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讲着,却见前方黑压压地奔来一大群人,里面还夹着坦克和车辆。
“国军!”老旦朝远方一指。
“敌人来啦!”王皓惊得跳下来,将书卷起揣进怀里。“同志们各就各位。”王皓拿起了望远镜。
老旦知道刚才走了嘴,便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同志们,咱们是立功连,立功的机会到啦,不要放走一个……敌人!”
“是!”二子大喊一声,杨北万等小的也跟着喊,声嘶力竭地喊了,然后是磨磨唧唧地喊了,最后是喊得和放屁声儿一样了。
片刻之间,战场上变得异常混乱。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突然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弹雨滑过夜空,光芒交织成一挂无边的火瀑布。老旦看到远处一支解放军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杀声震天地冲出来,两边眨眼就绞在一起,烟雾弥漫着遮盖了他们,只剩下数万人的喊杀声。这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将奔过来的国军的动静完全淹没。
老旦见一辆坦克猛地喷了一下,却啥也听不到。一颗炮弹在前面五十米炸响,惊醒了发愣的老旦,这是他们最后的冲锋。回过神来,才注意王皓的紧张,那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张脸都红了。二子又站在机枪上了,这小子已经是个杀人魔王。他把弄重机枪,哪次不弄死几十个?二子大张着嘴对杨北万喊了什么,老旦一句听不见,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老旦就用小拇指抠着耳朵,弄了半天,再摇摇头,才听明白塞满耳朵的是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杀——”
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这可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什么深仇大恨,竟这么拼命?打鬼子和这个比,好像也不如呢。战场已经白热化,这真的是决战的时刻了。老旦拿起望远镜,见望不到边的战场都在打着杀着,冲锋和反冲锋你来我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奔跑,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可老旦没时间为这壮阔的战场惊叹了。他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的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他们即将要面对死亡,而那些夺去他们生命的人,正是曾经并肩杀鬼子的弟兄……
“准备战斗!放照明弹!”
王皓的喊声就是照明弹,老旦眼前一下子亮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战争,这只是一场战争,那些事轮不到你想,你就杀人好了,你就活命好了。王皓肯定还对他不放心,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他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
照明弹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机枪子弹从战壕上空嗖嗖飞过。后面是几辆吉普车,密密麻麻搭满了人——他们为了逃命,连撤退的注意事项都忘了,这要是碾上一个地雷,一车人全报销。
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调整射击尺码,二子扔掉了嘴里的烟,双手握在了机枪柄上。杨北万虔诚地端着机枪的子弹带,一个劲问:“二子哥咋回事?他们是咋回事?”
可二子早不想理他,他的枪口晃来晃去,瞄着人最多的一处停下了。两辆坦克停了一下,它们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两发炮弹打了过来。真是见鬼,怎么这么准呢?一颗炮弹登时敲掉了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软塌塌摔在沟里撞了几下,眼见都不动了。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王皓跟没看见似的,他小心地把望远镜放进铁盒子,慢悠悠抓过他的波波沙冲锋枪,用一根指头拉开了枪栓。
不少战士看着老旦,眼神略带古怪,那是一种害怕,却不是怕死,老旦咬牙看着前方,知道此刻的表现将为后半生的命运一锤定音。这是全新的路口,每一条都铺满猩红的血迹和兄弟的眼泪,可若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做鬼都要矮半头。即便看破生死,能看破这纷乱的世界吗?荣誉和尊严、民族和自由,在自己这个农民身上只是一只驴的嚼子、一匹马的马掌,它引着你逼着你挥汗前进,端着枪前进就好。一俟你倒下了,死去了,有的是驴子和马替代你。你们吃的是一样的草料,却总被告知将来会住进天堂。
老旦那奔涌的血冷了下来,慢了下来,你谁都不是,你不是国军也不是共军,在这无穷尽的战争里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一个要活着的卑贱的人,一个要去找老婆和孩子的可怜巴巴的庄稼汉,何去何从,都只能以命相搏。
“1排派一个班去左边,重新配置那个火力点……2排尖刀班出来,带上火箭筒和汽油瓶准备对付坦克,要离近了扔,一下就一个!3排往两边分散,机枪跟着走,他们已经乱了,直通通从中间冲过来,咱们就两边交叉火力伺候着。4排的小钢炮准备开火,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然后打他们队伍中间,都听明白没有?”
