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果愿意,今天便可以加入,我们区委正在发展一批新党员,郭铁头同志和我们推荐了你,你如果愿意,两件事可以一起办。”王同志补充道。

“成,俺听郭队长的……也听两位首长的。”翠儿轻声说,“俺是想给父母报仇……也给男人报仇。”

天知道,翠儿说这话的时候辛酸无比,但比心酸更令她难过的,是无可奈何地滑入今天这危险的境地,这并非她的愿望,只是她必须接受的现实。两条路都有看不到的凶险,或许也只有这么咬着牙前进,才能让自己忘记那些可怕的过往。

“俺愿意。”这一次,翠儿是咬着牙说的了。

随后,王同志和牛队长便先走了,屋里只剩郭铁头和翠儿。翠儿一下子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往下落。郭铁头定是预见到了,也不说劝,只靠在椅子上抽烟,等她落完了眼泪,郭铁头说:“好了,以后咱们是同志了,公事私事要分开。既然加入了游击队,就要以游击队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要记着时刻都是在工作,记着咱们的使命。这也是一条下不去的船,除非等到抗战胜利,这话你能懂不?翠儿?”

“能。”翠儿擦去了泪,认真听。

“鬼子的伤兵队伍将来可能会从咱村口的路经过,都是前方攒下来的。他们每个月都往后运,原来的路被伏击了几次,将来很可能走这边。情报还不准确,但我们要做好准备,抓住这次机会,打个大的埋伏。”

“就在村口打埋伏?”翠儿担心道。

“不能那么打,炮楼和沿途日军营地一定是重兵把守,他们要负责护送。具体怎么打要听指挥,这事儿那个汉奸一定知道的。”

“那俺能咋办?去套他的话?他就是知道,俺怎么能问这事儿呢?一问他不就怀疑了?”翠儿皱眉发愁,她畏惧去做这样的事。

“你们都热乎成那样了,不信你问不出来,实在问不出来,到时候我有办法。”郭铁头拿出一小包东西交给翠儿。

“这是啥?”翠儿打开看,见是一颗小小的药丸,黑黑的、油油的。

“这是颗毒药,吃下去就死,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或者给敌人用,或者给自己用。”郭铁头见翠儿脸色变了,笑了笑说,“你别怕,每个队员都有,这是规矩……一般也用不上,还没有游击队员用过,在你身上可能更用不着,这东西早晚也是用给敌人,比如田中,比如汉奸刘,他是叫汉奸刘吗?”

汉奸刘在郭铁头的嘴里只是个汉奸,但在翠儿心里却是个人。她略带厌恶地看了眼郭铁头,嘴里说:“是,他是叫汉奸刘,大伙都这么叫他。”

“多和他处处呗,俺也可以把他抓了吓唬一顿,但这样效果不好。”郭铁头抱着胳膊歪着头,那样子像早知道翠儿做了什么事一样。

“嗯,处处呗。”翠儿无所谓地撩了下头发,“他人挺好,心重,嘴上说喜欢日本人,心里未必,方法要是用得好,八成能问出点儿东西。”翠儿说着自己都不懂的话,“他在炮楼还是蛮自由的,出出进进都随意,田中对他肯定挺信任的……他知道有八路……嗯,他知道有八路……”翠儿说秃噜了嘴,已经不知道在说些啥。

“上次的事,你是告诉他的?”郭铁头打断了她。

“是,俺总不能直接敲门去找田中吧?”

“他咋说的?”

“他让俺把话烂在肚子里,跟谁都别说了,他自去处置了。”

“炮楼明显加强了防备,田野里还有伏兵,他定是告诉了田中。”

“嗯,他告诉了,后来他和俺说了。”

“咋说的?站着说还是躺着说的?”郭铁头一脸坏笑。

“这你别管了,俺问你,你是故意让那些国民党挨杀是么?你根本没想打炮楼?俺看两位首长也不知道你这鬼把戏。”翠儿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翠儿意识到对抗的重要,畏惧郭铁头毫无意义,他的肮脏事也在自己这里掖着。她已经是八路了,要用八路的脑筋做事了。

“他们是一帮吃独食儿的,不稀罕抗日统一战线,有钱有枪也不给俺们,区委建议统一收编,联合抗日,他们还曾经武力反抗,真不识抬举。”

“那你就借刀杀人?”翠儿阴阴地说出这话,自己都吓得哆嗦起来。

“翠儿,抗日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但也是有策略有方法的战争,国民党接受共产党的建议,形式上实现了全民族共同抗战,但他们从来都不是真心的。去年年底他们在安徽那边发动了事变,杀害了我新四军和八路军八千多人,抓了新四军军长,杀害了新四军政委。翠儿啊,对国民党要防着,有时候他们比鬼子还要坏……”

翠儿没听过新四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想必是和八路差不多的。郭铁头说的这个事变她更不知道,但她隐约明白,这些都是她无法在短期弄明白的事,为这些事揪心生气,实在是无聊之举。几年下来,郭铁头已经不是那个装疯卖傻的二流子,他已经是个阴险狡诈还颇有力量的八路游击队长,而她已经成了他手下的游击队员,各种猜疑只会令自己陷入不测,郭铁头能以如此手段除掉异己,又如何不能干掉自己呢?

