交予二当家和玉兰看着,每天拉着巧巧和麻子妹上山采药。麻子妹慢慢又变得豁然起来,但依然不吃二子那一套。二子和神婆想尽招数,却也打动不了这个丑护士。徐玉兰被压了看山寨的任务,忙得屁股朝天,据说陆家冲和顾家寨最近都很不老实,陆家的猎户总钻过这边来打猎偷粮,顾家的男人总欺负黄家冲嫁过去的女人,徐玉兰便和老旦商量,要不要收拾他们?老旦让她稍安勿躁,万事还是要老倌子拿主意,就是要打,也要去城里买些弹药和装备,更要等着骑兵训练到位。

麻子妹死活不稀罕二子,老旦这媒婆当得失败,他想不通,直到玉兰告诉他麻子妹喜欢上了梁七,看见他搭弓射箭就小眼放光。老旦顿悟,男女这事,真真是王八瞅老鳖,对眼才算数呢。二子知道大势已去,倒也不捶胸顿足,一个劲和老旦说黄家冲里的几个漂亮妹子,最后和老旦说:“你把玉兰那婆娘娶了,给咱带个头呗。”

民国三十年,黄老倌子号令老旦和徐玉兰发兵,去教训恶毒糟蹋黄家冲女人的顾家寨。老旦酒后点兵,上百头骡马驴组成的骑兵声势浩大,众人穿着满是包囊的水牛皮夹衣,下身蹬着淡黄色的粗布肥裤,头上扎着灰绿相间的麻布头巾,满荷枪支弹药,浩浩荡荡杀奔顾家寨。二子一路两眼放光,说终于有了先奸后杀的机会,老旦却说这一仗最好不战屈人之兵,按杨铁筠说的,咱优势已然尽了。

骑兵在黄昏悄悄接近顾家冲。山门上两个哨兵被梁七远远两箭射得麻药封喉,二子和大薛猴子样爬上去捆了另两个睡觉的,对着里面架起了机枪。大门打开,老旦令陈玉茗带兵占了他们几个要害,捆了熟睡里的匪兵,又让朱铜头对着山寨最高的土楼放了一炮。顾家匪头看着这架势,吓得两腿发抖。徐玉兰怒扇之,警告其再敢胡来,全寨烧个精光。她又按黄老倌子的命令给了他们十几支好枪。顾家寨的匪兵光着屁股列队听训,算是见识了黄家冲传说中的“骡骑兵”,更见识了这“老驴蛋儿”的八面威风。

老旦和玉兰凯旋归来,黄老倌子正在生气,说有几个小兔崽子瞒着他出了山,说是去长沙参军了。得知战果,黄老倌子只哼哼了一声,说这高兴个啥?顾家寨的头儿本就是个废物,鸡巴还没麻雀的大,这么多人去,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老旦问为何不先打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家冲,黄老倌子给老旦上兵法课,一是远交近攻,二是杀鸡骇猴,三是锻炼队伍,不宜上来就打强敌。顾家寨只要一去就能搞定,从此便是坚定的盟友,调教调教还是条好狗,能从侧后方牵制陆家冲。陆家冲知了深浅,会来年年上贡,顾家寨看在眼里,更不敢轻举妄动。黄老倌子拍着老旦的肩膀问:“一战成功,你就正式做个三当家的吧?”

老旦忙推辞,那玉兰怎么办?

“你个木鸡,让她做你老婆……”黄老倌子哼了一声,回头又说,“就这么定了。”老旦慌忙追上,好话说尽,最后只剩一条:能否等弟兄们都有了老婆再解决自己?黄老倌子斜眼瞥着他,一个劲摇头:“我看地图,你家里已经是黄泛区,还被鬼子占着,断没人能活下来。早也是她,晚也是她,玉兰你是娶定了,你的条件我同意,但你若敢碰别的女人,鸡巴再长,我也给你齐根剁下!”

大年一过,黄老倌子亲点鸳鸯谱,忙着给那六个弟兄当大媒人,除了二子还是木鸡一个,他人早已各怀鬼胎。黄老倌子一个个点了出来,命令大家正月里必须大婚,否则就全部赶出黄家冲。老旦乐呵呵地见证了弟兄们的一桩桩喜事,又为二子的事头疼不已。二子气嘟嘟地去找黄老倌子,求他帮忙给自己指认一个。黄老倌子挠着肚皮束手无策,说黄家冲人历来怕一只眼的,很多神婆手里的鬼符都是画着一只眼的恶魔,本来你就是两条腿都没了也有人嫁,可你少了一只眼,这比少了鸡巴还难。二子怒不可遏,去找老旦。老旦说只能等有机会给你去别的山寨抓个黄花闺女来,否则咋办?

