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看到了村民们,对他们招了招手。他的动作是和善的,并没有带挑战和怀疑的意思,但它仍阻止了村民,连袁白先生都停下来了。
汉奸刘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他低着头迈着碎步子,像一颗直着跑的瘦冬瓜。
“太君让大家都来看看,匪徒们都被打死了。”汉奸刘边跑边喊道。
翠儿紧张地向后缩着,突然碰到同样紧张的山西女人,她一把抓住了翠儿的胳膊,故意问着谁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
炮楼前面躺着一排人,约摸十七八个,还有两三个活的,自然捆在木桩子上,只是扒光了衣服,赤条条挂着血。炮楼子上弹痕处处,几个伪军或捆或扎着绷带,三十多个鬼子仿佛个个毫发无损。乡亲们按着汉奸刘的指示站住了,那些尸体糊满污血,脸却一个个擦得干净,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有的和抓走老旦的人打扮一样。
不知是被挤得还是自愿的,翠儿竟站到了这些死人面前,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听见心在肚子里擂鼓般蹦着。木桩子上的三个人淡淡地看着村民,中间那个脸上带着轻蔑。这几个不看都不行,翠儿一个都不认得。旁边蹲着像要吃了他们的大狼狗,狗的舌头上挂着丝缕的血肉,随着舌头的抖动晃悠着。
“大家都来认一下,看有没有认识的?”汉奸刘指着尸体们说。
这当然是废话,那里躺着亲爹也没人敢认哪,翠儿一个个看着那些脸,真是没一个见过的,连李家窑的那些兵好像也没一个。她不由纳闷起来,瞅了瞅站在一旁的汉奸刘。汉奸刘和没事人一样,只盯着站在前面的袁白先生。
田中磕了一下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汉奸刘躬着腰听完了,大声说:“田中太君说了,匪徒昨夜想进攻板子村,洗劫各家各户,皇军和维持会友军奋力作战,全歼了这支骚扰本村一两年的匪徒,活捉了匪首等人,他们将送去法庭接受审判。从今日起,板子村限制令暂时取消,感谢全村各户对皇军和维持会的支持,大家继续和平的生活吧。”
汉奸刘还说了不少,翠儿已经听不进去,眼前的事让她云里雾里,汉奸刘的城府令她无法揣度,田中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一切,只能等着神出鬼没的郭铁头来了才能明白。
“扯淡!”袁白先生重重说了一句,扭头就走。其他人却不敢动,大家都害怕地看着马上的田中一龟,却见他只微微一笑,那笑比本间宏始终攥着的军刀还冷。
第十一章 血战余生
停歇了一天,日军吃饱喝足,大炮飞机敢死队又开始了。他们扔来大量的炸弹和燃烧弹,开始有针对性地扔,然后是漫无目的地扔,但这瞎扔却是有效的,一个城熊熊地烧起来。虎贲将士们成了炭炉子里的红薯,往哪边儿去都是火。十月都要过了,这么大冷的天竟烤死个人。死在火焰里的战士自不在少数,老旦看着已成火海的东门,不用问也猜得出,活的死的在那儿的,八成都烧成灰了。
几乎烧成炭球儿的海涛从东门跑了回来,背着一个五官烧煳的匪兵,玉茗生起气来,问他的排呢。海涛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回来了?命令是啥你忘了么?”玉茗竟毫不给脸。
“烧得待不住了,这时候鬼子也过不来,给我五个人,再给点弹药,我还打回去。”海涛的脑袋也烧秃噜了,一皱眉哗哗掉灰,“我看见鬼子组织了敢死队,头缠着布条子,都端着机枪,多给我们点手榴弹。”
老旦拍了拍陈玉茗,对小色匪点了点头,小色匪忙搬了一箱子弹和手榴弹给他,陈玉茗从预备队里叫了五个战士,海涛只喝了口水,对老旦敬了礼。
“我也去我也去……”朱铜头站出来了,钢盔戴不下,扣了个小号的锅。老旦笑了下,没拦着他。海涛拍了拍他的脸,给他身上挂满了手榴弹,大伙都知道他扔得准。老旦冲他们点了头,这七个人便出发了。
“还有多少兵?”老旦问小色匪。
“各排刚才统计,还剩三十九个。”小色匪立刻回答。
“黄家冲的兵还有多少?”
