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惊讶地看到陆家冲的陆老七带兵站在门口,陆老七穿着棉袄奔过来,见了老旦就一个立正:“二当家的,你们不在这些天,我带人守好了山寨,黄家冲平安无事。”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说。陆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后的人,嗫着嗓子说:“大当家的……”
玉兰坚持要下来走,老旦劝不住便搀起她。
“没事的,我能走,别让乡亲们担心……你以后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松开了她,脸憋得红红的,他对成为这个老倌子毫无准备,只知道欠黄家冲太多,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来有关。
玉兰咬牙走回房子,一头晕过去了。老旦给她喂了药,让几个老婆子照顾着,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着小色匪来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开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着最中间一块地方说。
葬礼异常隆重,黄老倌子的头装进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灌满黄家冲最好的酒,再用胶泥封好烧干。陆家冲来的十几个神婆跳起不一样的舞蹈,舌头如鹦鹉般抖出尖利的声响,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弹,土炮从上午响到黄昏,几十坛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着人的脚面。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们头扎白布,哭着笑着,跑着跳着,在山坡上跌打滚爬,在最大的新坟上痛哭失声。老旦默默站在坟的旁边,等着愤怒的村民来算他的账,但是,一个都没有,只有泪痕满脸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当家的,守好黄家冲,守好玉兰。”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胸脯,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乳头,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个怕死的,只是,没能给你留个孩子,都是我这要命的脾气。”
一滴泪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脸:“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这次干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捣一串出来,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还有小子,就叫他炸弹咪……”
玉兰笑起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听到谈起孩子,她总是会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长出芝麻一样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旦儿啊,你终归是要走的,我抢都抢不回来,豁着命都抢不回来,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霜一样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空中飞着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摇晃晃地像要落下,却随着一阵风打着旋升去了。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几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你别胡思乱想,病养好了,就是平安了。陆家冲的神婆说了,心要养好,病才能养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个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时候怕死怕成个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玉兰抬起下巴,手却伸向他那里,挑弄着那根软塌塌的东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们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让你挎着机枪骑上弄。”
“旦儿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这一遭,玉兰这辈子值了……老天爷把你送来,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儿,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小色匪采来的首乌精哩……”
他们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最后的时光。惊蛰到了,玉兰曾丰润的身体仍未苏醒,只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空空如也,腊肉般黑黄的眼睑像要剥落的果壳,那双惊悸的眼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在满山杜鹃花骨朵长出来的那夜晕厥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像干旱的平原一样无奈。医生郎中神婆都没了办法,乡亲们找来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难支,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他一个个将他们推了出去。老旦对着天空挥舞着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清风席地而起,满山的杜鹃花刷刷地开放,在夜里发出赤红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哗哗作响,被他推出门的大仙们齐声阿勒勒地叫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老旦盯着月旁一抹奇怪的光,听见天边响起木门开启的嘎嘎声。
“神婆,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老旦忙回头看去,久不起身的玉兰竟然坐起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凝眸漆黑,满头黄褐的头发发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脚进去,玉兰又道:
