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陈玉茗通知了另外几个弟兄。黄老倌子发了命令,调五十精兵归老旦节制,同赴常德。

老旦对黄老倌子的决定感到震惊,这五十人几乎是黄家冲的一半精锐,包括二当家从长沙带回来的,他们几乎各有绝活,能骑能射,能藏能忍,枪法既好,还懂部队的协同作战,这是各山寨闻之丧胆、几乎能够以一当十的匪兵。但这也是黄老倌子的家底儿,再训出这样有战斗力的匪兵不知要多少年。

男人们放下锄头和镰刀,穿上各自的作战短衣,皮扎绳捆,一个个精干孔武。匪兵和老旦的弟兄们全部配了毛驴,唯独老旦骑个大黑骡子,倒也突出。女人们流着泪为他们收拾披挂,擦去刀枪上的尘土,给他们带足烟丝和腊肉。老旦本以为黄家冲会有板子村一样的哭声,但是没有,一声都没有,战士们齐齐地在寨口列队,家人们便站在山坡遥望,他们静悄悄的,像送一群陌生的客人。

“嘿!我说这半个月这只眼一个劲地跳哪,原来是又要瞄着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鸡,比他妈的打鬼子差远去了。”梁七高兴得直蹦,麻子妹在一旁系着什么。她坚持同去,至少算个军医,而且梁七离不了她,三天不在就会拉稀。老旦和梁七都拗不过她,只能带上。

大薛拎着枪一人上了毛驴,老婆和孩子都留在家里。他对老旦指了指半山腰,老旦望去,见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跑了下来。

“铜头兄弟,改主意啦?”

“海涛你别埋汰我了,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朱铜头气呼呼的,通红的脸上一个大巴掌印儿。

“铜头兄弟,你可别这么说,小甄跟你在这山沟子里生娃,也够意思了。这哭着喊着不也是怕你有事么?我家那位,嘿!连点反应都没有,说你愿意怎么着都行,全不当我是一回事儿,我这心里还气呢!”海涛帮朱铜头拿着包袱说。

“铜头,海涛说得是,再给你个后悔的机会。”老旦背着手笑眯眯的。

“我不去,谁给你们逗乐子呢?”朱铜头揪着缰往上爬,长了二十斤膘,腿都迈不上去。大薛纵驴过去在脖领子上一拎,将他拎上了驴背。大薛在一边咕噜咕噜地比划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明白他的意思。大薛说的是:带着他吧,多少能当麻袋包使。

他们一大早就在准备出发,可玉兰却一直没露面,老旦估计她躲在屋子里打扮,可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没见她出来。正要让人去找,却见她抱着个小笼子下来,后面跟着全副武装的小色匪。玉兰果然弄得妖精似的,带了花,抹了色,梳了发髻,蹬着崭新的红鞋。小笼子里是三只瘦巴巴的鸽子,玉兰说这玩意叫信鸽,是她让陆家冲二当家给搞来的,不管你在哪,有啥事,让人写个小纸条塞在小管里系在鸽子腿上,它就会一直飞到黄家冲,飞到屋前的另一个笼子里。老旦听着惊讶,心里却想早知道有这玩意,离开板子村就带它十几个了。

“小色匪跟着你。我给了他权力,你敢碰哪个女人,立刻枪毙。”玉兰用手指做枪,在老旦肚子上顶了一下。小色匪嘿嘿傻笑,满嘴的虎牙横挑竖撩。这是个才十八岁的好孩子,对玉兰忠心不二,他既是出气筒,也是垃圾桶,却是最重要的,玉兰说如果哪一天要和老旦办喜事,要让小色匪扮成陪娘,一直陪着她到洞房里。小色匪向玉兰敬了礼,屁颠儿地上了毛驴,老旦知道这一路只能将他捆在裤腰带上了。