“二十三个。”
“留好,掰着用。”老旦说。
今天真是紧要关头,师部直接给各作战单位送来命令。鬼子正从四个方向同时进攻,两个方向都是敢死队,摆出了决战架势,虎贲已经被全线压进城里,四条防线上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中,全线便将崩溃,命令:死守每一条防线,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不许后撤一步,贪生者,杀无赦!胜利生还者,每人大洋五百块。
“余师长好财主,一人五百啊,搬都搬不动啊。”二子看着命令,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还不如每人给五百颗子弹。”玉茗阴阴地说。
老旦给玉茗递了杯水,他不喝,老旦坚持,玉茗便接过去,一仰脖喝了:“旦哥,守不住了。”
“也跑不了了。”二子扔下一纸命令,颇不满地插上一嘴。
“那咋的?投降?你个球的!”老旦恶狠狠瞪了他,“废话别说了……这是咱们最后的防线,你把机枪都安在这儿……”老旦指着一条壕沟说,“二子,你再去一下团部,就说东门太难,怕顶不住,今天必须给咱们几发重炮,关键时候,哪怕一发都好。”
二子点了头,闭了嘴,戴上摩托帽就去了。老旦喂了鸽子,让玉茗写了个纸条,装进鸽子腿上的小桶,轻轻一抛,鸽子在天上转了个圈,正要往西边飞,远处打来一枪,竟将它敲了下来,老旦暴跳如雷,妈个逼的鬼子,连个鸟也不给放?
老旦和陈玉茗带了七八个人来到东门的阵地。大火稍歇,墙砖烧成碎块,土坯烧成齑粉,前日还满地横斜的尸体灰飞烟灭。满眼是烧透的黑色,天空也是黑的,久不散去的烟雾黏黏地流动着,老旦猜那些战死的战士们就在天上飘着,恋恋不舍地在半空观战。常德是生是死,是输是赢,就要在这黑色的天空下呈现分晓。
东门阵地人影全无,老旦颇感惊讶,海涛七个这就没了?鬼子在远处集结,人堆里钻着绿色的装甲车。老旦正要喊海涛,却见前面地面上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动起来,褐色的瓦砾中伸出一只手冲他挥着。老旦登时明白,大家就在这里,在地面之下披着烧焦的伪装在等着鬼子。陈玉茗给老旦指了一下,朱铜头趴在不远处一个弹坑里,身上披了几条麻袋套子,坑里堆满了鬼子的手雷——这小子来这么一会儿就偷了死鬼子的东西。
瞎打一通迫击炮后,鬼子的三辆装甲车上来了,它们的履带卷起焦土下的黄土,混成说不清颜色的土浪。它们本来并排着,但走近之后废墟狭窄,便不得不排起了队。它们定以为这边已经烧成了烤肉,开得弯都不拐。第一辆嚣张地过了防卫战壕,第二辆紧随其后,第三辆却没那么好运,几个方向来的燃烧瓶让它变成了火球,扭来扭去撞在一头炸死在墙上的牛身上,牛肚子猪尿泡一样爆了,一肚子蛆和烂下水喷浇在上面,差点浇灭了火。老旦吸了口冷气,为那里面的鬼子恶心得要吐。果然,车里的鬼子哇哇叫着跳出来,一落地就挨了黑刀。前面过来那两个车愣着冲,机枪胡乱扫,一个掉进了盖着草席的坑,那坑挖得够黑,看着不大,却深不见底,它王八样肚皮朝天,鬼子只能等着慢慢饿死。最后一个显然慌了神,原地转着开火,等着后面的鬼子,可旁边的地里猛然站起一人,抡圆了一根铁棍砸在它的机枪上,装甲车里登时一阵惨叫,机枪炸了膛,鬼子们好受不了。这人又将铁棍死死插进履带,猴子样爬上去,拉开裤门就掏出鸡鸡。
“鬼子,喝你爷爷的尿嘿哦!”老旦这才认出是海涛,亏他这时候尿得出,那尿黄得和汽油一样,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鬼子的敢死队钻出了烟雾,见了这一幕哇哇就冲,机枪在装甲车上打出啪啪的火星,海涛来不及系裤带就蹦下来。一片手雷飘乎乎飞去,前面的一大群鬼子炸得前仰后翻。可直到这时候,战士们仍没有开枪,子弹金贵,他们要放到眼前七八步才会开火。朱铜头是最来劲的一个,他扔的手雷几乎直着飞,非要砸着鬼子的脑门似的。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旁边有个弟兄给他递手雷和手榴弹,那手雷飞得呼呼的、准准的,半空就炸,就这么一个夯货,端机枪冲来的鬼子就被炸死一半儿了。
“早知道斗方山就带着他,这兔崽子是人肉平射炮啊。”陈玉茗感叹道。
“铜头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像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铜头哥,这个我忘拉弦了,再来一个!”