“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她躺回床上,双手合十,再不动了。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上,瘦削的脸颊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干了泪,他坚持要抱着玉兰睡最后一晚。他整晚亲着玉兰的脸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缕缕的鲜血,直到玉兰慢慢地变得和木床一样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为他的徐奶奶念着送别的咒语。这或是黄家冲最为悲伤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阎王殿杀个血流成河,他发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阎王算账,问问他为何与老天爷串通一气,给自己安排这场无尽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鹃花开遍了黄家冲,老旦的消沉却如深潭一样,他常坐在那些坟前,絮叨着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会小心摘去玉兰坟上的叶子,给老倌子的大坟培上把土,麻子团长坟前生锈的军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着,一根根捋着并不长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着他,只有独臂的黄一刀在老旦身边。村民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将他抬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夏天,浑身无力,见风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中药,小色匪担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看着那架望不到家的望远镜。他也每天在坟包周围打转,背着手溜溜达达,别的山寨来人,他一概打发小色匪去见,他只活在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们,和他的女人。
“团长啊,你说你干啥走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爹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想想你那妹子?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没出息啊,你是个能熬能忍的大男人,能立大功名的大将军啊……”
老旦自言自语,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坟前的军刀已经锈迹斑斑,老旦不想擦去它的锈迹,他宁愿这把刀风化不见,和麻子团长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麻子妹的鞋也埋进了坟里,这兄妹俩算是团聚了。
“璐颖,在下面好好劝劝你哥,下辈子别干军人了,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让他去种地,能省一头牛呢……你个丑妹子也别当护士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弄的一张脸也和死人似的,梁七兄弟和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许欺负他,他是为了救俺才死的,你欺负他俺就和你没完……”
“黄老倌子,俺也说说你……你别和俺瞪眼啊?瞪眼也没用,你出不来。你说说你,英雄一世,天地不管,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瞧他不起,说好了躲在后面当山大王的,怎地也裹进去了?俺死就死了,那叫死得其所,你呢?那叫死得糊涂!说一千道一万,你和麻子团长一个德性,那股劲儿上来了,天塌了也挡不住呢,看见有鬼子砍,你比俺还来劲呢……”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从黄一刀屋里舀来清水,小心浇在上面,几天后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对黄一刀说,这花是玉兰显灵,黄家冲哪有这个颜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绕着坟头走着,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他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刘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怕俺走,还赶着俺走,你看见翠儿她们还活着,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诳俺?你那时就说,将来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拦着,也不跟着,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还真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呗,咱过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点,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进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这是咋回事儿哩?身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东边来的,西边走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俺招惹谁了?你又招谁惹谁了?玉兰啊,俺对不住黄家冲,对不住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对不住俺的弟兄们,更对不住你啊……俺连你都护不了……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玉兰的身体般颤抖着。山风绕过满是鲜花的山谷,在坟头上卷着绕着,几片花瓣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着山巅的霞去了。老旦噙着泪、带着笑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这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俺在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对着晚霞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山坡,那个绑在木桩子上的天文望远镜直直地指着大山,几个孩子因够不着,正搬着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里刷拉拉毛糙起来,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远镜令他看到了遥远的二子。他回过身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冢,好像要确认二子不在里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个孩子爬上了凳子,看着望远镜喊着:“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红的。”
老旦扑哧笑了,他也看到了被晚霞映红的月亮,正在山巅巍峨地升起,他对着红月亮笑出了眼泪,一下子从这半年的忧伤里跳出来了。
“当家的,你怎么能走?马上就要拜你为老倌子了呀?”小色匪听他要走,摊开两手瞪着眼,像要拦在门口一样。
“俺不是黄家冲人,玉兰走了,找不出理儿还待在这儿。”老旦收拾着东西说,“俺要去找二子,一起回家。”
“可你是当家的呀!黄老倌子让你主持山寨啊。”小色匪直着脖子喊起来。
老旦放下手里的包袱,走到小色匪身边,将黄老倌子的铜烟壶塞给了他:“你已经是当家的了,这半年都是你在做,这是你的家呢……”
老旦走的时候,只有小色匪和黄一刀前来送行。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他特意不让别人知道。老旦令小色匪担起山寨的重任,让黄一刀做二当家的。三人在山寨口紧紧地拥抱,他们流着告别的眼泪。
“看好黄家冲,看好那些坟。”