太阳懒洋洋地翻过山头,亮晃晃地照耀着。这是罕见的晴天,黄家冲像要烧干的蒸笼,正在散着最后的雾气。满山的村民扶老携幼出来了,他们聚到山寨门两边的山坡上。女人们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张望,男人们围着头巾,或站或蹲,水烟桶子哒吧哒嘬得山响,像开春时的乌鸦换着窝里的树枝。大伙愉快地等待着,老旦等五十七人奔赴常德,这简直是百年的壮举。黄家冲没少过流血和眼泪,也没少过层出的英雄。年过五旬的男人们都藏着各自的豪迈往事,或杀匪,或械斗,或与猛兽搏斗。岁月磨掉了身上的伤疤和老茧,却没有磨掉他们天生的悍气。冲里的老人常带着子嗣进山徒手抓蛇,捕猎野兽,走炭堆踩刀排。他们用各种方式提醒和鞭策着后人,告诉他们人心无畏则万物不畏。眼见着长大成材的后生们要远离乡里,续写黄家冲的传奇,他们毫不悲戚,心胸如正升起的太阳般炙热。

朝阳四射,山谷映得通红,仿佛染了色的新鲜棉絮漫着温暖。山坡上人声嘈杂,星星点点的烟袋锅子冒出青色的细烟。老人咳嗽着,娃子哭喊着,女人哄着孩子,男人们肆无忌惮地放着屁,被人群惊得回不了窝的鸟雀鸣叫着。这些声响在山谷中交织起来,使老旦突地想起板子村春播时的祭祀。神圣感油然而生,他觉得像要回家一样,可又不舍得,这客居多年的异乡,竟也如此留恋了。

黄家冲几乎出尽精挑细选的驴,这就是一支骑兵了。他们整齐地背着枪,左腰插着盒子炮,黄家冲特有的长刀和枪反插着。身后是鼓鼓的行囊,那是女人们一夜的心血。老旦一行七人戎装在身,刀枪一挂更是威武,磨得发毛的武装带一扎,满山坡的人都眼前一亮。就连朱铜头都招摇起来,小甄妹子连夜改了衣服尺寸,又宽又大,让他居然像半个将军。梁七悄悄告诉老旦,昨个后半夜铜头和小甄一炮干到天亮,他们家的两只驴饿得嗷嗷直叫……

骑兵排成两列出了寨门,黄老倌子带着五十多个老兵匪列在村口。老兵们全副武装,腰刀斜挎,列在两旁纹丝不动。黄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中校军服,那衣服笔挺地贴在身上,显然经过村里裁缝的妙手。崭新的军帽不知哪弄来的,泛着油油的绿光,将一双犀利的虎目衬出不怒自威的神采。玉兰又披了一条红裘,白袜红鞋,发髻高高地挽着,像要出嫁的新娘子,只是腰上挎了吓人的双枪……她又开始这样了,她不管什么样老旦都喜欢,有一天她光着屁股挎着双枪,在他身上骑着马,放着枪,子弹穿过屋顶,击碎一块块瓦片,弹壳烫着老旦的前胸和脸庞,老旦被她的疯吓着了。他身后备着长长的条案,上面自是烈酒横陈,几排海碗满得要溢出来,旁边还有巨大一盆的辣椒,红艳艳地冒着尖儿。

老旦一摆手,陈玉茗吼起长长的号令,骑兵哗啦就站住了。老旦下了骡子,给黄老倌子敬了这几年最标准的军礼。老爷子神情恭肃地回敬了,转身接过玉兰递过来的一碗碗酒。老旦是第一碗。酒是热的,辣的,涩的,火一样的。老旦捧着它一饮而尽,大早晨喝这么一碗,浑身都像点着了。玉兰只看着他,对他从头到脚微笑着。黄老倌子给每个匪兵端了酒,看着他们喝得一滴不剩,那每一张脸都烧得红了。

“在家靠我,出门靠身边的弟兄!离开这黄家冲,天大的事任你们去折腾。战场上生死有命,回得来的,回不来的,都给我和你们的爹娘有个说法。黄家冲的男人没有孬种,只有威震八方、顶天立地的汉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个样子出来,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风,也不能在部队里栽了面子。喝了这酒,再吃下这辣椒子,记住生养你们这帮崽子的黄家冲的乡亲们!”