朱铜头扔得性起,头顶着锅光了膀子,这打小练就的石头打狗的本领,和二子真有一拼。为了炸到躲在墙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高抛的,炸得鬼子嗷嗷叫。这不要命的敢死队也不是傻子,一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他们就赶紧挪窝了。
两挺藏在暗处的机枪开火了,老旦只见一个烂井盖子下突突冒气,却看不见机枪手,这帮家伙都成了土行孙。一大群鬼子被打死了,后面的仍看不到这挺机枪。四十米开外上来了第二拨,却没再扎红头绳。
“注意保持队形,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三个两个的到弹坑里去,注意去捡鬼子的武器弹药,水壶也要,手雷更要,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海涛你再敢上坦克车撒尿,俺先割了你的鸡鸡!”
老旦叫唤了一阵,弟兄们都应了,他们满地乱窜了会儿,就又藏得老旦看不着了。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陈玉茗说。
“那是!听说他们屁股后面有督战队呢。”老旦揪过大薛,指着一个当官的,“把这小子先敲了……”
大薛嗯了一下,蛇一样爬去个高处,披上麻袋找着人。
“鬼子真是急了,迫击炮也不打了?”老旦拉了下枪栓。
“先不要开火,等大薛敲了他们的头儿再打!”玉茗大声命令。
突然,两架飞机从半空的黑烟中钻出来,像要栽到地上似的。弹雨冰雹一样洒下,几个战士被扫中,血肉如炸开般四溅。蒙着麻袋的大薛躲了一下,托枪的左胳膊连着肩膀咔嚓断了,右腿也远远地飞去一边。老旦大惊,却见他没动,左肩冒着血,右臂仍按着步枪,片刻之后砰地射出去。当头的鬼子指挥官脑门中弹。一个战士忙扑过去扶他,拿出肮脏的旧绷带来要给他扎。大薛嗷嗷叫着,朱铜头在旁边坑里大喝一声:
“他让你们去打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扔出一颗手榴弹。战士们全部开火,子弹齐刷刷地射向杀来的鬼子,海涛划拉来一支鬼子机枪,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陈玉茗捡回了大薛那半条腿,给他包好了,示意小色匪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条腿还踹了小色匪个跟头,他拍着步枪大喊:
“我不走!”
大家都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这简直是见了鬼,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飞了还能说话的人呢。朱铜头先是一怔,哈哈大笑起来:“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窗户底下,一晚上也只听你哼哼过,今天断了条腿,把舌头找回来啦?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呵呵笑着,让小色匪往他嘴里塞了半根烟,将步枪塞回了右臂,对小色匪示意着。这机灵的小家伙立刻坐下,给大薛当起了枪架子。
阵地前的日军麻袋一样摞起来,可这吓不住后面的鬼子,他们跨跃过来,步枪上了刺刀。前面弹坑的匪兵打光了子弹,一个抡刀就上,可只砍翻了一个,就被三四支刺刀钉在地上;另一个机灵的蹦出去,操起散落的步枪抬手就是一下。一个鬼子脸上打出个拳头大的洞,一团东西飞出去糊了别人的脸;一个举刀的鬼子快速跑过,刀横削过,匪兵的头呼地升上了天。海涛勃然怒了,他骂着娘,操起机枪站起,将那鬼子打得蜂窝一般,他身旁的鬼子砸来一枪托,海涛一头便栽倒了。
“排长!”