别看大薛不声不响,下手却是飞快,抢先娶了个模样俊俏的哑巴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语,可日子过得滋润,生个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大薛一溜小跑来向老旦报告,激动地流出了泪。海涛贼有主意,娶下了二当家黄贵的二女子,女人娇羞可爱,却也脾气不小。海涛因馋酒没少挨这女人巴掌,可一到孩子生下来,她立刻柔顺了。海涛整天拎着酒壶找兄弟,也不见她再说什么。朱铜头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终于修成正果,麻子妹说这下黄家冲里算是少了个妖精了。半年后,九斤半的小朱铜头呱呱落地,原来早就弄出馅儿来了。玉茗无人问津,他也不问津别人,每天除了训兵便独来独往,半夜别人打炮,他却上山打靶。老旦和黄老倌子说了,黄老倌子便把神婆的孙女强按给了他,陈玉茗也不客气,婚也不成,按倒便睡了。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的溜边儿人物,都是撒在人堆里平常至极的普通嘴脸,一切看着正常,只是弄不出孩子,而这事儿老旦就没办法了。

梁七和麻子妹果然结成了一对。麻子妹治好了梁七的烂肠胃,梁七的感激涕零,很快升华为征服的欲望,将麻子妹的心一箭射下。厚道的梁七将麻子妹捧在手上,稀罕得无微不至,硬是将见人就瞪眼的麻子妹感化成人人称赞的贤妻。她和神婆成了好搭档,一个打针吃药,一个念咒烧符,一中一西配合默契。老旦见她日渐快乐,一脸麻子慢慢消退,便在麻子团长墓前了了心愿,觉得总算为他做了点事。

如此就剩个裤裆紧紧的老旦和神憎鬼厌的二子。其他弟兄天天男耕女织,二人住在一起却是黄瓜瞅棒槌,酒壶对烟锅。老旦是个乐呵呵,二子是个气鼓鼓。冲外来了媒婆,老旦每次必推二子,但人家都是冲他来的,什么绝世苗家妹子,最美黄花闺女,都贴上来白送。老旦却一个个拒了,把个二子搞得更恼火。每来一个媒婆,老旦都老老实实重复一番:“俺家里有老婆娃子,说不定俺哪天就回去了,或是把他们接过来了,这好妹子还是留给别人抢去吧……俺弟兄二子可是条好汉,哎俺跟你说说他那些了不起的事儿……”

黄老倌子闻听老旦的做派,鼻子里哼出两个字:“木鸡!”可二子至今没着落,老旦的条件便无法兑现。黄老倌子急在心里,徐玉兰暗自恼怒,老旦全装糊涂。转眼就要两年,前方战火依然猛烈,家乡的消息仍然不知,国家的命运变幻莫测,老旦越来越喜欢徐玉兰给他的笑脸,却越来越害怕自己无法自拔。他总觉得不该到一处稀罕一个,如此还怎么回家?可岁月和身体又在天天折磨,更有个憋得恨不得上吊的二子,一日不谈女人便睡不得觉。黄家冲烟锅大点儿地界儿,家家户户敞风漏气,每个夜晚都传来对对男女们打夯的声音。老旦常在半夜睁着大眼,想着翠儿和阿凤,在别人做神仙的声音里自己解决。脑中女人的样子相互交叠,翠儿的脸,阿凤的声音,翠儿的奶子,阿凤的屁股,渐渐地又掺杂了玉兰的腰肢,她们的样子竟合在一起……老旦已经分不清每一次的喷涌是因哪一个幻想。令他颇为羞愧的是,脑海里清晰的影子,竟也在光阴里模糊了。终于,老旦再一次在夜里攥住命根的时候,那个模糊影子发出玉兰那夜莺般的声音,老旦叹了口气,玉兰的脸就在眼前浮了出来……

二当家说,徐玉兰曾经的男人是黄老倌子给她硬安的,这小伙子湘潭来的,模样好,人品也不错,只是下面却不中用。新婚之后没几天就被徐玉兰赶出屋来,吃了神婆的药也没用。徐玉兰本就不太喜欢他,如此便郁郁寡欢,脾气也变得乖戾,二人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这男人屋里屋外床上床下都不是徐玉兰的对手,羞愧难当,从此说话不硬,放屁不响。黄老倌子也看他开始不顺眼,久而久之便遭乡亲们耻笑,干脆跑去当了兵,这一走就没回来,黄老倌子派人去找,说是死在日本人飞机下面了。

老旦听着不太舒服,这毕竟是个战死的烈士,却在冲里啥也不是,徐玉兰对此也不置一词,就像这男人从没和她过过日子似的。徐玉兰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像她那只大狼狗,盯得老旦心中发毛。他知道要是应了黄老倌子这事,这辈子八成再也离不开黄家冲,除非……除非鬼子打过来。

这天,徐玉兰拉着巧巧一大早来了。她破天荒地没插着双枪,没带着小色匪,还穿了一件很女人的对夹袄。巧巧远远地扑到准备抽烟晒太阳的老旦怀里,咯咯地挠着他。徐玉兰甜甜地冲他笑着,挽着双手站在阳光里。老旦心里泛起甜甜的味道。二子昨晚和“五姑娘”大战了几回合,弄得一屋子腥气,如今仍在床上呼呼大睡,巧巧便捉了几只蚂蚁去袭击他了。

