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是!长官,俺是营长老旦。”老旦敬了一个礼。

少校听到这名字扑哧笑了。这不太严肃,他低头搪过一串咳嗽。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们3连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扮成民夫想混出去,还大包小包的。原本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此人语气阴险,像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眼睛躲在墨镜后面,不知是黑是黄。老旦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知这两个兵死定了。看着马贵和周虎子两张死人般的脸,老旦束手无策。

“长官,都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后天连你也跑啦!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儿压力本来就大,阵地守不住,集团军就完蛋了,咱们完蛋了,整个徐蚌战场也就完蛋了……就算不说那么大,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怎么办?共军在这儿捅开了口子,丢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少校义正辞严地说着,冷冷地看着老旦。

“营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和连长!俺拉着马贵儿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了!”周虎子哭得语无伦次。

“旦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没管住自个儿!虎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贵儿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抛开军纪不说,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他们呢?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少校脸色陡变,每个字都像咬出来的。

“长官,现在战壕里缺人,这娃子又是新兵,看在弟兄们坚守这么长时间的分上,饶了吧!俺一定严加管教,让团部处分俺吧!”尽管于事无补,老旦还是苦苦相求。

“说的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军法是什么?你是老兵,打鬼子的时候啥样你不是不知道吧?”少校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了个逼!别跟老子在这里装蒜,你要把老子怎么样?”马贵脾气火爆,不顾一切地发作了。

少校看他半晌,说:“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少校指着宪兵。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旦冲上去,冲马贵抡了两个耳光。马贵的脸抽得抖索起来,低下了头。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老旦躬下身对少校说。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团部料理你了!”

少校拿过宪兵递来的冲锋枪挂在二人的脖子上。二人松了绑,宪兵给他们戴上了钢盔。少校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冷冷地说:“上去,往共军那面走……”

“长官……”老旦站在他的枪口前,口气更软了,“算了吧……”

“军法无情,闪开吧。”少校用枪拨开了他,“弹夹里没有子弹,你们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就开火……不是成天想着过去么?算是个机会。”

这办法如此恶毒,战士们怒起来,拉完屎的二子忽地抄起枪,骂骂咧咧地就要动粗,连杨北万都站出来,噌地抽出刺刀。老旦压着怒火一摆手,又挡住少校的枪,摘下帽子,咬着牙慢慢说:“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大家守在这里,人死了一小半,阵地可一寸都没丢。这帮弟兄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马贵儿和虎子只是冻迷糊了,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团部就不怕寒了战士们的心?大伙儿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些个想家熬不住的,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老旦语气虽平,额头却青筋暴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这不是啥稀奇事!团部要就是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老旦终于忍不住,梗着脖子发了狠。

战士们听了他这话,再不含糊,凶巴巴地围住那几个宪兵,有人手里拎着枪,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少校吃了一惊,却不慌。那几个宪兵腿肚子都软了。少校掏出烟来自己抽,看着四周的士兵们。

“干什么?造反?来吧,冲我来。”这声音阴阴的,“看得出你也是老兵,这不是咱打鬼子那时候了,老弟,这个战场决定你我的命,打赢了咱就是人,打不赢咱连狗都不是,你怜惜这两个逃兵,到最后咱们败了,可没人怜惜你。”少校吐着烟圈说,“207团的团长和两个营长昨天被枪毙了,知道为什么吗?”

老旦摇了摇头。

“他们手下几个兵跑过去,又跑回来给共军捎话。上面知道了这事。虽然他们没有投降,但一样要枪毙。你这两个要是跑回来,你的脑袋能保住?”少校抽完了烟,见二子瞪他,就将烟头拧在二子的钢盔上。二子一鼻子灰,却不敢言。

“营长,别为我们背黑锅,我的命贱得像土坷垃,死了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我们去就是了!”虎子见双方剑拔弩张,禁不住哭着跪下了。老旦明白少校说的,却挪不开脚步。少校见他如此,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抖打开,举到老旦面前。

“俺不认字,写的啥?”老旦心虚起来,脸红成了柿子。

“你不认得字,也不认得团部的红章?看清楚了,就地处决,立即执行!明白了么?”