翠儿想明白了这事,脸色便和缓起来,甚至笑了起来:“那是你的事,俺不管,你总是有理由的。就是哪天俺家老旦要是回来了,你可不许当国民党给收拾了。”

“嗨,你这说啥呢?俺和他一起被抓去的,怎能对他下手,再说了,等他回来,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那可真说不准。”郭铁头又想抽烟,却装回去了,他看了看门外,站起身来。

“行了,时候不早了,俺先走了,记着,任何消息都送到这儿来,掌柜是咱的人。如果有特别急的消息,你就在屋顶上晒一大串玉米棒子,我们就看见了,就会来找你。”

说罢,郭铁头也不寒暄,蹬蹬几步便出了门,院子里脚步轻快,眨眼便没了动静。翠儿缓缓起身,眼前有些眩晕,闭了下眼再睁开,屋中状况竟陌生起来,一边放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正被射进来的阳光照亮,它们的绚烂打动了她,像看见一种奇妙的未来,它们将如彩虹一样伸张开来,带着未知的危险,也带着铺开的神秘。

山西女人穿着新做好的衣服,惊讶于它的合身。她非逼着翠儿也穿上,两人站在一起,有根说像一对阿姨。翠儿分了些东西给山西女人,说那些钱都是从娘家的废墟里掏出来的。这理由可信,它令山西女人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翠儿给汉奸刘买了香烟,觉得单调,她不知道还能给他买些什么,看见有人戴着带檐儿的帽子,才想起还能买这个。进村的时候没看到他,翠儿便抓住个维持会的小兵,给这孩子留了烟,让他传话给汉奸刘。

听说田中一龟和本间宏都去了城里,带走了汉奸刘,难怪一些维持会的在村子里转转悠悠,摸三摸四。但也仅此而已,无非是在乡亲家里蹭杯水喝,煮个棒子,趁机摸摸女人的手。这倒也好,不少人家还希望他们光顾,他们带不来侮辱,却能赶走寂寞。伪军里颇有几个长得俊些的,他们喜欢去郭家那一头,那边十七八的黄花闺女开始成片长成,如翠儿和山西女人一样的寡妇多在谢家这边,自是受够了鄙夷的白眼。

“听说郭三手家的女子被他们睡了,还是轮着睡的,他郭三手五十多的人了,连个屁都不放,还给人家煮棒子,这老头子你说傻不?大伙问他为啥不拦着,他说太君得罪不起。你说这人要傻成啥样?连鬼子和伪军都分不清。”山西女人说。

“不是分不清吧?是装得分不清吧?”翠儿对付着说,“要真是他们来找你了,你咋办?”

“找我?那能咋办?上吊呗。”山西女人说。

“你倒是个虎气的,这就上吊了?你还嫁给过汉奸呢。”

“石头?那不一样,那是被逼的。”

“有啥不一样,你以为他们就不是?”翠儿憋了气,话里带着呛味儿。

“那还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山西女人闭了嘴,究竟哪里不一样,谁说得出来呢?

傍晚时分,汉奸刘回来了,他在炮楼吃了晚饭,在暮色爬上屋顶时敲着翠儿的门。

“翠儿,翠儿。”他放声叫着,已无曾经的鬼祟。他一敲门这一条街都安静下来,只听见火炉冒烟的吱吱声。

翠儿忙开了门,也大声地迎着,说着想了无数次的客套话,吃了吗?渴了吗?院子里坐还是屋里坐?哎呦您又晒黑了。

当然是屋子里坐,还要掩上门呢。翠儿知道他有话说,就让两个小子到院子里去玩。

“鬼子要开始大搜捕了,也叫扫荡。”汉奸刘点着烟说,“别给我买东西了,容易招人怀疑。”

“你还有人怀疑啊?这村子里除了两个鬼子,不就你最大么?”翠儿说。

“那没用的,鬼子疑心越来越重,他们谁都不信的。”汉奸刘叹了口气。翠儿第一次听他叹气。

“咋的啦?扫荡有啥不好的?抓坏人呢。”翠儿装傻道。

“乱杀人就不好了,八路是有,各种土匪是有,动不动就杀光一个村子,这成什么了?战争也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们以前说的不一样。”汉奸刘抽出根烟,翠儿抢过火柴为他点,第一根没点着,她又划了一根,火苗慢慢张开,翠儿小心地捧到他的烟前。

“那……俺们村子会不会……”翠儿害怕道,这害怕是真的,她必须知道更多。

“目前板子村还不在计划里,但按照田中最近的状态,不好说,那个本间宏更不对劲,我看他脑子有些问题。”汉奸刘转着烟,弹下一小截灰,他的眼睛上满是汗渍,都结成了白白的碱。

“打炮楼的人都弄死了,他还担心啥?”