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去救人,立刻被子弹击倒。两个鬼子像是受了命令,扛起海涛就往后跑。陈玉茗急了,又不敢开枪,他跳着脚要冲出去,老旦一把拽住了。
“阵地要紧!不能去!”
陈玉茗急出眼泪。大薛连放两枪也没打着——他伤太重了。眼看着海涛要被敌人捉了,老旦声嘶力竭地喊:
“朱铜头!”
朱铜头攥着两个手榴弹,吃惊地看着老旦。
“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海涛喊着,定是醒过来了。老旦死死瞪着朱铜头,陈玉茗跑过去,鼻子顶在朱铜头的脸上喊:“扔手榴弹,快扔啊!”
玉茗泪如泉涌,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泪痕。朱铜头咧着嘴哭起来,他摇头后退,看着海涛的方向,抖着声音说:“海涛,好兄弟啊,铜头帮你来了!”
他看准方向,奋力挨个扔出手榴弹。它们晃晃悠悠飞去,像秋天沉甸甸的喜鹊,先后落在海涛身旁,将他和两个鬼子炸倒在黑红的烟雾里。朱铜头撕肝裂胆地喊,他瘫软跪倒,肥硕的身体撞在地上。
炮火!六颗炮弹落在敌人之中,将他们炸得四散奔逃,老旦眼睁睁见个鬼子钻天猴儿一样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碎烂的肉,一面太阳旗纸片儿样旋转着,又风筝一样飘远了。二子此时带人赶到,老旦又泛起武汉江边的那股狰狞,他噌地拔出大刀,哇哇就向前冲了。可还有个受重伤的战士比他快,这家伙拿着两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了。他也不管扎在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了一颗头,炸躺下七八个鬼子。
老旦劈了两个鬼子,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忙退回来,捡回鬼子丢下的武器,乐呵呵跳回各自的弹坑。朱铜头仍缩在那儿哭成个泪人,紧紧抱着个烧成了焦炭的弟兄,那弟兄右手还死死地抓着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地上……
死亡。
无处不在的死亡。
夜晚的常德城像即将熄灭的焚尸炉,只剩死亡的气息和发红的废墟。月亮吓跑了,星星炸没了,照明弹催魂一样照着这破败的死城。鬼子在唱歌,那不是庆祝胜利的歌,也凄凄惨惨带着哭腔的,也跟你没完没了的。他们也在崩溃的边缘,老旦听得出。
老旦坐在指挥所外,闭着眼,一腔灵魂回味和打量着这半月,失疯了么?坠魔了么?是遇到鬼绊头了么?怎地竟将这么多兄弟带入死亡的漩涡?应该吗?值得吗?壮烈吗?他们守寡的女人从此愁云惨淡,他们年幼的孩子记不住爹的模样,梁七和麻子妹连娃都没有,就这么着绝了……这是什么孽么?东躲西藏,千挑万选,最终走到这么一步死棋。
尸体的焦煳味熏了他,见鬼,他吐了唾沫,没打过仗的人会以为是谁在烤鸡屁股吃。这味道刺开他的眼,他想到几千名虎贲兄弟死在这小小的常德城里了,这就是他们的味道,黄家冲来的弟兄只是这里的一撮,还有鬼子的味道。常德城这抹绛红的血色已成悲壮,渗在砖墙之中、肌肤之下,老旦知道这辈子也忘不了。
二子一晚上在抽烟,天这么黑还戴着摩托镜,要蹿出个鬼子八成能被这大眼鬼吓死。他和陈玉茗埋了大薛,大薛死死攥着自己的腿,二子要给他分开,陈玉茗说算了,二子给了他一巴掌,两人不由分说打起来。朱铜头挡在中间劝,这两人又一起打他,朱铜头哭着让他们打,打着打着三人就抱头痛哭了。他们仨一把土一把泪地埋了大薛。他们还爬去找海涛的尸体,却找不到,找到的半拉人也不能肯定是他。
陈玉茗头发焦了,成了半个秃子,额头上烧起大串的泡,左眼肿成个茶鸡蛋,勉强睁开的右眼布满血丝。他很少哭,今天这场泪令他像老去十年。老旦知道他不单是为这几个弟兄,更是心疼黄家冲来的匪兵,他真是花了心血,好多人和他熟得互抽烟锅子,家里有点啥事都要拉他去喝酒。
老旦看着他们,心绞得疼起来。二子又点了一支烟,老旦便说:“别抽了,嗓子都哑了。”二子看着烟,捻了捻扔进黑暗里。他突然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猛然对老旦哇哇叫起来:
“俺一个人来就来了,俺孤家寡人一个,俺打不了跑得了,你干啥叫这么多弟兄来?好像都是俺带累的,俺不是这个意思,俺不用你们来找!你干啥这是?你让俺还咋活?”
