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驻守东门的虎贲57师169团全军覆没,在王立疆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后,柴意新团长带余部与日军血战,全部在肉搏中牺牲。协助守卫东门南部的鬼兵连亦伤亡殆尽,虽有驰援而至的几十黄家冲匪兵前来,打退了鬼子两次进攻,在掩护师部及余程万师长一百余人撤离后,他们没能撤离出鬼子一个联队的最后攻击。血战一下午,黄家冲匪兵只活下15个人,黄老倌子身中多刀,伤重不治,匪兵们为了护住他的尸体,在他身边死得围成个半圆。虎贲弹尽粮绝,全师最后不过两百人,余程万师长带余部渡河找寻援军,上峰认为他擅自撤退。蒋委员长下令,虎贲57师余程万部军官,但有逃出者,全部缉拿交军事法庭。

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营房里听到的。

“黄老倌子的尸首呢?”老旦问二子。

“老倌子临死前让小色匪砍下了他的头,让大家带着他的头回黄家冲……”二子蹲在地上说,“还有,他让你做了当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热汪汪地涌上泪水,他咬牙站起,看着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边,地图上不过一个芝麻大的点,可那么小个城池,半个月已留下了无数不去的魂魄,国军的、鬼子的,还有黄家冲那些无名的匪兵们。

老旦让玉兰带匪兵朝北方澧县方向前进,拦路的58军的弟兄说那边已经收复。老旦和二子被带到一个营房里,这里也有十几个57师的弟兄。一伙人见了面,先是敬礼,握手,聊明白都是哪个团的,就抱头痛哭起来。

“余师长已经被抓了,说是要枪毙!”

“瞎了他们的狗眼,这是为什么呀?”老旦瞠目问。

“新11师开进常德时,中央银行大楼附近还有两百多弟兄在战斗,蒋委员长定是以为余师长先跑了。”

“那是我们171团的人,我们大部在北门游击,有那么一天游得远了点,和师部失去联系,余师长以为我们殉国了,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连我们听说早八辈子就被全歼了,打成那个样子,误判个消息有这么严重吗?新11师的狗崽子们像是坐轿子来的,干净得新郎倌儿似的,让他们来守半个月试试!”

“敢这么弄,老子就反了个狗操的!援军迟迟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红眼罩熏成了黑色,气得脸都和它一个颜色。

“不至于,定是有小人在校长面前栽赃陷害,找出这个小人,老子去取他人头!”这是个171团的副营长,黄埔军校的。老旦知道他有这本事,他带了两个狙击手半夜潜过日军阵地,在一个烂砖房里躲了一晚上,弄死个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们咋地?俺就不信他们敢这么冤咱们。”老旦恨恨地说。但他心里真没底,虎贲牙崩肉碎,惨烈不堪,在鬼子重围之下,怎么壮烈的都无人知晓,只有余师长和龙参谋两张嘴,难免说不清。而且前脚刚走,援军就到,这个时间踩得也真是蹊跷。

“他们要是枪毙了余师长,老子就去当汉奸!”老旦身边一个弟兄哇哇哭起来,众人吓得忙去捂嘴劝着,老旦被他吓得汗毛倒竖,别让小人们听了去,把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过的最惨的仗,照理说,真该庆幸,俺这一块青天白日总该有个着落了吧?可这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泪,这太过罕见,老旦忙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想这干啥?咱俩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爷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暂时关押,老旦仍得到了医治,医生给他打了针,输了液,处理了伤口,重新裹了绷带,还有个医生给了他一个苹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他睡不着,一宿宿地睁着眼,他要把事想明白,却怎么想都不明白。他对眼下的境遇并不在意,只是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无法闭眼。玉兰定在不远处等着他,抱着黄老倌子的头哭红了眼。战斗、荣誉、青天白日,都去他娘的吧,除了这搬回来的大洋,哪还有什么实惠?