少校哗地收起纸,歪着嘴对老旦说:“你让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谁没干过鬼子,谁没见过血?我在马来半岛吃过鬼子的肉,喝过猴子的血,挨过毒蛇和蚂蟥,要不是眼神不好,你以为我会来跟你干这个?”

少校猛地摘下了墨镜,那张冷酷的脸上,一只眼已经没了黑色,竟是惨白的一团,而另一只带着暴怒,恶狠狠地瞪着老旦。

“咱们这一仗不能输,输不起了呀!”少校猛然大叫起来,“不整肃军纪,终归一败涂地。咱们不缺枪不缺炮,也不缺吃喝和弹药,咱们就是缺当年打鬼子的那股劲儿!我们拼命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江山,死了几百万弟兄保住的中华民国,你就忍心给共产党夺了去?”独眼少校猛地抬枪,硬硬顶住老旦的脑门。战士们被他吓着了,没人敢举起枪来。

“执行命令,让他们往前走……”少校阴阴地说。

老旦看着那只独眼,心里叹了一声,看了看马贵和周虎子。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虎子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贵搀着才能前行。马贵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

“营长,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虎子,别给咱弟兄们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举起了枪。老旦心如刀绞,也只能强压悲愤看他们远去,急出满身的大汗。

空旷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走过一片片冻僵的死尸,饶是马贵身经百战,那腿也在打哆嗦了。老旦听到了共军噼里啪啦的枪栓声。

共军那边打来一枪,又脆又长的声儿。马贵应声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虎子,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

“虎子往前跑,快跑!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身上招呼!”

虎子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一串子弹蛇一样在地上爬着,又猛地跳起,咬在马贵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贵挣扎着,口中喷着黏糊糊的血,他伸开双臂,接着更多的子弹。几支冲锋枪将他打得跳起来,老兵马贵发出长长的号叫,明明要仰倒,却发狠地扑向前,沉沉地倒在地上。

虎子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老旦旁边砰的一声响起,飞奔的虎子一个激灵,飞出了几米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少校的枪口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枪,照着那颗头一拳打去。少校摔倒在沟里,碎镜片划破了脸颊。他却没恼,抹了把血站了起来。宪兵们慌张地对老旦举枪。战士们大骂着围过来,二子一手压下宪兵的枪口,锋利的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一个弟兄站在壕边儿,哗啦端起了机枪。宪兵们见状脸色煞白,有一个扔掉了枪,举起了双手。

少校慢慢爬起来,指着宪兵说:“把枪捡起来,你是军人,丢命也不能缴枪!”

宪兵捡起了枪,少校捡起眼镜,看了一眼扔掉了。他瞪着老旦,那只独眼被血染红,老旦以为他还有狠话,绷着脸等着,只听他慢慢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揍了独眼少校,老旦怒火骤降,少校这话竟令他惭愧起来。“都把枪放下!”他对大家说。

少校吐了一口血沫,掏出块手帕擦着血,他拍了拍老旦的肩膀。

“你要有种,就守好你的阵地。”

少校带人去了。老旦松了口气,走到壕边拿望远镜望去。马贵和虎子还在那儿,方才还鲜活,此刻已成僵尸。地上起了风,卷起昏黄的土沫,如锥似钉般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叽的大鸟在上空高低盘旋,像悬在半空沉甸甸的炮弹……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亮晃晃地升起来,照亮双方的阵地。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又向前硌蹭了三四十米,虎子倒下的地方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那里立起来一面崭新的红旗,像刚从血里泡出来一样。共军在齐声合唱,过不多久喇叭也开始喊了,还是那个将二子喊出屎来的婆娘。