老旦骑马去了,带着他的烟锅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还带了他全部的军功章和玉兰的一缕头发。翠儿给的那根红绳被他找到,又系回了那东西上面,他觉得心也系在那绳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黄家冲,任马儿撒着欢前进,少人送别的离去颇感轻松。秋天是这大山最美的季节,而他已无心流连,他竟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只把玉兰的笑容记在心里。于是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黄家冲和来时一样神秘和宁静,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颗心已经变得和这远去的村庄一样宁静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贵州,这地方挤满了人,什么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还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面摊上听他们说着老家的事,大多离得太远,附近乡的竟没几个。十天后到了贵阳,更挤得和伤兵医院似的。部队穿得颜色各异,枪也五花八门,还有别着烟枪的,走几步就嘬两口,然后靠在墙上树上翻着白眼吐两口气,那就是贵州本地兵了。
贵阳军队多,饭馆多,旅馆多,医院多,窑子也多,规模大多与岳阳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楼一样。老旦看了看地图,贵阳之去重庆,还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岭凶险有加。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从湖南斜着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见鬼子,撞不见鬼子也可能被国军部队抓进去。中国之大,地形之复杂,人口之众多,真令老旦瞠目。这么辽阔的大地,这小鬼子能占得过来?他开始明白蒋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策略的道理。湖南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却罕见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杀伤了大量的鬼子,将他们赶回了起跑线。而广播和报纸上都说美国人在海洋上宰猪杀狗一样弄着他们,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虫般的炸弹和燃烧弹。鬼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空中优势和海上优势,美国人打到日本只是迟早的事,难怪贵阳上空飞的都是美国飞机呢。
可也有食客说,美国人再厉害,也不会跑到中国来帮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当年日俄一样,他们打出输赢,照样是瓜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占领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后鬼子给美国人进贡。这也不稀奇,一百年来,在中国领土上全是这种事。
老旦只听不问,在贵阳专找人多的饭馆和茶楼吃喝。报纸看不懂,但看报纸的人一扎堆,一个个都是大喇叭。其中一个消息令他震惊:河南在前两年爆发大饥荒,报上说可能饿死几百万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这还只是估计,因为日本人不说,国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黄泛区两年颗粒无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减产,村村逃难,乡乡无人,就算地没有淹,家没有败,也大多因战争而背井逃难。老旦听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问,生怕哪个混蛋说出他害怕的真相,那还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价奇贵,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价虽涨,带着的两百块大洋能换无数的法币,足够吃喝,却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着普通的菜肴。他头上的伤疤令人生畏,无时无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枪更是吓跑各类小鬼。这里酒虽好喝,却不敢贪杯,此地人多眼杂,匪案频出,街上时常横着遭劫财害命的无名尸。军队无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摆设,麻袋装走烧了,公告一发,此事便了。
听遍市井之言,老旦更想知道虎贲的去处,而这样的消息只能在伤兵所里打听。他换上商人衣服,没事便到贵阳最大的伤兵医院周围晃悠,打听里面缺什么,便去东边进一些,完全以原价甚至低价卖出,自是任何人竞争不过。医院里很快有人与他熟络,他便提出要进去打听弟兄,道明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的经历吓坏了医院的主管,这人也无非是个上尉,更没有老旦那显赫的军功,老旦又识相地留了几块大洋,悄无声息地成了医院的守卫官,做起朱铜头的营生。他管着二十多个兵,个个都和二流子似的。老旦轻易收服了大家,略施酒肉,伤疤一露,都不用掏青天白日,宝鼎勋章桌上一丢,大家便全叫大哥了。老旦在医院以财雄著称,以义气扬名,他自己花钱给受伤的弟兄们买酒买烟,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老旦要喝几口,老旦便耐心喂之送之,瞒着医生让他们喝个够。
医生们对这莫名其妙的老旦颇为头疼,却忌惮他和医院老大的关系,时间长了,也知道这家伙能断伤势,他喂过酒的都活不了。太平间的人都有了经验,一听说老旦买酒来了,赶紧腾出地方准备接死人,抬下来的一个个自是酒气熏天的,但不少都带着笑脸。
只个把月时间,老旦在这儿便彻底无人约束,很多人质疑他的来意,但更多人在乎他的厚道。抬进来的伤兵很快便知道这里谁是老大,也有些兵痞流氓的调戏护士,老旦只叼着烟锅往他面前一坐,东拉西扯聊那么几句,这帮家伙便吓得不敢造次了。老旦有一天喝了几杯,脑袋有点大了,便说自己得过青天白日,不知哪个嘴多的说出去炫耀,不少伤兵都向他问起此事,老旦忙说是胡说八道,嘴里跑了火箭筒。
楼上的受伤军官们也听说了他,便有人拄着拐来寻他,五湖四海的都有,老旦自是又破费了些好酒好烟。军官里有个74军其他部队的上校,因为两条腿都断了,便被运到这大后方来静养,得知老旦是守常德的虎贲英雄,忙托人将他叫去了房里。
“老弟,虎贲的龙出云你认识吗?”上校半截身子戳在床上,两条断腿肉墩墩的立着,光头上伤疤纵横,一只耳朵没了,鬼知道他挨了什么炮弹,竟炸成这个样子。他张口便问龙出云,自是要看他是不是个冒牌货。
“认得,是俺们部队的参谋主任,大个子。”老旦敬了礼,站在原地。
“王立疆呢?”这人还是不信,竟不让座。
老旦一听这名字,扑哧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摇摇头想避免回忆泛起,但没有用。他闭上眼拧着眉头,咬着牙压了下去。
“怎么?你笑什么?”上校有点儿怒,脸色登时吓人起来。
“俺当兵就是他从河南抓来的,那是民国二十七年,后来他和团长高昱在湖北通城被围,是俺从湖南带了六个弟兄去救出来的;俺去常德也是因为他,他是57师169团副团长,俺就是他职下营长,守城第十一天他出去找援兵,被捉了,第十三天,俺眼睁睁看着他被鬼子押到阵前……他为了不让我们难做,和鬼子同归于尽了。”老旦语气平淡,用最简要的方式说出,却见这位上校悚然动容,大粒的泪珠冒出来,扑哧哧掉在红嘟嘟的腿上。不一会儿,他擦了泪,挺直残破的上半拉身体,对老旦敬礼。
“老弟请坐,在下74军原作战部副主任叶雄,是龙参谋的同乡,王团长的陆军学院同窗。虎贲壮烈,是我74军之骄傲,中华军人之楷模,我未能与立疆共死沙场,一直耿耿于怀。”叶雄放下手,抓了枕巾擦泪,几下便恢复原状,笑将起来,“老弟既是虎贲余英,为何到了此地?”