老旦扯着喊,弟兄们仿佛早就等他这一下,都齐声应着。
见战士们提了气,纷纷动了起来,王皓颇松了口气,拉着老旦说:“他们冲得没谱,看着凶其实乱,我负责这里,你和二子去东边机枪阵地,行不行?”
王皓这是商量的语气,但老旦听出来这家伙会打仗,要害的确是在两边的机枪阵地和迫击炮。老旦点头应了,拉着二子向东跑去,西边的那个排长也是老机枪手,自是知道怎么打。刚一就位,国军已经进入了最佳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
“开火!”
二子的机枪开火了,子弹高高地飞过去,在他们头顶飞过,战士们的各式武器也响了,乒乒乓乓放个不停。那一大群国军黑压压的,几百个总是有的,跑得那么密,却没倒下几个。突如其来的子弹令他们慌得猫腰停下来。王皓精得鬼一样,登时火冒三丈,老旦大老远就听见他举着枪的怒吼。
“干什么你们?我这个把月的唾沫白费了?不想打你们就回去!到那边儿朝我进攻!老子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王皓动了真怒,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战士们多是老兵,这么近哪能这么臭?明摆着枪口抬高了一寸。老旦被王皓那拉了一尺长的脸吓出冷汗,再看看已经到了百米左右的国军,心里一声长叹。他快步走到高处,推开闭眼揪头发的二子,操起机枪对战士们大喊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纵队首长们特意关照的立功连。咱们面前是死心塌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立功连能参加这场战斗,能守在这里打阻击,是党和人民对咱们的信任,也是纵队首长对咱们的信任!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听指导员的话,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士兵,肩膀顶在枪托上,压低枪口,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那一片人割麦子样躺下了。西边的几挺机枪也开了火,十几挺机枪形成恐怖的封锁火力,齐刷刷钻进扑来的人群,虽看不到飞溅的血花,听不到噗噗的声音,却看见它们在人群中隐没不见,那就是钻进去了,一颗子弹穿过一个两个,没准还能打死第三个,机枪钻过的伤口吓死个人,就像从里面爆开一样,老旦可尝过那滋味。见机枪全开了火,老旦连长发了狠,战士们再不犹豫,密集的弹雨倾泻而出,扇子一样铺开,那是苍蝇都飞不过的罗网。迫击炮弹炸开,几辆车打着滚翻了炸了,上面的人蹦着叫着,有不少压在里面。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猛卷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大片人,火球样的人发疯般地号叫。国军也开了火,机枪冲锋枪迫击炮都来了,战士们很快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击倒,那杀人的劲也就上来了。老兵们弹无虚发,他们太了解国军怎么冲锋了。这一轮齐射几乎把冲上来的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绞肉机一样绞碎了。
山沟里顷刻尸横遍地,剩下的国军却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挨了好几个火箭炮,终于被炸掉了,汽油引燃了里面的弹药,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坦克盖里喷出来,天女散花一样落在冲锋的国军身上。
忙中乱冲,毫无章法,虽然拼命,却不成效果,这支国军顷刻间便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老旦指挥有方,敌人不经一打,转眼之间,下面就只剩下几十个人了,他们围成一圈不再开枪,躲在一辆烂坦克后面缩着头。3排长跑来说,他们看样子不想打了,中间围着个受伤的军官。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针扎般疼,上面盖了一层冰。他呐喊着搓去,才知道那是冻在手上的泪水。
“停止射击!”老旦命令。大家迅速将话传了下去。王皓从那边也站起来,对着老旦挥了挥手。
阵地上寂静下来,只剩人的哀号。老旦被这声音拉回武汉和常德,一股酸泪就涌了上来。他忙大声喊道:“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咱不打了……”
这话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没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
老旦被这话噎住了,打成这个样子,此人竟还如此平静?