一大早二子醒了,跳下床捂着肚子,正要出门,却见老旦吊着胳膊坐在门槛上。

“二子,咱就回黄家冲,就是亡了国,老子也再不出来了。”

二子点头称是,胡噜了一把脸说:“是,家是个球,命都没了还想什么家?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快让开,俺去尿尿。”

五天后,有人来通知这一屋子人,三辆车将拉他们去重庆,但去做什么没说。

“这是上面的命令……”那个军官又说,“是去坐牢还是去论功行赏,老弟我一概不知,只能祝大家好运了……老弟我反正弄明白了,诸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常德战役我们胜了,各部队反击有效,鬼子被打回起跑线了。”此军官说罢,对着大伙敬了礼。

“不去行不?”二子哇哇叫道,他对战果才不感兴趣。

军官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我说过了,这是上面的命令,别让老弟难做。”说罢他叹了口气。

“咋办?跑吧?”二子看着发愣的老旦说。

三辆卡车拉着几十个人出发了,竟是武装押运。虽然没戴手铐,却隔着一个铁笼子。

“这是啥意思?老子又不是鬼子!”大家撅着嘴上了车,车门口守着四个拿枪的。

“真娘的败兴!这是哪一出啊?”黄埔的弟兄一脚踢飞了凳子。

老旦此刻心如死灰,玉兰还在澧县等他们,如此又是一场分离。他不相信这个“上面”会拿自己怎样,但此刻却走不脱,他对此全然束手无策。

车队缓缓行进,老旦看着蒙上的车厢,又像回到了板子村口,他一下子想到玉兰的哭声,等不到自己,她会怎样的大哭啊?这虽是个泼辣的女人,可如何消受这惨烈的结果,如何面对黄家冲的大山?想到此,老旦深深自责,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前面又是漫漫长路,回家的路如此又长去一截。

一颗子弹破空而来,从驾驶室左右洞穿,里面的人呀呀叫着,车头猛地拐了。又是一串子弹,都打在车头上,老旦正惊讶时,觉得车跳了下,呼地就翻滚起来。一车人颠得横七竖八,二子的屁股坐到了他脸上,他的脚踢到一个卫兵的头,那个兵啊呀飞出去了。黄埔军校那个弟兄一头撞在另一个卫兵脸上,卫兵那一脸血和挨了子弹似的。车打了两个滚,甩出去几个人,冒着烟撞在山边儿,枪声炒豆样爆个不停,子弹都是打向后面的车。枪声里老旦似乎听见马的嘶鸣和黄家冲特有的匪兵嗷叫,便猜到了七八分。

“老旦,二子!快出来!”车外响起玉兰的喊声。

老旦的脑袋嗡地一声,完了,这婆娘疯了,竟亲自杀来了,如此再不跑,定是要被枪毙了。老旦忙跳起来,一把揪起二子,掀翻一个站起来的卫兵,三两步迈过人的腿脚,噌地跳出了车厢。玉兰纵马从身边跑过,一枪打在一个士兵肩膀上——她这是手下留着情呢。她后面跟着永不离弃的小色匪和只剩一条胳膊的黄一刀,黄一刀马屁股后还牵着两匹。

“玉兰!”老旦大叫着追去。玉兰猛地拉停了马,举枪回头,真个英姿无限。山坡上十几个匪兵在射击,他们出色的枪法令卫兵们躲在车后不敢冒头,一个士兵叫着跳出来,端着机枪要往山坡扫,两颗子弹击中他的左右腿,摔得和一捆棒子似的。

几辆车的轮胎被打坏大半,却只有老旦这辆翻了。老旦和二子狂奔而去,他们刚上了小色匪递来的两匹马,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一串子弹飞来,二子的马中了弹,将他掀翻在地。老旦正要去接他,自己的马被子弹打中了头,一个激灵将他也扔了下来。兄弟二人摔得不轻,老旦更是差点晕过去。