弟兄们排着队领稀粥和压缩饼干,每人还能分到一根冻得钢筋般的胡萝卜。老旦不想和弟兄们废话,还会有人逃跑,甚至投降,说了也白说,人的肚皮比脑子清醒。他自己都不知该咋办,独眼少校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部队如今只缺那股劲儿,可为什么这股劲儿就没了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共军一天天往前推,国军一天天往后退,天气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总攻就要开始,而国军的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不够塞牙缝,鸡窝里撒了些干瘪的草籽儿,顶个球用呢?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瓶罐头开枪杀人。昨晚上二子还说,东边又有一个营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起风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钢刀一样的北风在平原上肆虐,带着呼啸横扫战场。风声如雷,黄沙如铁,人连魂都吹掉了。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抽打着天地间的活物。老旦早早提醒了弟兄们,让他们找到一切能御寒的东西挨着。壕沟里,冰粒弹片般撞击着钢盔和武器;掠过炮口的风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瘆。眼睛是不敢睁开的,壕里生的火,连同烧水的锅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几匹受惊的战马发疯般狂奔在阵地之间,凄厉的嘶鸣盖住马蹄声。没人敢去拽它们,生怕连同这些发疯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风里。战士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壕沟里,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茧,只留一对鼻孔出气。他们紧紧拢在一起,磨叨着菩萨的保佑,祈盼这要命的大风早点过去。共军的喇叭顽强地喊着,那女人的声音在风里犹如鬼叫,老旦就是堵上耳朵,她仍能尖利地钻进来。二子和他挤在一起,已不再提对这女人的先奸后杀,只盼着她能早一些闭上鸟嘴。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钻出灰云,风圈儿若隐若现。战士们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吸一口冰冷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便漫天而落。老旦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但他仍在壕沟里巡视着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这么仔细着,半晚上又冻死了几个身子弱的。

回来的时候,耳朵钻心地疼,老旦用手去捏,发现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个棉帽子戴上,想逃进有火盆的指挥所。进去之前他习惯地去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迷得火辣辣的,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咳嗽着,脏兮兮的手不敢去揉,嗓子又喊不出,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一阵,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广东老兵武白升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掏出块脏了吧叽的棉布给他擦眼,又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烂出鲜红的口子。见他没事了,武白升爆着焦黄的牙咧着嘴笑。老旦狠狠地说:“日他妈的!这是啥鬼天气!”

二子带着杨北万走来,见他在这窝着有些奇怪。

“旦哥,你咋啦?不是被那女人喊迷糊了吧?”二子开玩笑道。

杨北万的脸冻出一堆疙瘩,见老旦面如死灰,像两阵间回来的诈尸,忙将自己身上的一个大毯子给老旦披上,他扭脸对武白升说:“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营长快成冰棍子了?头长得像个广东鳖壳,怎就招子这么不好使?”

老旦颇为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就变得这般痞气,学会这么些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高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呵呵掏出了酒壶。杨北万劈手夺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了老旦。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咚猛灌几口,已是热了不少。他递回给心疼得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杨北万的口气啐道:“促狭鬼,这酒跟泔水差球不多,还不如鬼子的,你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你不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是我拿三包压缩饼干跟7连的同乡大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说的倒是实话。此时连喝口水都成问题,更别说这些稀有物。离这儿最近的水井冻成了冰疙瘩,打水要排队。前几天一个重伤员半夜爬进去了,弄得井里满是脓血。这家伙冻得浑身溃烂草垫子上等死。谁也不知他怎么有力气半夜爬了一里地,死也要喝口水,真难为了他。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雪片子一摞摞砸下来,映照得天儿早早地亮了。开始还觉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声说笑了。战场中间有几匹死了主人的战马,低着头找着能吃的东西。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射杀它们,要是几只畜生跑回来,那是多少斤肉啊!