黄老倌子大手一挥,那盆辣椒便端过来。匪兵们抓起辣椒扔进嘴里大嚼,吃得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咔嚓咔嚓地咬。老旦七人也早就历练出来,却仍不敢这个吃法。老旦只拿起盆底几根慢慢地嚼着,黄家冲人一碗辣椒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饭可以没酒,却少不了辣椒。黄家冲夹沟里的辣椒细长香辣,在方圆百里都有名气。老旦见匪兵们将辣椒吃得一根不剩,一个个辣得涕泪横流,心里涌上同样的热,见玉兰始终盯着他看,忙打两个哈欠掩饰过去。

“有事儿就放鸽子,没事儿也放鸽子,反正我天天等着……”玉兰轻轻地说。

老旦点着头,绷着股奇怪的劲看着黄老倌子。

“上驴!”

陈玉茗下了令,众匪兵咬着牙吸着凉气,一个个翻身上驴。山坡上的乡亲们聚拢下来,向他们挥手告别。有人开始哭泣,也有人哈哈大笑着。林子远处有人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高声颂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

老旦抬头望去,却只看见山巅那棵半截大树下一个瘦长的身影,在朝阳下披金戴甲,犹如一员天地之间的战将,那是了不起的黄老举人,是年轻时斩关夺旗双枪如神的黄老举人。老人的声音高亢凝重,撩云而上,在他庄重的颂别中,黄老倌子对着远去的马队敬着礼,山寨的钢炮崩然响起,如雷的炮声震得竹林抖瑟,大山动容,间或有山坡上的女人哭成一片的声音。匪兵们纵马前行,马蹄踢着火星,老旦回望黄家冲熟悉的清晨,想起了离开板子村的时候……

第九章 八千虎贲男儿血

为节省时间,避免在长沙北部遇到日军,老旦听从黄老倌子建议不去长沙,而是从邵阳急行军向北,沿山路直奔安化,一路诸多山寨尽皆放行,出枪出粮,只是驴队实在带不了那么多。再往前走,沿路的村庄和山寨都是空的,连狗都跑得干净。山民老远就能闻出不对劲,早就钻进湘西了。两日后将至桃源,为避免友军误伤,老旦派陈玉茗和梁七前行去常德寻二子和王立疆,告诉他们匪兵部队即将到达,准备从常德西南进入。

二人快马前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跑了回来,陈玉茗的白驴被打断一只耳朵,血糊糊地耷拉着。

“有鬼子骑兵,一百多人!在往东北方向去。”陈玉茗大叫。

老旦一惊,忙展开地图。鬼子怎地到了这里?如此常德岂不三面受敌?国军的大部队呢?第三和第六战区那么多军团,怎地能让鬼子钻到这么深?常德是湖南乃至川贵的门户,丢了它这仗可不好打。

“莫非是偷袭的鬼子?常德方面是不是不知道?”海涛歪着头问。

“这不好说,咱对战场一无所知啊。”朱铜头倒是个眼亮的,“他们没追你们?”

“没有,可能看我们不像国军,打了几枪就往前跑了。”梁七背上还背着弓箭,鬼子定是将他们当作了猎户。

“一百多人能干什么?他们多快?”老旦看着地图,鬼子离他们不过十几里。

“全队颠步前进,不是急行军。”陈玉茗喝着水说。

“干脆,弄一下?”海涛做了个砍的样子,“别看鬼子多,咱们这帮人突袭的话,倒不见得吃亏。”

“吃不了亏,但也要死人……”老旦自己也手痒起来,这感觉好怪,就像好久没摸女人一样。可他不忍下这命令,这五十精兵个个金贵,不想扔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弄呗,有啥不能弄的?”麻子妹在一边嘀咕。

“你懂个球?边儿去。”老旦气呼呼地说。

“二当家的,干个球的吧?你教了我们那么多,总得试试刀吧?”一个粗壮的匪兵凑过来说。这家伙叫黄瞎炮,枪法不济,但惯使双刀,他的刀比别人长出一号,马上砍人占尽优势。

“老旦哥,瞎炮说得对,干吧!我得把名声挣回来先!”黄一刀苦着个脸走过来。自打他被老旦木刀拿下,玉兰就让他杀猪去。还是老旦又将他从猪圈揪出来,略加实战调教,黄一刀仍是这五十多人里出众的刀手。

匪兵们围了过来,眼睛都喜得贼亮:“老旦哥,都撇着腿儿送到鸡巴下了,还不操了他?”

“两年没杀人了,让咱们开开荤吧?”