二子旁若无人地大叫着,吓得几个兄弟手直哆嗦,鬼子的冷炮手听着声音就能把枪榴弹打过来。陈玉茗登时扑倒了他,几人蜂拥而上,捂嘴的拖腿的,老旦忙随大家离开这里,刚走出十几步远,两颗枪榴弹果然炸起来,朱铜头的锅嗡地飞起老高,转着飘出老远。
“干甚呢你?你想死自己死去,谁是为你回来的?俺们就不是个人?来了就来了,你想球这多干啥?再胡闹俺捆了你!”老旦扯掉了他的摩托镜,镜子里哗啦流了一地水,那是二子一只眼攒了一晚上的泪。
“炮兵没有了……炮弹打光了,给咱们的是最后几颗。俺傍晚去找他们,想给他们两包烟抽,才知道师部命令他们炸炮,炮兵弟兄们不愿意……炸炮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一起炸了……”二子摩挲着一颗子弹说。
“子弹也没了,师部的几个军需官今天上了阵,死了,鬼子再来的话,虎贲只能耍大刀、砸砖头了。”陈玉茗用块纱布沾着白酒,一下下擦着额头。
老旦静静听着,虎贲的壮烈……还哪里叫仗?就像村子里揣豆馅儿,红红的豆子和溜圆的大枣锅里一扔,没多久就是烂糊的一团。还有这个王立疆,说是去接应援军了,一走两天了,人呢?一半儿脸冲他来的,莫非他个龟孙儿先跑个球了?
“王立疆回来没?老旦的鸟都飞不出去,这人飞哪去了?”二子猛然抬头道,看他闭不上的嘴,显然还有半句没说,他竟和老旦想的一样。
“不能的,他不是这人……”老旦揉着脸,这话自己都不太信,“要真这样,这就是咱的命。”老旦摸着半截小指头,悄悄心酸起来。
那一天,翠儿用胖乎乎的手摆弄着他这根小指头,他们一起听着袁白先生给老旦捏的命数。
“旦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旦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老旦云里雾里,翠儿懵懵懂懂。袁白先生自是高论,只是太过高深,听都听不懂,更不知怎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二人却知道这老朽没什么好话,将原本备好的两个钱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来,这话验证着他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更凄惨的未来。想到此,面对着一脸阴霾的二子,老旦心里怯怯地浮上无助,恨不得掏出肠子捂着眼,恶狠狠哭上一场。
参谋主任龙出云前来探望,一伙人锅底般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成了破烂的纱窗。他的副官告诉老旦,龙参谋几宿没睡,每天东南西北地走动着,一颗炮弹炸在米堆上,几个人登时变成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医务所里一颗一颗地往外拔……
龙参谋转达了余程万师长的关照,带来一批大洋,也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鬼兵连颁发了奖章。勋章显然多了,不打紧,一人戴上四五块,将来活着还能给兄弟家带回去。大洋竟有……五千块!老旦说了声谢,龙参谋建议平分给鬼兵连最后的二十一个人,每人两百多块。这白花花的硬货是种一辈子地也赚不回来的钱,二子的眼直了,一个晕死了半天的兵直起腰来,说了声乖乖,倒头便真死了。
“阵亡的将士呢?”老旦问。
龙参谋低头踌躇道:“只能都记着,将来抗战胜利,再按大家的标准全部补齐。”
他这话没错,老旦也猜到了,但听着仍不舒服。
“听说你们捣了鬼子的一个医疗所?”龙参谋抬头问。
“是,龙参谋,部队缺药缺绷带,俺带人去的。”