共军估计也冻得够呛,壕也不挖了,歌也不唱了,喇叭成了一个大冰块,压折了木头杆儿。共军有人吆喝着,想招呼这几匹马过去。国军弟兄听见了,自不能让这帮穷棒子捡了便宜,好几个赶过马的“和乐架、和乐架”地勾着它们。可它们并不买账,两边看看,只蹬着蹄子在雪地里瞎刨。有两匹看着不饿,一黑一白慢慢走近,绕着圈喷着鼻儿磨头蹭背,黑的闻着白的腚沟子,白的舔着黑的翘屁股。老旦咿呀一声,眼睛陡然发亮,这两个畜生来了劲儿,莫不要在这冰天雪地的阵地之间,在几千人的注目之下日弄了?

两边都看见了,纷纷探出头来看这畜生的壮举。开始还举着枪,一会儿便放下了。老旦举着烟锅子走上壕边,共军那边也走上来一个挂望远镜的。老旦冲那边挥了挥手,那边也对他挥了挥手。默契达成,双方战士的脑袋全冒出来了。伤兵们见众人欢呼雀跃,也支着拐挣起来看。南腔北调的喊声响起,口哨和吆喝响彻战场。战士们挥着衣服和帽子,兴奋得像自己要上炕似的,这帮家伙久不开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对了,对了就这样!把两腿儿搭上去,妈啦个巴子!你搭它的腰干鸡毛呀?从他妈的后面上啊!”

“出来了!出来了,我日你妈的,比爆破筒还粗还长啊。”

“错啦,错啦!不是那儿!我操!真是狗日的一个笨鳖,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当这畜生和你似的?把你晾在这儿干,你个球连鸡巴眼儿在哪儿都找不着!”

“嘿呦,好长啊,比旦哥的还长啊……”二子举着望远镜喊。战壕里哄堂大笑,老旦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一黑一白的两匹大马跳舞似的转着圈,费事地想媾在一起。它们在几千双眼睛下耳鬓厮磨,蹭来蹭去,你撅他挺,却总是不得要领。母的准备好了,公的姿势不对,公的准备好了,母的却会错了意。公马急得嗷嗷长嘶,四蹄乱蹬。母马烦得一个劲咬它的腚,它们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让两边的士兵们发出长长的惋惜声。

“丢类老母,不懂就让共军教你们做啦!”

“国民党的愣球,上来帮帮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儿啊,咱们保证不开枪!谁开枪就是它们做下的!”

杨北万看得眼里放光,也大声地掺和着:“没人帮不成,没人帮不成!得有人托着那玩意往里杵,否则进不去的!”

老旦微笑着拍拍杨北万的头,笑着说:“愣娃子,看不出你个球还挺在行哩!谁教你的?”

“俺大哥经常帮人干这个,你得用手抓着马球往里塞!”杨北万做了个塞的动作。

两边的战壕生气勃勃,欢声雷动。没人愿意开枪破坏这难得的快活,大家都恨不得上去帮一把。老旦看得神清气爽,在黄家冲这事可没少干,下面不知怎地就起来了。扭脸看去,战士们大多紧夹着裤裆双眼放光。二子看着看着癫狂起来,嗷嗷叫着跳上战壕,冲着共军做出交配的姿势,老旦赶紧一把拽了下来,再嬉笑着一手掏去,竟然是硬邦邦的。

“嘿呦,原来你好这个,上啊,俺帮你谈判去。”

二子哎呦一声,笑呵呵地蹦回了壕沟。

大地盖上了厚厚的白。两只畜生辛苦一场,最终徒劳。没有看到高潮的诞生,国共都颇为扫兴,纷纷咒骂这球事都不会整弄的畜生。公马硬撅着炮筒子小半个时辰,长长的马鞭冻成长冰凌子了,杵不进去,缩不回来,薄薄的冰碴让它进退两难,马腿上当啷一撞,疼得个嘶嘶乱叫。母马翘臀以待这老半天也没过上瘾,想必一口热井也冻住了,看上去极是烦躁,撩起后蹄就给了那笨相公一脚。两边哄堂大笑,战士们肚子都笑疼了。