“听说鬼子的马靴好,咱一人能弄两双呢。”

匪兵们来了劲,烟袋锅子就叼起来,还有吸着鼻烟嚼着辣椒的。老旦知道这帮家伙手痒难耐,也知道他们本事不凡。此去常德,虽有王立疆熟识,但匪兵不是正规军,不做点事儿,怕是要被74军的老兵们看不起。

“绕到鬼子前面有没有路?”老旦摸了摸他的大骡子,回头问陈玉茗。

一百多日军骑兵不徐不疾地前进,他们是护送13师团几个参谋官员到常德南部送达最新作战命令。也许正是因周围空荡不堪,既无国军兵力部署,也无土匪斗胆来犯,便选择这样轻松的方式,算着时间,还有半天便到了。

路上风光壮阔,湖南的大山不比日本,长成啥样的都有,这个像颗地雷,那个像支步枪,那个像个寿司,这个像个酒壶,远方那个头大身子小的像中国人笨重的手榴弹。一位来自北海道的中佐心情愉快,每天闷在参谋本部,在这阴郁的冬天都要长毛了,好容易有这样惬意的旅程,可不能亏了眼睛。

转过一个小山包,前面的路七扭八歪,大山里细得鸡肠子一样,两边是壁立的山崖,山峰上似云似雾,绕得像艺妓的纱裙。带路的少佐说这里叫山羊岭,翻过去就下山了。听到这好消息,士兵们欢呼起来,前路太窄,马队便列成一长串儿,头尾相连地慢慢前行。

前面白光一闪,传来奇怪的声音,战士们诧异看去,见一匹雪白的驴慢慢跑来,头上系着个红疙瘩一抖抖的,驴背上坐着个红脸的怪物,背插两柄奇怪的弯刀。他不哼不哈地冲过来,活像传说里山里的活鬼。当头的战士愣愣地看着眼前此景,竟一时忘了抬起枪口。

黄瞎炮临近鬼子,摘下挂在鞍上两个三角爬钩子扔去身后。他大喊一声,猛然加速,白驴久经训练,可有一副狗胆,直起耳朵奔着鬼子马队直通通撞去。鬼子来不及抬枪抽刀,只掏着手枪要打他,可这家伙扔出几包什么东西,半空里“扑扑”地爆了,红色的沫子顺风飘来,鬼子们的双眼登时如遭针刺——那是要命的辣椒面儿吧?可比日本国的芥末厉害多了!前面的鬼子睁不开眼,只知道毛驴和怪物冲过来了,忙避让着这可怕的家伙。黄瞎炮抽出双刀交叉架在身前,弯腰纵驴,从鬼子马队狭窄的缝隙里强钻过去。刀锋嗖嗖割着鬼子的腰腿,拖在地上的爬钩子噼里啪啦勾折了鬼子的马脚。鬼子情知上当,哇哇大叫,却拿这样的土匪打法毫无办法。一串人被割下了马,十几匹马被绊倒,连人带马栽下了山崖。后面的鬼子们终于抬起了枪,要给这不要命的家伙当头一枪,却听见山坡上枪声齐鸣,一个个战士的头便爆开了。带队的少佐刚抽出雪亮的军刀,准备将奔来的红面具一刀劈断,却觉得一个东西从左到右穿过了他的太阳穴,掉下悬崖前他伸手一抓,竟是支带羽毛的箭。

树林里嗷叫着跃出戴着同样可怕的红面具的家伙,他们投掷出一片削尖的柱子,扑哧哧刺穿了人马,两个鬼子被一根竹子串成了糖葫芦,惨叫着跌入山谷。一匹刺猬似的马惊跳着踩死两个,哼着倒在路上。暗处跳出来的人们个个凶狠,手起刀落,一个个劈下马上的鬼子,也有机灵的从马肚子下钻过,从那边拉着脚扔下了山。黄一刀身轻如燕,腾腾两步飞上马背,噌噌两刀,两个脑袋就飞到天上去了。