“杀了鬼子的伤兵,还有医生?”龙出云又看着地面说。
“是,都杀了。”老旦站着说。
“以后不能这样,这太不人道了,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医护人员更不能肆意屠杀……”龙参谋仍没有看他。
“龙参谋,对鬼子还讲什么人道?咱们的弟兄死得那么惨,鬼子可曾讲过什么人道?”二子坐在那儿不干了。
“你站起来说话!成什么样子?”老旦忙呵斥他。
“咱们部队是有战斗纪律的……”龙参谋叹了口气。
“龙参谋……长官,鬼子是伤兵不假,可他们毕竟是鬼子,手上沾着咱们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应该一把火烧了,俺砍了他们的头,还算便宜!”二子站起来说,这小子要揽责任,老旦忙堵住他的嘴。
“就你刀快?听长官怎么说……龙参谋,是俺的命令,以后不这样了。”老旦立正道。
“龙参谋,我们连后面的医务所也被鬼子捣毁了,几个医生和十几个伤兵,全被杀了……”陈玉茗也坐不住了。
龙出云皱了眉,站起来说:“这事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我就一句话,咱们和鬼子不一样。”他给老旦等人敬礼,说,“东门拜托诸位兄弟了,再顶一两天,王团长去找援军,也该回来了……”
“龙参谋,咱们……不撤退?”老旦咬牙问道。
龙出云回过头来,在黑影里瞪着老旦的眼:“虎贲从来没临阵脱逃过,这次也不会。”
龙出云带人去了,老旦等人站在原地给他敬礼。“完球了,咱全完球了。”二子丧气地放下了手。
战士们没听见二子的话,一个个别上了军功章,花花绿绿挂在身前。黄一刀少了条胳膊还要挂,小色匪帮他别上,黄一刀用手一个个弹着说:“喜庆呢……”
“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着挡颗子弹喽。”黄一刀拍着胸前嘿嘿笑着。
“那还用挡?鬼子看见黄大哥这么威武,子弹早绕着走了。”小色匪给自个儿也别上了,他又将大洋装进身上的兜,几百块竟也装了进去,他顽皮地跳了一下,卖铃铛般哗哗响。
“你不嫌累赘?这还咋打仗哩?”老旦拍着他的头。
“不累赘,就是死也当个财主。”小色匪呵呵笑着。
“拉球倒!老子自打当了兵,挣的百十块大洋毛都不剩,第2军还欠俺两百块……和一个青天白日,跟鬼子弄起来还能保得住?俺告诉你,贪财的都活不了!最后能挣个全尸,就是你小子造化!”二子捣了小色匪一拳,硌得拳头生疼。
老旦这晚睡着了,梦到板子村的翠儿和有根,梦到阿凤和玉兰。每个梦界限分明,从翠儿被娶进门到有根落地,从阿凤给他换药到抱着玉兰在床上打滚,它们历历在目。可太过短暂,短到还没有说上句话,还没嬉笑一阵,就被清晨的冷枪击碎了。
天竟然蓝汪汪的,还有丝缕的白云,是放了晴呢。老旦的眼受不了这明亮的蓝,赶紧别开头去。天空熟悉又陌生,板子村秋天雨后的天也这样,只是云高一些,厚一些,软一些。他伸直僵硬的胳膊,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咋梦见了那么多事呢?
清晨还有小雨,阵地上一片水雾,战士的枪泛着晶亮的光,老旦这才发现周身湿透。他拉出蔫萝卜似的命根放水,饶是尿意甚浓,却挤不出一滴,只火辣辣地疼胀。可二子凭啥哗啦啦地痛快?老旦恨恨地拴上裤带,想走去一边悄悄挤弄。陈玉茗以为他去巡视,忙起身跟上,老旦也不好推,二人就真的走向前沿了。
被炸平的战壕再度挖好,麻袋不够,趁鬼子的尸体还没臭,弟兄们拿来做了掩体。弹药已经全是鬼子的了,自己部队的枪都成了摆设。朱铜头用布擦着一堆手雷,像擦着他最喜欢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