“长官不知?”老旦颇为诧异道,“余将军带最后一百多人撤退后,鬼子占了常德,蒋委员长认为他擅自脱逃,将他抓起来,还判了刑,俺们这些军官也被抓起来要运往重庆。俺本不是虎贲原部,只是本着立疆兄去帮忙的,不服气,路上便跑了。”老旦知道此人不会卖他,他看得出来。
“哦,那你又有所不知了,余将军只被关了四个月,各位将军都为他说情,蒋委员长也知道误会了他。他现在已经重回部队,是74军副军长,57师已在重庆重建,师长李琰和我在南京便有交情,你要去,我一个电话便可告知,以前你逃跑的事一笔勾销。”叶雄又接过护士递来的药,多得和一顿饭似的,好几口水才吃完。
老旦慢慢等他吃完药,说:“多谢叶上校,在下……倒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跑来贵阳干吗?就为了干这个?”叶雄指着窗外的卫兵说。
“俺本来跑不了,一个老家出来的兄弟帮了我,他却没跑成。我安顿好了湖南那边的事,就想到重庆找他去。可俩眼一抹黑,不知去哪里找,这才到伤兵医院来,边干活边打听……我们俩都是王立疆兄抓来的,俺们村抓来几十个,如今就剩我们俩了。”
叶雄上校看着老旦,微微一笑。“是啊,好兄弟要在一起,王立疆和我同窗四年,情同手足,大家总是各忙各的,三四年没见,他没了,我成了这样……”叶雄拍着腿说。
“叶上校……你这是……哪一仗?”老旦指着他的腿问。
“耳朵早就掉了,这两条腿是两个月前全军撤向渝东的时候,我坐的车……被鬼子飞机弄着了,坐了回……飞机,人都飞……树上去了,妈的……愣是没死。”叶雄吃了药,满头的汗流出来,脸色也变了。
“叶上校别说了,休息吧,你的身体不成……”护士递过水杯,轻言细语道。
叶雄点了点头,对老旦说:“我让人帮你问一下57师在哪里,你的兄弟叫什么?”
“哦,郭二子。”老旦忙道。
“嗯,记下了……我帮你……打听一下他还在不在……你要去早去,等到……我的消息……就去,把我的车……给你,你看看……这里的弟兄……谁还想一起走的,正好……做个伴儿。”
老旦见他帮这么大的忙,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多谢叶上校,老旦感激不尽。”
“不用谢我,老弟,别看……我两条腿……没了,你……为国家做的,比我多!”叶雄也给他敬礼,放下手时,老旦便见他要晕过去了,忙上前扶住。但他不明白此人问题在哪,腿伤已好,脑袋看着也全乎,怎地如此虚弱?
护士放倒了上校,给他盖上被子。叶雄沉沉地睡去了。护士拉着老旦出来,离远之后说:“叶上校心脏里还有块弹片,没法手术摘取,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老旦哦了一声,知道叶雄帮这个操心的忙,竟是拼着命了。
为了方便,老旦住进离医院最近的一家旅店,白天依旧照看伤员,晚上便回去放心睡觉,等着叶上校的消息。老旦罕有地能每天睡上好觉,偶尔想起黄家冲,他都会起身喝口水,或者喝口酒,或是什么都不管用,那就到旁边的窑子里……弄一下。小女子们长得都不错,一个个水水灵灵,湖南的居多,要的钱却不多,老旦连着去了几家,小半年没弄的那东西威风八面,折腾得姑娘们个个求饶。老旦弄上了瘾,夜夜捣鼓,反正晚上也没事儿干。
可这一天弄不下去了。老旦酒足饭饱,挑了个没来过的进去,随便叫了个姑娘。老旦喝了茶上了床,摆好姿势正要开始,见女娃子岁数不大,便顺口问她哪里的。那女孩子直勾勾看着他下面,咬着嘴唇说:“湖南,常德的。”
老旦硬生生停了下来,他慢慢直起身,看了看四周。墙壁灰暗,烛光微跳,窗幔散着脂粉味儿,女孩子的衣服整齐地挂在墙上,上面有湖南那边儿特有的花纹。他那丑陋的东西在墙上投出侧影,形状如一支冰冷的刺刀。
“常德已经光复了,不想回家去?”老旦略觉羞耻,按下了那把“刺刀”,墙上的影子消失了。
“家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炸没了,一个城都烧烂了,听说还有没炸的毒气弹,回去咋活呢?想干这个也没生意呢。”女孩子依然摆弄着姿势。
“多大了?”