士兵们丧气地揉着直不隆通的命根子,准备各回各窝。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传来,共军那边立刻呲哩哇啦地炸了锅——飞机自然是国军的,他们有母鸡就不错。国军战士倒没有兴高采烈,空军那两把刷子谁都知道,这大雪天的别帮倒忙就好。可这是一架肥嘟嘟的运输机,从后方缓慢地低空飞来,绕了半圈后打开屁门,扔下几个挂着降落伞的长桶。国军立刻欢呼起来,里面少不了美国的牛肉罐头和压缩饼干,没准还会有一些酒,这个大桶能装不少哩。

“没准还有烟丝呢。”老旦幸福地想。

共军想必羡慕又鄙夷地看着,定是痒得挠心。可没多久,国军开始骂娘了。降落的桶被风吹过了国军的阵地,慢悠悠地朝着这边飞来,饶是国军战士操了老天爷的娘,它们仍是向共军飞去。共军红旗乱舞,兴高采烈地叫着,小喇叭吹得和鸡叫一样。国军弟兄们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脏话骂着那飞机,二子都恨不得拉过机枪把那狗日的飞行员敲了。

风没了,一丝都没了。几个大桶空中顿了一下,直直地撞在地上,哗啦就碎了,把还在那儿干着急的两匹马吓了一大跳,跳着脚分头跑去。它们落在两阵之间,不前不后,降落伞软软地瘫在地上,再也动不得分毫。

这下可好,两边的士兵们又一起跳着大骂了,像被破鞋涮了的两个光棍。摔碎的桶壳里露出绿油油的罐头,炸弹一样袭击着每个人的胃,那真是口水直流。老旦跺着脚骂娘,自是毫无办法,要是有坦克在就好了,开过去捆上能拉回来,可那玩意儿已经冻在地上了,引擎都冻裂了。看着气急败坏的战士们,老旦不安起来。共军战士还在大骂,国军战士却突然安静了。他们眼睛冒火,直勾勾望向前方,哼哧哼哧地喘着。共军见状也住了嘴,时间像是冻在空气里,战场猛然间鸦雀无声。

“我操他妈的,来几个人跟我抢回来!弟兄们掩护啊!”

2营那边跳出个不要命的,他疯了一样大叫,枪也不拿就冲出去。十几个亡命徒跟着他冲上了战壕。老旦这边也跑去了几个,他知道阻不住,冲着壕里大吼一声:

“愣个球?掩护啊!武白升!赶紧把小钢炮给俺支起来打!”

战士们回过神来,各类枪支开了火。三连的迫击炮也轰起来。枪炮声中,十几个弟兄疯一般跑去,拖起一溜雪烟。共军立刻还击,子弹溅起老高的雪片子,几个人冒着血扑倒,呼就陷进去了。共军却没这么狠,只将弹雨倾泻过来。几个国军弟兄抬起大桶往回搬,还有几个抱起一堆散落的罐头,猫着腰就往回窜。共军这下不干了,机枪追着他们的屁股跑,迫击炮弹也飞了过来。有个弟兄被炮弹砸个正着,红光一闪就不见了,他身边的两个兵也没能幸免,满天飞的都是罐头。好几百斤的铁桶拖累着那四个弟兄,他们成了活靶子,子弹在铁桶和人身上崩得碎屑四飞,活着的两个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推动铁桶向前滚,身后的雪地留下长长的血痕……

对射又白热化了。重炮和各类轻武器放出了手段,战壕里又多了批死去的弟兄。共军的炮火如此猛烈,弹药似乎远比这边充足,大炮的数量也增加了,那就是援军到了。为了不让国军抢回这点可怜巴巴的食物,共军竟宁可浪费那么多炮弹。他们就是要等着国军饿晕了冻傻了,不战自败了,才会一股脑再冲上来。