玉兰跑回来了,她斜斜地侧过身子,要将老旦捞上马去,车后转出一个兵,抬手便是一枪,玉兰在马上晃了下,仍是抓住了老旦。老旦使出全部的力气跳到玉兰背后,拿过她的缰绳奔去。小色匪击倒了那个兵,要把二子拉上来时,他和马都挨了枪,那副瘦瘦的身子也掉下去了。

“老旦快走,带着玉兰快走!”二子张开双臂,扑倒了两个要开枪的士兵,更多的士兵举起了枪,那一车虎贲弟兄便扑上去了。

“老旦快走,弟兄们给你掩护!”黄埔军校的弟兄一脚把个士兵踹沟里去了,他立刻被两人放倒。头车的机枪对着山坡开始扫射,匪兵们纷纷躲避。小色匪见士兵追来,纵身跳向沟里,半空捞住一条树枝,猴子一样荡上了山坡。黄一刀在马上扔出两颗手榴弹,路上炸得尘土飞扬。

“二子!”老旦回头大叫,正要下马,却见手上全是鲜血,他扳过不说话的玉兰一看,见她肚子上一个指头大的窟窿,再看后面,弹孔里正殷出鲜红的血。

“玉兰……”老旦轻轻惊叫。

“走,带我回黄家冲……”玉兰的脸和小产那样白,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晕倒在老旦的怀里。

一颗步枪子弹钻入玉兰下腹部,从脊梁骨右侧钻出,前后只有指头大的眼儿。伤未必致命,前后并没有汹涌的血流,但必须开刀缝合打穿的肠子,或许还有肾脏。向北去毫无成算,向西行是茫茫大山。甩掉追兵后,老旦抱着玉兰在路上焦急地打着转。小色匪等人已经骑马追上来,他一把揪住了老旦的缰绳:“当家的,咱往陆家冲去,那里的神婆会医术,离得也最近,往回走万万不能,徐奶奶杀了几个士兵,治好了也是枪毙!”

老旦呆呆地看着这十三个匪兵,这是黄家冲最后的种子。玉兰已经晕厥过去,离陆家冲两天的路,她熬得住吗?小色匪已经将他唤作了当家的,他已经是土匪们新的希望。

他们停下片刻,老旦检查了玉兰的伤,仅剩的两个急救包管了大用,老旦抱着玉兰在马上,小色匪一马当先前去报信,马队昼夜不停地奔向了陆家冲。每隔半小时,老旦都会探一下玉兰的鼻息,他头一次如此害怕一个女人的离去,这近在咫尺的担忧几乎摧垮着他。玉兰这几年的泼辣和可爱,辣椒油一样辣了他热乎乎的眼,他一路都在流泪,默默地,像传说里的海水一样咸。

“玉兰,你只要别死,俺就是你的毛驴。”

才走了一天,小色匪竟然带人回来了。

“当家的,当家的,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老旦惊喜异常,只见四五个人跟着小色匪骑马而来。当头一人正是一年多没见的阿凤,她竟是一身披挂,腰上挂着玉兰那样的小手枪。

“老旦快下马,把她轻轻抬下来。老徐你们也快点,就在路边抢救!”阿凤没和老旦寒暄,顶着一头大汗,一脸焦急地奔玉兰去了。

老旦忙下了马,轻轻抱下了玉兰,几个医务员在路边铺上垫子和白棉布,支起一个黑伞,挡住炽烈的阳光。他们戴上了皮手套,哗啦便跪下了。

玉兰抬到了垫子上,阿凤在帮她解着绷带。“全体警戒!”老旦对后面说。匪兵们分头奔去,卡在前后的路上。小色匪背朝玉兰,手中握着双枪。

“几天了?”阿凤解开了绷带问。

“一天整。”老旦看着玉兰模糊的伤口,它已经开始发炎肿胀,好在还是冬天。

“要开刀,清理腹腔,缝合伤损的肠子。”戴着口罩的定是医生了。大家都看着老旦,老旦立刻点了头。他相信阿凤。

有人拿出了酒精、刀具等东西,阿凤拉着老旦站起来:“要一会儿的,你放心,到这边歇一下吧,你看着太累了……”