“你们……败了,打又打不出去,何必以那个……什么……卵击石?”老旦一时心急,这文绉绉的词儿就忘了。
“我曹子逸戎马半生,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如此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对方不为所动,言语虽弱,却不卑不亢。老旦没办法和这样的人斗嘴,一时没了法子。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折戟沙场,并非将军之过。大道通天,正道通达,失道路路不通。国民党一意孤行,蒋校长独裁无度,走到今天是早晚的事。”
老旦吃了一惊,这才想起王皓曾是个教书先生,本是个文化人,还去黄埔偷听过半年,因此称蒋校长,也算过得去。
“你们面对的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是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贫穷的新中国的部队。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如今与孙中山先生的遗训背道而驰,与天下人之和平愿望南辕北辙,又如何是军人所为?大势已去,再让你的生死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哪里像个丘八二杆子指导员?老旦心下佩服,就这番见识,比黄埔出来的杨铁筠不差呢,且王皓身上更多了一份灵气,遇山能开,遇水能绕,遇佛能拜,遇贼……贼都要怕三分呢。此人认识虽久,这才见到真章,老旦再不敢小觑这个家伙。
下面那军官沉默片刻,应道:
“老兄有见识,你说的是番道理。但你我经历不同,感受便黑白难融。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为灾年施舍四方,深蒙方圆百里爱戴,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褫夺穷人?欺男霸女?竟要如此斩尽杀绝……此是一因,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国民党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世界风云变幻,军人当矢志不移,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校长即便有失,也是带我上路的英豪,也是守住中华击败日寇的领袖。天下大势,凭胜败未必定论,老兄有眼,三十年自辨东西,我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卖主求荣,更不会昧去良心反戈相向……但我的士兵不一样,他们多是穷苦出身,当兵打仗多不得已,我已经命令余部投降,贵军既说是穷人的队伍,还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主义之争,真英雄当识时务,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我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又何必执迷不悟?”王皓似乎想说服这个曹将军,他为何对此人如此了解,也没听他说过,老旦有点摸不着王皓的底,他是故意不说,还是另有深意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倒戈者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又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三十年,坚定不移,如今满身疮痍,唯剩义气,此番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老旦忙喊起来,他的心揪起来了,“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弟兄,打过黄河,保过武汉,守过常德,如今俺带弟兄们站到解放军这边了,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咱国军的弟兄……”老旦顿了顿,忍着心中的酸楚,王皓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听着。“曹将军,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咱八年跟鬼子都熬下来了,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好谈……”
老旦这是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
下面安静了一阵,曹将军又道:“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下面传来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异常清晰。大地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烧红的坦克嘎嘎响着,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敲来敲去,发出洪钟一般的巨响,是挣扎的人?还是愤怒的鬼?坦克后有隐隐的哭声,曹将军再也没有说话了。
4排的人下去缴枪——他们早扔了,却没有举手,只看着自己的将军。将军坐在地上,背靠棵烧焦的树,左肩钻了个洞,碎骨头的茬口露出来,血染半身,右手边有支小巧的日本手枪,八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这是个少将师长。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火光映着将军的脸,那是一张定曾令鬼子望而生畏的脸。
老旦蹲下来看他身上。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弹痕冒着烟,子弹穿过心脏,从后背钻进了树,鲜血染红了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呦。它如此亲切,让老旦心中揪起钻心的苦痛,他伸出手,用袖子擦着它,他这一动,那个枪眼儿便冒出更多的血。十年前的麻子团长也打的这个位置,这些倔强的人啊。
麻子团长并非抗战中罕见的自杀者,老旦在重庆偶然看到一张长长的名单,他们官位不低,有人因被包围而自尽,有人因伤重而自裁,还有一种,只是对抗战的未来失去信心。可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又何必如此死心眼?连他这个上尉营长都能翻身再干,一位将军又如何死不回头?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如今也是4纵的一个旅长了。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军人不是为主义打仗,也不是为政党打仗,更不是为女人和钱财打仗,他必须是为人民的福祉打仗,离了这个宗旨,任何战争都是邪恶的战争,任何光荣的军人都是死路一条。”王皓站在高坡上大声喊道,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变回那个丘八的教书先生了。