去抢东西的弟兄一个也没回得来,最后那个背靠在铁桶上,打开个罐头狼吞虎咽,他胸前的窟窿冒着血,吃掉一个罐头后他低了头,捧着罐头盒再也不动。老旦想起他是个湖北的兵,一家人都是饿死的。那些尸体很快盖在白雪之下,坐着死去的战士成了冰人。嘶鸣还在,两匹马却不知去向,阵地之间苍茫无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五章 黄家冲的不速之客

三个月后,玉兰的肚子风平浪静,并无突兀,只是仍不敢四处走动,也不敢胡吃海塞。麻子妹让她宁可床上吃成个猪,懒成个猴,也不能撇着腿四处乱窜。徐玉兰的火爆脾气受了治,发不得怨不得,为了孩子,只能乖得猫一样。小色匪常来探望,打耳光容易动胎气,老旦终于看见小色匪左右对称的脸。玉兰的肚子比江山重要,老旦自是细心照顾,别的不会,面条烙饼葱花炒蛋的倒还拿手。他盼着玉兰能生个七八斤的大胖小子,说不定还长得挺像有根。

看着床上的玉兰,老旦会常想起胖乎乎的翠儿,想起满院乱跑、开始问怪问题的有根。他打心里念着他们,那是心里的两根针,想起来就扎得疼;又是心中的两棵草,想一次便长一截。黄老倌子弄来的报纸常有河南的消息,听说有了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又有了大瘟疫,病死的也不少;鬼子还杀了人,照片上不少烧毁的村庄和成堆的尸体。黄泛区惨状千里,地图上覆盖了板子村。老旦看着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个被大水冲垮的村子,黄汤仍有半米之高,只剩一半的土墙上趴着饿死的野狗。黄老倌子仔细看着地图,告诉他这儿离板子村不过百里。

老旦心凉如冰,心都像泡在了黄汤子里。好在还有酒,好在还有玉兰。老旦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去找二子,扭过天文望远镜看着家的方向。望远镜里只有望不到边的青山,偶尔会看见匆忙飞过的鸟。新的希望挤着旧的悲伤,老旦努力让自己每天都笑,老人常说,喜欢笑的人,运气会好。

长沙城回来的黄瑞刚和二伢子被关在山寨里,虽然吃好喝好,鞭子抽出的伤却化了脓,怎么也要养半个月。二人倒也不急着回去,身上的伤更不在乎。黄瑞刚屡次探着老旦的口风,撩拨他的心气儿,老旦统统装糊涂。他佩服这两个一心想成就军人荣誉的小弟兄,却也不上这个当,这时候被他们拽回去有点冤,很多该做的事,自有该去做的人,这么被轿子抬了去,八成又是九死一生。

老旦这天光膀子擀着面条,想给玉兰做一碗不带辣椒的炸酱面。山寨的牛角哨突然响了。老旦扔下擀面杖,也不顾一身面粉,抓起长枪短枪就跳出了门。这是紧急号,除非有外敌入侵,它是断不会吹的。

弟兄们蹬蹬地跑过山路,一个个像灵巧的山猫,大家衣衫不整却披挂满身,这还是突击连的好习惯。今天无事,想必多在睡懒觉,只是不见朱铜头。老旦欣慰地唤着他们,知道就算光着屁股,他们依然有很强的战斗力。几个匪头正带人训练,此刻也鬼魅一般从山林跳出来。众人都跑到山寨中间的防卫工事里,这是黄老倌子前些年修筑的工事,看着并不起眼,其实坚固有效。它是一串地道连通的碉堡,三个封闭的碉堡密布着居高临下的射击孔,两个敞篷的用于放置迫击炮。五个碉堡都是青石条加泥土麻包两层垒就,用铁条箍成笼子一样,再围了密密的爬山虎,远看和山丘毫无二致。山寨大门和进山寨的道路、吊桥都在这碉堡群的火力覆盖之下。三挺机枪和两门迫击炮,再加上三十多支步枪,除非敌人拉来山炮,否则一个也进不来。