老旦站在半山坡,看着众匪兵对敌人的杀戮,觉得胜之不武。一个鬼子跳下马来,端着没上刺刀的步枪指着围向他的几个匪兵。匪兵们叉着腰笑话着他,黄瞎炮骑着毛驴又跑回来,双刀上下翻飞,劈翻一个个顽抗的,最终撞向这个家伙,一驴头就撞飞了,鬼子惨叫着飞下去。终于有人向后逃跑,人和马仍完好无损,就在要跳过横在路上的死马时,大薛的子弹追上了他,打的却是马腿,人和马一头便栽进了山崖。鬼子的拼刺在山路上毫无优势,完全不是匪兵们的对手,大家也懒得和他们一对一,一哄而上地乱刀放倒。

打扫战场,老旦颇为得意,又找回奇袭斗方山第一战时的骄傲。匪兵毫发无损,还不过瘾,活的死的都扔下去了。一个军官样的死硬着,抱着一个书包要往下跳,却被几个匪兵踢来打去。陈玉茗觉得蹊跷,过去劈了那鬼子,拿过他怀里的书包翻着。

“旦哥,有用的东西。”他说。

麻子妹一直和梁七待在山坡上,看着他弯弓射箭。见打完了她就下来,两个受伤的鬼子哀号着,麻子妹走过去,跪在他们身边,掏着包里的东西,老旦见她要给鬼子打针,以为她大发慈悲。

“妹子,那是鬼子,有药别瞎用。”

麻子妹也不说话,换了个鬼子继续打,刚才挨针的鬼子叫起来,那声音比杀猪还惨,抽搐得像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内脏,挣了好一会儿才不动了。老旦这时才看到她那针管儿里黄澄澄的,就问她给鬼子打了什么。

“辣椒油……”麻子妹冷着脸上了马。老旦吸着冷气看着她,见另一个鬼子抽搐得满嘴白沫,眼珠子都抖出来了,咧着嘴摇了摇头。黄家冲的辣椒油进了血管,老旦宁可跳下山崖。

不一会儿,山路上打扫干净。匪兵们换了鬼子的枪,穿上鬼子的鞋,拿光鬼子的弹药和香烟,一个个石头样丢进山谷。活的马拴在后面拉着,老旦令即刻出发,天黑之前到达常德。陈玉茗和梁七照样去打前站。他们顺利找到了王立疆和二子。二子打扮得蛤蟆一样,穿着皮衣皮裤,戴着皮帽子和大墨镜,威风地开了辆三轮摩托来,一见老旦就骂:“怎地才来?真要俺八抬大轿回去请你啊?”

五十六头毛驴和一头黑骡子组成的骑兵列队进城,除了老旦都戴着鲜红的铁面具,守卫部队看得目瞪口呆,以为哪个鬼城里发生了暴动。说是城池,这常德城更像一座坚硬的堡垒,城外坚壁清野,铁丝网和鹿蒺藜迷得老林子一样,水泥做的碉堡密密麻麻,下面是通连的交通壕。城门口的37毫米反坦克炮和7.62毫米重机枪都是俄国人的,轻机枪竟然是转盘弹夹。还有往城里面拉的115毫米俄式榴弹炮,城头的探照灯亮得和太阳似的,高射机枪也都是双排大口径。这配备令人咋舌,老旦没见过哪个师有这样的火力。可部队却没看见多少。城里车少马稀,没走的店家无精打采地卖着臭豆腐,穿着棉袄的老人在路边端着茶壶叼着烟袋,摆着一堆堆的龙门阵。每条街道都修了碉堡和麻袋工事,里面藏着崭新的平射炮。街两旁的墙上刷满标语,没错,这是74军57师,名震天下的虎贲之师。

听说老旦还带来了一支精干驴骑兵,路上还捎了鬼子一支骑兵,王立疆甚是惊喜。他说在这里闷出鸟来,等了几个月,鬼子就是不见人影,东面北面打得热火朝天,常德却声息全无。老旦说那还不好,没准外围阵地就把鬼子都干了。

“老旦,鬼子这次豁出去了,常德必是最后决战之地,你等着瞧。”王立疆拉着他进了城中心的中央银行,这里显然是最坚固的一处,石头房子本就结实,又加了麻袋包和水泥盖,牌子上挂着师指挥部的牌子。

“带你见一下团长和师长。”王立疆拉着他往里走。

“不能不能……”老旦忙摇手,“这么大的官儿,吓尿了,算了算了,俺是你抓来的,这次也是冲你来的,还听你的……”