老旦也想应景说一句什么,却无来由打了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烟锅……
在这半月,这支俘虏改造的立功连,先后三次执行阻击任务,都很好地完成了。王皓向独立旅陈旅长和政委肖道成用电话汇报战果时,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他大大咧咧地要求扩编,变成真正的营,去执行更大的任务。老旦听着不大乐意,这样的决定,总要两个人商量才好吧?扩编成营,无非是弄来更多的俘虏,他可不想一次次看这些弟兄的眼泪。再说,去执行更大的任务,一定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他王皓想争名分,弟兄们可未必乐意。
虽这么想,老旦仍热情地支持着王皓,只是提醒他已然三战,有伤有亡,部队需要略加休整。王皓又搂着他的肩膀说:“休整个啥?早点打完早拉倒,再不打,战争就结束了……”
战士们对自相残杀终于习以为常。老旦也是,他开始习惯身上的解放军衣服,觉得穿成这么鼓囊囊的一身,倒更适合他这个农民。
肖道成给老旦悄悄来了电话,告诉他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经过了,但要做一下休整,补充更多的俘虏兵进来,问老旦有无信心。老旦对肖道成的这份关照甚是惊讶,且和自己想的一样,忙连连感谢,一口应下肖道成的建议。他隐隐感觉到肖道成另有用意,但却猜不出。放下电话后老旦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认可,这个身翻过来了,忧的是这份信任会推着立功连从防御战转向攻坚战,而打攻坚战往往拼个精光。这种事,老旦见得多了。
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是打?想宽点呗。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总结战斗经验,表达心中想法,提高思想觉悟。他将毛泽东那本《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念得大家都听得头皮出茧,终于塞进了大多数战士的心里。老旦也对这书里说的那些美好的前途惊叹起来,要真是能那样,打这仗也值呢。
战士们一个个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有敬礼的,有鞠躬的,还有磕头的,还有割手指头的。来自江苏的俘虏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都是被抓来打仗的,不知咋对老蒋恨成那样,他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发着血誓,表示要为毛主席粉身碎骨,那革命劲头让老旦和二子心惊不已,就是当年杀鬼子,也没这么要死要活呢。
“咋都和吃了药似的?”二子悄悄说。
“吃药还是好的,这疯劲儿吓人。”老旦闷闷地说。
立功连迅速补充到了五百多人,每个排都一百多人,这可真是营的建制了。俘虏虽多,也补充了很多新兵,多是解放区自愿来的。这些后生多不愿意来这个立功连,后来知道了他们的战绩,才勉强同意。老旦知道这情况后,向王皓建议,能不能别叫立功连了?听着感觉已经不对了。王皓深以为然,功已经立了,这帽子必须摘掉。
风雪歇停,天儿依旧冷得像冰窖,马蹄踩在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仍感到刺骨的冷风钻进身体,漏在外边的耳朵更是冻得要掉了。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看到王皓这神经病还戴着单帽,竟和没事人一样,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部队甚多,有很多士兵给他敬礼,老旦颇为得意,更不敢有损形象,看起来越来越像解放军的长官了。老旦咬着牙将腰杆硬邦邦地绷起来,装得毫不在乎,一颗头冻成冰疙瘩了,心里倒还暖乎乎的。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老旦一张嘴,险些撕破了嘴皮。
“说来巧了,师里下了通知,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于是让师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咱被安排了第一场,你说巧不巧?”
老旦一愣,颇觉此事古怪,却说:“哦,这是好事呢。”
“别装傻,文工团那位女团长,是冲你来的吧?她叫啥?哪的人?”王皓自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我们一个连钻到鬼子身后,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这条命捡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是这么个相好……”王皓意犹未尽,蹭着马过来又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没啥后来了,在湖南见过两面,人家那时候就参加……革命了。”
“革命不分先后……”王皓伸过嘴来大喊,“相好也一样。”
“你可别瞎说,俺要背锅的,俺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老旦忙撇清道。
“呵呵,看来首长对咱们很重视呢,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老旦的头要冻裂了,对王皓这话没甚反应,但眼前却浮起阿凤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他并不希望总见到她,但这话没法说,如果是阿凤请缨前来演这第一场,老旦便想不通了。
“不说了,冻傻了……”老旦抖着嘴唇说。
“就知道你装糊涂,有好消息你也不听?我还不说了呢。”王皓说罢哇哇喊着,他的马嗖嗖地蹿了过去。老旦狠夹自己的马,这畜生和他一样冻得抖成一团,能跑就不错了。老旦骂了它的娘。俗话说什么人骑什么马,其实马的情绪受主人影响,它都能感觉得到,你不高兴,它也不会舒坦,你看王皓那个去抢女人的样,他的马也竟热得浑身冒汗呢。他一笑,又想起玉兰说过的牲口随主,心里便忧伤起来。
独立旅陈涛旅长竟是河南人,还是河西的,离老旦家只有五个时辰的驴程。这么近的老乡见面,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郭铁头。
“他那时候是县大队游击队长呢,你们村的炮楼子就是他端的。”陈旅长的口音令老旦亲切,老旦忙问他是否知道板子村的状况以及郭铁头的情况。陈旅长摸着下巴回忆,说村子应该蛮好的,灾不重,饥荒死人不多,那儿的鬼子也听说不恶,郭铁头那时在乡里干活,在附近的村子征粮征兵,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不知这兔崽子跑哪里去了,现在八成也是个营长了。
老乡心中恼火,郭铁头?这么个村子里偷女人晒的裤衩子的混子,见了二子就叫大哥的小瘪三,每天被他娘抽耳刮子的二傻子,逃了国军抓兵,回去竟成了共产党游击队?还成了队长?都营长了,比自己还高半级?真他娘的!