“十六了……”
老旦慢慢下了床,悄悄揪过裤子穿了。他走去镜子前照了照,虽然背对着烛火,但满身的伤疤依然显赫,他摸着常德里打下的几处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回家吧,能回去就别在外边待着。”
老旦走了,悄悄将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她回不回家他管不了,但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进窑子了。
这天医院门口乱躁起来,医生护士都跑了出去。卫兵告诉老旦,外边拉来两车伤兵,都是云南那边来的。老旦颇为纳闷,鬼子打下了云南?
“是新六军的弟兄们,他们是远征军部队。”卫兵说完便去了,门口担架不够,要去仓库里拿。
老旦也下去帮忙,见车上抬下来的个个都缺胳膊少腿,裹得血糊糊的,还有的四肢全活,眼却瞎了。这都是极重的伤员,不知打了什么恶仗。他对远征军一无所知,回头便去问叶雄上校。
“他们是了不起的,那是真了不起的。”叶雄说完这句频频点头,像找不出准确的赞美之词便用点头替代,“远征军是去年2月设立的,他们奉命与英美军队协同,反攻缅甸,以保障开辟中印公路,占领新平洋以东地区,然后翻越野人山,强行军突击,迂回突破了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夺取了缅北要地密支那。”
“为啥费这么大劲?那里鬼子多么?”老旦不解。
“你平时只看中国地图,没留意那边的,那边有几十万鬼子,都是精锐的师团,珍珠港事件之后鬼子占了东南亚,英国人差点被他们全消灭了。我们的远征军也去了几十万人,每一场也都是恶仗。这一仗打赢了,缅北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就保住了。老旦啊,你知道为啥咱们能在前线上顶住鬼子?没有东南亚这条生命线,中国战场已经没有作战物资了。锅里没有米怎么吃饭?枪里没子弹更是不行,东南亚保住了,中国的大后方便保住了,要不然鬼子从西南杀过来,别说贵阳,重庆都保不住,东边的鬼子再来个两面夹击,你说我们还怎么办?”
“乖乖,俺咋一点不知道呢?”老旦惊讶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就是全国民众,知道的也不多啊。我问过了,拉回来的这些伤兵都是新六军的,这是临时组成的部队,江西的,湖南的,还有贵州的,在印度让美国人训了训,战斗力怕是不比你们虎贲弱呢。”
叶雄今天的精神格外好,还向老旦要了烟抽:“郭二子的事我已经打了电话,那边儿正在查呢。你放心,我找的人,有把握。”
楼道里突然枪声大作,竟是机枪的连发。老旦和叶雄大惊,一屋子医生护士吓得尖叫起来。老旦抽出腰间的枪,按住要杵拐下床的叶雄,一个箭步出了门。
楼道里的人都趴着,一个浑身绷带的伤兵在朝天射击,子弹打碎了医院上空的风向标。伤兵嘴里也没闲着,哇哇地叫着。
“敌机!敌机!是轰炸机!机枪班就位,三架机枪齐射,距离一百五,提前量二十五,整连发打机头,后面是咱们指挥部,不能让它过去……”
这家伙喊得有板有眼,只是声音沉闷如水底传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美式机枪,还挂着子弹带呢。卫兵们都吓跑了,其他伤兵也钻去屋子里。老旦溜着墙根儿到了他身后,朝他左肋上闷了一拳,右手猛地攥了机枪,膀子往前一顶,这伤兵腿上打着石膏,柱子般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你是日军的奸细?来人啊,把这个奸细抓起来!”伤兵伸出少了两个指头的手,抖着腮帮子大叫着。子弹从他腮帮子左右钻过,定是带走了半根舌头,难怪声音如此。可这张残破的脸仍惊了老旦,他认得那宽阔的额头和硬挺的鼻梁。
“二伢子?”老旦呆立着唤他,可二伢子早不认得他,依然叫着要起来。几个卫兵钻出来按住了他,有人要堵他的嘴,老旦制止了。
“让他喊吧,憋着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