王立疆可不依,拽着他往里走:“那你就服从命令,还以为给你戴花儿哪?师长要问你遭遇敌军的事。”

57师的余程万师长又矮又瘦,既不威武,也不伟岸,只是干巴巴那么个小人儿,要不是穿着长官军服坐在那儿,老旦能把他认成个弹棉花的。旁边的柴意新团长则像个不背镰刀的麦客,黑壮得像刚干完了秋收。王立疆简单说了老旦的情况,余师长慢慢站起来,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用兵之时,能得你相助,甚宽慰,想我国军将士血战经年,牺牲百万,可得过青天白日勋章的仍寥寥无几,你的到来,是我57师的荣耀。”余师长说罢给他敬礼。老旦慌得扔了水杯,啪地回敬回去。

“余师长笑话了,俺是个逃兵,没出息的,按理应该被王团长枪毙的,如今回来,只是图个踏实,还望师长饶过……”老旦说得恳切,却搞不清自己是真是假,初衷是来找二子,弄着弄着变了味儿,黄老倌子哄抬了物价,匪兵们也想杀鬼子磨刀,最后成了雪中送炭,报效前线,又被余师长这么一抬举,成了绑在他们裤腰上的手雷,再没个逃脱的,这都怎么回事儿啊?

“立疆也是百战之身,轻易不夸人的,能对一个他抓来的弟兄赞不绝口,我们都等着看你这青天白日的勇士呢。”柴意新也给他敬了礼。

“柴团长也笑话了,任务是大家完成的,俺只是凑巧活下来,受这么一块章,心里有愧。”老旦回敬了礼。

“你是被王团长抓来的,部队欠你在先,你能受此荣誉,也是由他缘起,如此算是扯平了。”龙出云参谋主任在一旁笑着,这人宽肩乍背还鹰钩鼻,看上去更像师长。老旦心中不大乐意,这才扯平了?

师部众人略一看老旦等人缴获的东西,登时大吃一惊。龙出云问了老旦战斗经过,拿着材料便去了通讯处。

“这是鬼子13师团的一套作战计划,对咱们太有用了,竟被你们给撞见了,带材料的这个鬼子呢?”王立疆问。

“弄死扔山里去了。”老旦怔怔道。早知道,不如活着带回来。

“鬼子果然冲着这儿来了。老旦兄弟,57师只有八千人,且都已经按部就班守卫阵地,你带兵来了,还立了头功,师部本应嘉奖,但如今非常之时,我也只能口头承诺。”余师长话语温和,就像个教书的一样。

“师长哪里话?俺不是冲这个来的,57师名字响当当的,能抬举我们,那是荣幸。俺带的这些匪兵看着不成样,个个都是好手,请长官们分配任务吧。”老旦牙一咬,事已至此,上吧。

“已有序列就不动了,57师并不满员,常德城里还有些散兵游勇,都是长沙会战打烂下来的,你不妨收编一些,和你的五十个铁面鬼兵组成一个加强连,你虽为连长,但按上尉营级待遇,归柴团长负责,王副团长直接节制,再给你十天的训练时间,届时再看情况分配任务,如何?”余师长干脆地说。听着是商量,也就是命令了。老旦忙敬礼接受,这下又有的忙了。

“军饷管够,望大家鼎力支持。”余程万回敬道。

“师长……俺有个问题。”老旦犹豫道。

“哦?请讲。”

“为啥叫个‘虎笨’,老虎哪有个笨的?”老旦绷着身子说。

众人都笑了,余程万微笑着对龙出云说:“龙老弟,还得你来说。”

“老旦兄弟,虎贲的贲不是你说的那个笨,音一样,字却不同。‘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里的《牧誓上》,有说‘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这个虎贲说的是武王伐纣时最精英的护卫部队,有点像我们蒋委员长的宪兵部队,咱们57师在上高战役里打出了名气,从那以后便叫作‘虎贲’57师了,这是我们74军里的最高荣誉称号。”

“是,多谢龙主任给俺点拨,老旦记住了,回去和弟兄们吹牛。”老旦笑嘻嘻举起了手。

换上崭新的上尉军服,老旦颇觉别扭。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弄得屎都拉不出。但熟悉的军服味儿又让他亲切着,在一面破镜子前扭来扭去,将略微佝偻的腰杆挺直,觉得这身衣服真和自己有缘了。