但这毕竟是好消息,村里的状况不再是一片空白,至少他们熬了下来,至少它……解放了,翠儿和孩子不必再忍受战乱之苦,这消息带来的踏实消除了他对郭铁头的……妒忌,说妒忌有点过,但总之酸溜溜的。老旦悄悄啐了口痰,走的道不同,最终都是一条路。
大战当前,家事最好少说,老旦识相地到此为止。各团营的指战员都到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不要命的杀人狂,他们都不拿正眼瞧老旦,或早就听说这个立功连的来历。老旦的立功连虽然有些战绩,但在这些久经沙场的厮杀汉眼里,或只是和老婆打的一架那么羞为人知。
独立旅陈旅长的事听王皓讲过,他参军并不比老旦早多少,不同的是他过了黄河,参加了共产党在豫西的抗日游击队,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楼、扒铁路、打伪军,抽空也打国民党。他们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伪军的宿舍里放狗,什么刁钻的抗日方式几乎全都试过,从游击队干到县大队,县大队干到区大队,区大队干到独立团,独立团干到独立旅,竟是一步都没耽误。据说豫西平原上一半的铁路被炸都与他有关,每三个炮楼就有一个毁于他手。在最后一战时,时任独立团团长的陈涛被鬼子包围,捉了俘虏。鬼子用尽了酷刑,使完了再用汉奸的招数,都使遍了又翻着书找中国古代的拷问方式。陈涛几乎被打烂生蛆,可这硬汉除了日鬼子的妈就是汉奸的娘,再不多说一个字,更别说八路主力团的位置。这时豫西纵队协调五支地方大队兵临城下,向鬼子宣读了劝降文告,鬼子头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杀了,其他的把陈涛抬着走出炮楼,交了枪,也交了汉奸。陈涛的事在根据地声名鹊起,很快就受了重点提拔,直接提为了旅长,和老江湖肖道成搭档。这两人在淮海战役也算风头出尽,攻坚也好,防御也好,目前为止还没丢过人。
老旦听了这故事,深感侥幸,要是那几仗给独立旅歇了菜,八成就拉回战俘营去东北挨冻受饿了,真真马虎不得。王皓付出了这么大心血,说是为自己,其实也为兄弟呢。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一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战斗态势,部署师部下达的下一步作战方案;二来通报一些战前动员的纵队指示。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纵队的李参谋,特地受委派来向我们下达战斗任务,李参谋是稀客,很少亲自过来,这说明对我们独立旅的重视,大家欢迎!”
陈涛旅长的开场白简单明了。掌声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示意,却也不废话,又坐下了。陈涛又说:“在传达这次作战任务之前,我想给大家再介绍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任命的2团3营营长……老旦同志。”
老旦大惊,腾地弹起来,双手无措地张着,怎地就成了营长了?
“他原是国民党14军的,打咱们的阻击就是他的一个营,竟顶了咱们十天呐。老旦,你本事不小啊!”