玉兰嘴微张着,眼仍紧闭,手术刀滑过她的皮肤,他却是不忍看下去。老旦跟阿凤来到路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腿一空,觉得魂都要散了。一天的马程本没这么累,但他几乎是一路抱着玉兰,提着十分的精神怕颠了她,疼了她,这比守了半个月的常德还要辛苦。

阿凤递过一包烟来,见他惊讶,笑了一下,又立刻收敛:“守了半个月城,知道你肯定没烟了。”

老旦也不谢,接过来四处找火,阿凤又递过了火柴。

“谢谢你啦……”这回就要谢了。

几口烟窜进肺腑,老旦轻松了些,开始想眼前的事。

“你怎么过来的?一直在湘西?”

“也不是,这半年都在一个村子搞干部培训,哨兵看见这小土匪疯了一样骑马,就扣了,恰好我路过村口,见他眼熟问了一下,就来了。”阿凤端坐在石头上,辫子依然油光,眼中神采不减,见老旦看她,自然地垂下眼帘,说,“你怎么总揽这么危险的任务?真以为自己命大么?”

老旦嘿嘿干笑,揪出一根烟对了火,将抽完的烟头扔进了山涧:“你们倒好,肖专员说得那么好听,我们打成那个惨样儿,也不见来帮一把?黄老倌子口口声声说不掺和国民政府的事,一打就打残了,壮烈了……”

“黄老倌子……战死了?”阿凤吃惊不小。

“是,俺带了几十个人去援助常德,本来回不来的,黄老倌子和玉兰又带人去救我们,这才陷进去。”

阿凤张着嘴叹了口气,看着寂静的山谷,说:“我们力量太弱,连枪都没有,有心无力啊……”

老旦弹了弹烟灰,没说话,只看着那几个医生在玉兰身边忙碌,他不由得握紧了双拳,半支烟在手里捏碎,火星烫着他的手,他毫无察觉。

阿凤握住了他的手,帮他打掉滚烫的烟灰:“以后打算咋办?”

“不晓得,先等玉兰好了再说。”老旦又要点第三支烟,阿凤伸手拦住了。

“不抽了,你也这么多伤,要护好自己。”她拿过烟,塞回了烟盒,连烟盒一起揣回他兜里。她亲切的举动让老旦有些动容,便问道:“你在这边还成吗?看你气色很好,有男人了吧?”

“哪有你这么问的……”阿凤登时红了脸,“任务忙,整天和个疯婆子似的,谁敢要啊?”

“俺看那肖专员就敢……”

“他是要干大事的……”

“再大的事也是鸡巴事……算了,不说这个了,俺倒真心劝你找个好男人,这年头太乱,你毕竟是个女子。”老旦又看着玉兰,见几个医生像是开始缝合了,“杨铁筠在哪一片儿?上次见得匆忙,竟没空问你。”

“他那时候被我们的新四军救起……你们的飞机飞走后,新四军的游击队到了,救了他,也救了我们。后来他在新四军队伍里养伤,我就直接加入了部队,做些缝缝补补。”阿凤说。

“他也加入了你们?”老旦斜着眼问。

“没有,伤好了之后,他也回不去,没事儿帮着一起出谋划策,训练战士,你知道他……少了一条腿,不能带兵了。”

“有啥不能带的?诸葛亮坐着小轮车还能打跑司马懿呢。”老旦听他没有加入共产党,竟欣慰地开起玩笑。

“你猜得真准……他是想带兵的,但我们新四军在那边和鬼子接触不多,倒是和国民党摩擦不少,他后来一再要求回到国民党队伍里去,便被……扣押了,之后我们和国民党部队发生很大摩擦,四〇年和韩德勤在黄桥打过一战,我们打赢了,但是有一些干部被俘了,双方交换战俘,为了凑数便把他也算了进去。”