“别照了,那么一张驴脸,再照镜子就憋碎了。”二子在一旁打着趣。他拒绝换装,迷上了皮衣皮裤,走哪都是这一身。老旦戴上帽子,心想这身皮想脱可难了。他想把几个显赫的军功章挂在胸前,掂量了下还是作罢,别为这点儿牛气心劲儿让鬼子选个头彩。

麻子妹一来就忙活起来,王立疆将她安排到一个谷仓改造的医务所里,忙得每天血糊糊的。她有久违的兴奋,和老旦说一看见满床缺胳膊少腿儿的就激动。老旦说那万一哪天你看见俺,可要多给一针麻药。

“瞎说啥哩你?你们都不许有事啊,别逞英雄,别领那么要命的任务。梁七你可给俺拽住了,护不好给你打一针辣椒油!”麻子妹塞给他两包烟,哼着鼻子去了。

征兵工作异常顺利,黄家冲的铁面鬼兵在街头一走,那故事就传开了,上赶着来报名的有一两百个,有的是散兵,有的是流浪匪,也有的是街头流氓,老旦决定全部收下,用训练水稻突击连的办法收拾他们。

陈玉茗做了副连长,二子、海涛、梁七分任排长,朱铜头也没闲着,主管全连伙食,大薛说不了话,挑了几个枪法好的凑了个狙击班,从团部要了几只瞄准镜。老旦列了个章程,让玉茗写下来,训练方式基本照搬水稻突击连。

“去搬一车砖头来用吧,明天就开始。”

鬼兵连的新兵颇有不少让人头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袒胸露肚军容不整,但没几天就一个个像起样子了。老旦和玉茗铆足了劲儿,将这个连练得哭爹喊娘,黄家冲来的匪兵们看热闹,骑着毛驴在一旁戳戳点点,老旦便让他们刷毛驴练刀法。如此很出成效,十天下来,站在那儿像个队伍了。黄家冲的匪兵和收编的新兵时常相互较劲,但基本上匪兵完胜。新兵们羡慕匪兵那吓人的面具,又没条件打造,便找了个画脸谱的老头,用纸壳子做了同样的面具,一样吓人,戴着还轻。老旦颇为赞赏,说真要和鬼子面对面的时候,这两百个假鬼没准能吓破鬼子的胆了。

朱铜头打仗不行,却在黄家冲自学成才练就一手好厨艺,湖南菜做得那个香辣,连匪兵都赞叹不已。老旦说他的炊事班顶半个连的战斗力,让朱铜头豁开了干,而且别光顾着自己,抽空给团部的长官和麻子妹送些好吃的去。

吃得香,干得就来劲。战士们训练卖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这些天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营地周围没了人烟的时候,北边轰隆隆的炮声便听到了。

“老旦,要和你说个实话……”王立疆咬着烟卷,夹着一摞地图来找他,“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烂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老旦吃了一惊。

“还不清楚,按战报上说,鬼子13师团全动起来有十几万人,奔常德方向来的,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29军、73军和我们74军的几个师,有的拼光了,有的打散了,反正指望不上了……”王立疆摊开地图,给老旦指着位置。

“这……怎么会……还有多少部队来常德和咱会合?”这是显然的问题,既然要在常德决战,再来个十万人是应该的。

“眼下看,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七十公里……”王立疆在常德区域画了个圈。

“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老旦的脸都白了。

王立疆没吭气,看了看他说:“援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鬼子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战区参谋部太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王立疆拍了拍他,“怎么,你怕了?”

老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惊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前和鬼子在阵地战交手,大多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还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城防再为坚固,弹药再为充足,又怎能挡得住?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儿,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灵巧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旦心底掠过一阵惊惧,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抬头看王立疆,也是一脸愁云。

“可这一仗,输不得……”王立疆轻轻捶着桌子,看着黑漆的窗外。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鼾声起伏。老旦不曾想如此竟陷入绝地,这应了神婆死之前那句话,老旦顿感周身的冰凉。

二子对战况也有了耳闻,半夜悄悄寻他,张口就问:“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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