陈涛突然变了脸,菩萨般的一张脸瞬间横肉绷紧,一下子凶相毕露。老旦毫无准备,不知为何刚才他还和自己攀老乡,却在大庭广众下给自己来这么一下?他紧张得直哆嗦,舌头在嘴里叮当乱撞,和一根没味道的骨头一样。他求救般看了看王皓,这家伙低头不语,拧着帽子上的红星,全当没听见一样。
“我……俺……那个咋说哩?”老旦见一屋子人不怀好意地瞪着他,像要用眼光将他撕碎一样,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兵虽久,多是打来打去,偶尔见一个两个军官,哪曾被这么一大屋子人这么剥衣服般瞪过?
“你什么你?你还不好意思啊?咱独立旅的哪支部队是没本事的?陈旅长这是夸你呢!”肖道成第一个笑起来,伸着根指头对他说。
满屋的军官笑起来,陈旅长的脸宛如皱巴巴的豆包上了蒸锅,哗地就平展了,然后又笑开花了:“老旦同志是被国民党那边在十年前抓去的,是打鬼子的战斗英雄,还获过他们的青天白日勋章……”几个军官交头接耳起来,也有人张着嘴点着头。“他参加过多场对日军的重大战役,负伤无数,着实是个硬骨头,也难怪你陈作斌的进攻碰了石头,你太小看了他呦!”
陈涛指着角落里一个军官说。这人帽子向左歪,嘴向下歪,一张脸唯独鼻子有点正,却正得那么别扭。
“那还不是……被我打下来了……”这个陈作斌嘀咕道。
“那是你的功劳啊?那是纵队炮兵的功劳!你倒真敢接!”肖道成又伸出一根指头说。他总能在合适的时机说出合适的话,真是个好政委呢。老旦对他心存感激,也知道两位首长是在给自己面子,便坐直了身体,压低肩膀,尽量摆出谦虚的样子来。
“陈作斌你别撇嘴,再撇就成鞋拔子了。老旦同志过去的事就算不提,大家也可能听说了,他带着俘虏连堵截曹华益残部、张小波残部和纽铮残部,一只鸟都没放走。十五天连打三场阻击,场场面对几倍于己的兵力,立功连可谓战绩突出,因此经我和肖政委商量,上报了师政治部,师首长立刻指示,让立功连成为立功营,去接受更重要的任务!老旦同志,我代表豫西独立旅全体官兵,祝贺你!”陈涛说。
几十位军官齐刷刷地鼓起了掌,那掌声是热烈的、真诚的、带着同志的信任和友谊的。老旦顿感激动,忙站起身敬礼,可高兴起来想说两句,仍是说不出口,嘴里像有一只鸟,一张嘴就会跑了。他干脆不说了,转着身子给所有人敬了军礼,又端正地坐下。
“我呢?旅长我呢?”王皓这时候发了声儿,歪着脖子站起来。
“你怎的?就是有功,那也是你立的军令状,还想邀功?”肖道成又发挥了他有缝就扎针的说话本事,“老旦同志是打翻身仗,而你只是完成该做的事,今天就不表扬你,继续和老旦同志配合作战,坐下!”
王皓颇夸张地缩脖坐下,见老旦还傻站着,一把将他拉下来:“坐下吧你,立旗杆儿呢?”