“玉兰妹子,你来得可真早!”老旦站起来说。

“说过了早来的么,怎么会骗你?”徐玉兰笑成了一朵花,眨着俏眼踱过来。老旦想起昨天她说过今天要来看看驴马,准备换一匹好用的。但见她穿成这样,笑成那样,脖子上还缀了几朵杜鹃,心下便紧张起来。

“驴起得早,都拴在那儿吃草了,俺带你去看看。”

“骂人呢?”徐玉兰眼帘一挑。

“不是不是,俺起得就早,俺起得就早……”老旦呵呵笑了。

老旦领她来到后院,十几头驴拴在一处。见老旦带来了女人,毛驴们哼哼唧唧,弹着蹄子蹭着屁股。老旦知道她不是来挑驴的,扮得这么骚,喷得那么香,又不是骑着毛驴出嫁。老旦便点起烟锅,吧嗒吧嗒嘬起来。徐玉兰却一把抢了去。

“早和你说过,隔夜的老烟丝不要抽,山里水汽重,这么抽会得肺痨,说你多少次就是不听……”

徐玉兰扔了他的烟锅,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打开来是十几支卷好的纸烟。徐玉兰挑出一根圆滚的递给他:“喏,我帮你卷的。”老旦诚惶接过,叼在嘴里,还没掏火,徐玉兰已经凑上来,拿一个打火机打着。这打火机火石装得太满,蹦出的火星烫了老旦的眼。老旦“啊呀”一声,徐玉兰也哎呀一下,不由分说揪开他上下眼皮,呼呼就吹起来,老旦觉得满脸都是她,眼睛被吹得干涩流泪,却又不敢挣,忍着忍着,便觉得她的身体和他挨到一块了,那一块块地顶上来,老旦眼睛还疼着,下面便热起来了。

一只驴近在咫尺扯开嗓子猛然开叫,徐玉兰惊得跳出两尺去。老旦合上眼又睁开,觉得眼睛大了一号,一张驴脸伸在眼前,喷出的鼻息带着吐沫,老旦一个耳光上去,母驴疼得和他一样直眨巴眼,悻悻钻入了驴群。

“你一个母驴,大早上的叫啥?吹得这么臊哄哄的?”老旦怒骂道,说完便又后悔,忙看徐玉兰,果然在那儿叉腰扭脖子,一副要拔枪毙了他的凶样。

“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我说驴呢……”

房间里一声怪叫,然后是巧巧嘎嘎的笑。想必二子被蚂蚁爬了裤裆。只穿条裤衩的二子猛然从后窗跳了出来,一下落进驴群,摔得一身驴粪。巧巧在窗户上露出头,没心没肺地大笑。老旦忍俊不住,扒着栅栏笑道:“几个蚂蚁就把你吓得从窗户蹦出来,要是鬼子来了,你还不跳下山去?”

“哪有这么说的?明天我就挖个蚂蚁窝放你鸡巴上……”二子说完,看到老旦身后羞答答的徐玉兰,叫声“不好”,爬起来,一把将窗口的巧巧按回去,鳗鱼一样钻回了房子。

有了这一闹,老旦和徐玉兰倒又有了话。“哪头驴有劲儿?”徐玉兰问着走到栅栏边。

“这头公的有劲儿!眼儿亮蹄儿圆,一叫十几响儿,你看这毛,这耳朵……”

老旦摸着那头好驴,笑眯眯拉过来,让它去舔徐玉兰的手。好驴会错了意,一头拱在她胸前,舌头湿哒哒去舔她的脸。徐玉兰惊叫一声躲开。老旦忙按住驴头,一鞭子抽了过去。

“牲口随主儿,你这驴还色心不小呢!”徐玉兰挑衅般看着老旦,弹掉畜生沾在胸前的草,把一团肉弹得微微一颤。老旦觉得什么地方被她弹了一下,看在眼里乱在心里,长这么大,却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比那两个窑姐还要辛辣呢。老旦将驴拴在栅栏上,再抬起头,已羞红了脸。

“呦,看把你羞得!我说着玩呢,谁不知道你旦哥人是最老实的,多少妹子稀罕你你都不要,你这样的男人啊,天底下也没几个了!”

“妹子你说笑了,俺这皮糙肉厚的庄稼人,这黄家冲的妹子多水灵儿,哪有个稀罕俺的……”老旦心里大大受用着。

“那我稀罕你算不算?”徐玉兰还是那副表情。

“玉兰妹子你别调笑俺了,俺可兜不起哩!”老旦摸着驴头,一只手瑟瑟抖着。

“旦哥常想老家不?”

“想!”

“想老婆和孩子吧?”

“那……更想了!”

“也是,你老婆那边孤儿寡母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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