“那他就又回到国军了?”老旦惊喜道。

“是,去韩德勤的部队了。又过了一年,我们奉命向江北进发,蒋介石策划了皖南事变,让顾祝同八万人围击我们八千多人,我们新四军几乎全军覆没,叶军长被抓,项政委被杀,七天七夜,只逃出来两千多人。”

“听着和我们在常德似的……只是,打我们的是鬼子,你们那边儿,怎么自己搞自己?”老旦颇为不解。

“蒋介石怕我们力量过于壮大,控制了江苏全境。老旦啊,国共合作是有条件的合作,国民党从来就对我们安着二心,说是给了编制,却不让扩充,也不给武器和粮草,为了生存和战斗,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可你们蒋委员长不去想着怎么打鬼子,整天防着我们,难怪你们一退再退……”阿凤说得上劲,带出了官腔儿,老旦起了厌恶。

“蒋委员长也不是我爹,俺不晓得他干球啥,自己兄弟闹生分,也不是稀罕事,就是……让鬼子看了笑话。”

“谁说不是呢?哦对了,我和肖专员这一支部队,在皖南突围时被截击,大家都觉得出不去了,后来发现,对面的团长是杨铁筠……”阿凤抓住了老旦的胳膊。

“呦……这可难做哩。”老旦唏嘘道。

“要不是他念旧情放了我们这一百多人,咱们今天就见不到了……”阿凤似乎心有余悸,一只手抓着起伏的胸口。

“嗯,他是这样的义气人,不过这下回去要挨处分了,没准儿还要坐牢。”老旦叹了口气,杨铁筠啊,你这黄埔的死心眼儿。

一个大夫站起身来,白肚兜上满是血污,他对老旦招了招手。

“都弄好了,她感染比较重,要输点药进去,肾脏受损没办法,只能看她造化。”大夫摘下口罩说。

“好得了不?”老旦只想知道结果。

“不知道……”大夫摇了摇头,偏偏没有结果,“这样的枪伤我见过不少活下来的,也见过很多熬不住的,只能看她自己了……你们最好到我们的医院去,她消除感染和排尿都是问题,离开我们的医疗条件,会扩大不确定因素。”

大夫看着老旦,又看看阿凤:“怎么样,去我们那儿吧?”

老旦犹豫着,玉兰那次打他们的埋伏,打死好几个,要不是他带弟兄赶到,几乎就杀光了他们。阿凤说的能算数吗?那个肖专员能尽释前嫌?

“就这么定了……不要再骑马了,她的伤口受不了,做个担架抬着。”阿凤说。小色匪等人早想到了,刚才已经做好了担架。

老旦见她坚决,心一横牵起马,看着昏睡的玉兰,又看看默不作声的阿凤,再看了看晴朗的天,心里念着无数个去他妈的,又念着一句句的感谢苍天。

阿凤说的根据地颇显寒酸,门口站岗的只拿着削尖的竹子,捆上一根红绳便当了枪。阿凤说肖专员带了一百多人去办事了,根据地便显得捉襟见肘。老旦也不多言,安顿好了玉兰,想让小色匪带人护送黄老倌子的头颅先回山寨。

“也不晚这几天,我把老倌子的头风干了,他在身边我觉得踏实。要不在你和徐奶奶眼前,我心里又没底,回去也没法和老倌子的头交代。”小色匪拒绝了老旦。老旦惊讶地看着他,经过常德一战,这个受气包竟变得这般男人了。

听别人称呼她,老旦才知道阿凤是这里个什么主任。她想让老旦多留些时日,一是养好玉兰的伤,一是让他等着肖专员回来。

三天后玉兰醒了。老旦让小色匪和他一起骗她,就说现在是在陆家冲养伤。玉兰自是分不清这地方,和老旦说了几句贴心话,就又沉沉睡去。

待了十几天,玉兰清醒过来,拔了管子,也能吃能喝了。老旦和众匪兵的小伤全好利索了,他寻思着怎样才能骗着玉兰离开这里。任是阿凤一再挽留,老旦仍想在玉兰能下床之前离开这里,这地方味道不对,他闻不惯。