黄老倌子果然在这儿,正用望远镜看着山门。射击孔站满了匪兵,迫击炮手正在调整射击诸元。老旦暗自佩服,这帮匪兵的警觉和快速并不亚于他们几个,黄老倌子早就将他们训得精熟。见老旦来了,黄老倌子递给他望远镜,指着下面说:“来了找事儿的……”

老旦看去,见山门的塔楼和工事里站满了匪兵,门外停着十几匹骡马,马上的人一个个五大三粗,有的背着刀枪。二当家黄贵在山门上和他们说着什么。老旦再看山路远处,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

“是什么人?”老旦问。

“不清楚,反正不是湖南的。”黄老倌子道,“带枪的都穿皮靴,周围几个山寨没这号人。”

二当家和身边的匪兵说了几句,匪兵下了塔楼,飞快地跑上了碉堡工事。

“他们是共产党,要和老倌子谈点事儿。”匪兵对黄老倌子说。

“娘了个逼的,和我谈点事儿?他们忘了杀我兄弟的事儿?也忘了我砍了他们几个人的头?”黄老倌子低头想了想,“这帮叫花子想干吗?要跟老子谈事情,还背着枪?”黄老倌子哼了一声。

“他们说远道而来,一路山寨多,枪都是用来防身的,如信不过,放下就好。”匪兵又说。

“他们的头儿是中原口音,还有个女的。”

众匪都看着黄老倌子。老汉犹豫了下说:“放人进来,升寨堂。”

“不缴械?”老旦忙道。

“这么几个人,还有个女娃,都背着机枪又如何?有你在,他们能动了我?”黄老倌子冲老旦不屑地笑了下。老旦却没笑,让二子等带人到寨堂里布置暗枪,两支枪死盯住一个,有人敢摸枪就放倒。

“你倒松心,他们万一带了手雷呢?”老旦在黄老倌子身后嘟囔。

“别让玉兰知道。”老汉回头低声说。老旦会意,心里咯噔一下。

寨堂里匪兵齐整,刀枪林立,当家的都按座次坐了。寨堂四周有暗藏的射击位,上面还挂着藤编的吊箱,里面装着二子埋伏的匪兵。大薛的狙击步枪可以看到任意角度,此时正指着来人的头目。老旦坐在黄老倌子左手边,手枪顶上了火。他听说过这些怎么打也打不完的共产党,伤兵医院的弟兄也有和他们交过手的,说这是一群没法讲理的暴徒,贼能吃苦,也贼能拼命,国军几十万愣是围不住,但要是鬼子不来,这帮叫花子就被蒋委员长收拾在蛮荒之地了。他们被打得都成野人了,一路逃着还喊北上抗日,妈妈的陕西甘肃的哪有鬼子?鬼子全面侵华之后,蒋委员长把几百万军队都堵到东边去了,实在没精力收拾他们,就咬牙接受了他们的条件,将他们剩下的人收编了。

共产党怎会从这儿冒出来?不是都跑了么?北上了么?这些人和土匪并无二样,他们枪支各异,贼眉鼠眼,有的缠着头巾,有的戴着眼镜,脖子上满是泥垢,裤裆里臊气哄哄。只有前面的两个不太一样,一个戴着奇怪的军帽,双肩端得绷直,脸上带着大户的微笑,走路有些像……划船,一只脚或略有残疾;一个身材顺溜,面庞清秀,梳着甩甩的辫子。老旦一下被这张脸吓着了,他以为定是认错了人。可这女人也被老旦吓着了,双手捂住了漂亮的小嘴。她是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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