大家又笑起来,老旦呵呵傻乐,轻轻捶了王皓一拳,王皓故作不屑,抱着胳膊扭过脸去。
“咱们旅自参加战役以来,战功不断,捷报频传,力量也在战斗中壮大了,这都是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这种高昂的战斗热情,出色地完成下一阶段的任务……好了,长话短说,咱们请李参谋给大家介绍战斗任务!”陈涛旅长说完坐下,脸上恢复了平静。
李参谋扶了扶眼镜,走到地图前面,拿起一根棍子开始说话:“先说说这一周来的态势。12月3日,杜聿明兵团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实施对我7个纵队的南北夹击,以解黄维之围。我3纵各部按照总指挥部的部署,已经协同第8、第9纵队和鲁中南纵队分别由城阳、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击。而第2纵队、第10纵队和第11纵队将由固镇地区,分别向永城、涡阳、亳州方向急行军前进,对敌先头部队进行迂回拦击,完成对杜聿明集团的拦截……前天,杜聿明让邱清泉兵团担任中路主攻,李弥、孙元良兵团担任左右掩护,已经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发起攻击,大家听到的彻夜不停的枪炮声就是这一场战斗。这几支敌人部队装备精良,经验丰富,战斗力极强,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军,全是蒋介石的主力部队。目前濉溪口一线战况激烈,我们挡住了邱清泉兵团的进攻,除阻击部队外,我华野各部已经追击到进攻位置。3纵的任务是于明日下午三点发起对迎面之敌的攻击,减轻敌第5军对我阻击部队的正面压力,并伺机穿插敌之纵深,夺取永城南部的敌堡垒,打通切断敌人东西两部的前进通道……豫西独立旅将作为我师主攻部队,在明日凌晨攻占陈官庄外围的李庄,要在3纵各部发动总攻击之前击溃该处之敌,歼灭守卫李庄的敌人,扫清纵队穿插路线之敌,为纵队迅速达成华野总部的战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务……情报说明,李庄有一个不满员的旅,有火炮、迫击炮和重机枪、火焰喷射器,部队来自湖北……这就是独立旅要执行的任务,下面还请肖旅长给各部队具体分工。”
老旦听得后背冒汗,真是心惊肉跳呢,竟然有虎贲57师归属的74军,余程万将军被老蒋判了两年徒刑,后来关押了4个月放了,当了这74军副军长,莫非他也在这包围圈里?
除却这个,蒋老头子——不对——是国民党蒋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个竟然都被围在了这方圆不过50里的弹丸之地!这么大点地方堆了几十万人?那第5军是国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曾经在昆仑关干掉了号称“钢军”的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还在远征缅甸的战斗中打得鬼子哭爹喊娘,让外国人都挑大拇指呢。莫非……莫非明天就要把他们当一锅饺子煮了?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
老旦深知这四大主力的火力,那是第14军不能比拟的,可是这边除了大炮不少,实在无法和全副机械化的第5军相提并论。豫西独立旅虽然是个加强旅,配备有一个师的炮兵和战斗序列,但是正面李庄之敌也是一个旅,纵是不满员,如何能用一天打下来?
老旦强自镇定,心里一个劲地日,刚升个营长,就去干这苦差事,哪里有白捡的便宜?国军没有,这边更他娘的没有。他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头,在大腿上擦着手里的汗,四下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好像明天都要娶新娘子了,眼里放着黄鼠狼的光。他们相互递着烟,拍着膀子,哇哇笑着,哪有一个害怕的?
老旦低下了头,倒惭愧了,可他掩饰不住这怕,正要咽下一口酸涩的唾沫,眼前伸来一支点着的烟,扭头一看,王皓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旦,这才是真格的。”王皓自己也点烟,然后撸起了袖子。
“你干啥?”老旦悄悄瞪着眼问。
“还能干啥?抢慢了屎都没得吃。”
“同志们,纵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独立旅,是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淮海战役打到现在,大局已然明朗,这一仗早一天拿下来,新中国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发挥豫西独立旅一贯的战斗作风,敢于攻坚,敢于牺牲,敢于打头阵!咱们打得好,纵队就可以完成华野指挥部的作战部署,整个战场才可以实现围歼杜聿明兵团的胜利。现在我命令:1团1营、2团2营于明日凌晨5时,向李庄以西发动佯攻,吸引敌人的装甲部队向西集结;1团2营、2团1营、3营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南部发动攻击,要用全力!3团1营、2营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东部发动攻击,两支主攻方向的部队必须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扩大战果。肃清战场后,原担任佯攻任务的1团1营,及时攻入李庄北部进行阵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阵地进行弹药休整。各部队要连夜准备,研究攻坚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陈涛在地图上一拍,大喊道。
“有!”众人异口同声大吼一声。
陈涛旅长环视一眼,看了眼肖道成,肖道成站起来正要说话,一个大个子站了起来。
“旅长,政委,团长,我有意见!”这人梗着脖子,露着几颗龇出来的大黄牙,强壮的身体如蛮牛一样。
“什么意见?说!”肖道成又坐下了。
“凭什么让我们1团1营打佯攻?咱们1营什么时候打过唱戏的仗?哪次战斗不是打主攻?哪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为啥这次要偏心,把主攻全留给别的部队,其他的也就罢了,让国民党去打这么重要的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