老旦见小色匪等人日夜守着自己的住处,就问怎么回事。小色匪趴在他耳朵上说那一铁箱子钱带回来了,凑足了一万多块大洋,大箱子不好搬,他让人都分在十几个麻袋里捆在马上。老旦一惊,这才想起这钱的事,他赞叹地拍了拍小色匪,黄家冲终于有个惜财的人了。

这块共产党的地方穷破不堪,村民稀少,那些房子就和草编的一样,老旦等十几人每天吃粥咽咸菜的,偶尔有肉也是瘦巴巴的鸡肉,黄家冲的匪兵说打仗半月没瘦,在这半月就饿得小鸡子似的。老旦没事在村子走串,看见很多家锅里下的都不是米,是他没见过的奇怪的糊糊。他便知道阿凤已经是将最好的东西给大家吃了。

“拿出三百块大洋,留给他们……”老旦对小色匪说。小色匪点头去办,老旦又跟上一句:“别让玉兰知道。”

阿凤对这钱颇感意外,不知该不该收。老旦说你救了玉兰,这点钱算什么,要不是黄家冲打仗打得破败了,还能多给你些。老旦又不明白了,你们打富户分田,怎么不拣几个有钱的村子打?

“很多村子的富户听说我们要来,连夜就卷铺盖跑了,有的还烧了房子。”

“你要哪天带人打到黄家冲去,俺也跑……”老旦呵呵乐了。

“不会的……”阿凤红着脸说,“你不会的……”

老旦没听懂她这两句,前半句以为懂了,后半句将他彻底弄晕。他微微叹了口气,悄悄看她的脸,却见她正仰头望着村庄里高擎的红旗,心一下便凉了下去。

老旦一行执意要走,阿凤便不再挽留。老旦让人蒙住玉兰的眼,告诉她外面阳光炽烈。阿凤也不便送,远远地和老旦挥了手,老旦木头一样挥了几下,就上马离去了。刚出了山村的口,老旦突然发现玉兰站在地上,登知不妙。

“枪给我……”玉兰对小色匪伸出了手。小色匪犹豫着,玉兰抬起了手,他便将驳壳枪递给了她。

“玉兰,你作甚?”老旦大惊,但玉兰已经举起了枪,她极虚弱,但耍枪的手腕依然灵活,枪口只一抬,两颗子弹从老旦头顶飞过。老旦弯腰回头,只见村中间的红旗被玉兰的两连发打断了绳子,纸片一样飞到山谷里去。村子里一阵嘈杂,拿红缨枪的人紧张地看着他们。

玉兰扔还了枪,对走来的老旦说:“别忘了我的话,你……要和他们……勾搭,我就要了……你的命。”

说罢,玉兰软软地瘫在地上。

回黄家冲的路上,冷雨落了两天,山路上冰雪凝挂,漫山遍野都冻住了。纵是想尽办法为玉兰挡雨御寒,她仍是受了冷,烧得晕乎乎的。老旦也冻得直打喷嚏。这是个寒冷的冬天,鼻孔里都是冰碴。小色匪说这是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冬。黄一刀赤着脚走了一天,第二天左脚就裂成了八瓣,脚趾发黑,脚踝青紫。老旦情知他那受伤的脚冻坏了,却不明说,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黄家冲远远在望,它寂静无声,冒着淡淡的青烟,像在冰天雪地里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着这熟悉的山寨,浮起浓浓的忧伤。山匪们疲惫不堪,却没有老旦这样的失落,他们嗷嗷叫着纵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个不老实的山寨,凯旋归来。

村民们都出来了,哭声大老远便响彻山谷,老旦艰难前进,腿上锁了镣铐一般。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痛苦,它们比失去战友更令人难以承受。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