“那些不是八路,田中心里清楚。”汉奸刘慢慢抬起头,眼镜片后是一抹令人畏惧的光,“翠儿,你还知道啥?”

“俺?俺能知道啥?”翠儿慌乱起来,搓着胖乎乎的手。

“咱俩都这样了,你还要瞒着?”汉奸刘摘了眼镜,揉着他发红的眼,“上次我就知道了,翠儿,你真以为鬼子能信你的话?你连我都瞒不过。”

“俺,没有瞒啥呀,你多想了……”翠儿强自镇定,但仍感到脖子发烫。汉奸刘凑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抓住她一只手,他只这样看着她,瞪着她,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地躲开。可他并不让她跑,猛地一把抱住了她,手像火烫的黄鼠狼,跐溜钻进她的衣下。翠儿登时觉得被他攥了个结实,奶子热辣辣地鼓起来,全身脱力般没了力气。

“俺真的是没有瞒你,都是听来的……你说的俺都信,俺说的你却不信……你救了俺,又要了俺,俺还能跟你扯谎?你想要就要,别挤对俺了,别当着孩子……”翠儿不知哪里来的定力,瘫软之际仍咬紧牙关,她知道身体在膨胀中湿润,在湿润中瘫软,可耳朵里一个坚硬的声音告诉她:汉奸刘是个汉奸,是个敌人,是个……任务。

“你再做任何事,田中都可能屠了村子,八路算计国民党,你以为鬼子看不出来?本间宏是个愣头青,田中可是个有脑子的。你要知道任何事,提前想好后果,有任何动作之前最好问问我。我是汉奸,可是个不想看鬼子杀人的汉奸,更不想看他们杀鬼子而让鬼子杀了全村人,到了那一天,我的罪也就大了。”汉奸刘抽回了手,又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等一下……”翠儿站起身来,看着汉奸刘那张亲切起来的脸。他充满了期待,甚至带着一点点……委屈。可翠儿还是说了一句令他失望的话。“帽子……”她指着桌上。

汉奸刘拿起帽子,看了她最后一眼,也没有说谢便去了。

翠儿咬着嘴唇看他推门离去,胸怀一下子空荡荡的,凉飕飕的,像被他掏走一块。屋里仍流动着他鼻息里喷出的烟,连同那声叹息一样绕着不去。地上的烟灰仍是一卷卷的,翠儿拿脚踩了踩,再挪开时,它们便和脚下的泥土一样了。

翠儿那天又睡不着,她揣摩不透汉奸刘话里的意思。窗户纸好像就那么薄薄一层了,但捅破它似乎就要房倒屋塌。翠儿又懊悔起自己的勇气,汉奸刘都表了态了,给他个瓷实话似乎有利无害。任务硬邦邦地压在头上,拿不到就白瞎了。

虽然一夜疲惫,翠儿却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和汉奸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事从治病开始,说是治病,其实滚到一块儿了,虽然滚到一块儿是治病的手段,但毕竟是滚到一块儿了。汉奸刘的爹如此治好了他妈,于是就有了汉奸刘,治这个病看来必然要治出点儿什么,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治了她的胳膊,也治了她空落落的心。女人的心是屋角的米缸,必须塞得满满的才踏实。

想明白这一层,汉奸刘的意思便明朗了。他给自己治病,那是带着一份……情意的,就像他爹骑上他娘一样,没有这份情谊,这男人卖不出这份死力,而治好之后走到一起也像是顺理成章。可为何自己总对此视而不见,非要立起一层模糊的墙,躲在这墙后面和他说话呢?汉奸刘最后那一抓,看似威胁,实则是这情意的摊牌,是进是退你说个明白,是不是一家人由你定夺。那一下将自己的魂都抓跑了,也将老旦的影子抓没了,他甚至将藏在身体中的那份羞耻都抓碎了。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抛开任务不说,他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呢。

第六章 绝望的老旦

贵阳到重庆看着不远,吉普车顶多两天,老旦等人却用去一周。路上人流滚滚,都是往贵州去的,军队也大幅向南调度,山路本就不宽,这下更是拥挤不堪,吉普车像掉进粥锅的苍蝇,走不得飞不得。好在空中有国军和美国人的飞机护着,鬼子不能飞来胡作非为,要不这挤成浆糊的山路肯定是伤亡惨重,老旦知道那滋味。

然后便是二伢子的病,车一颠,路一陡,二伢子就会发起病来,有两次跳下车去,要夺经过部队的枪。好在都看得出他是病人,倒也没人计较。只是苦了马达和宋川,两个小子恨不得将他捆在腰上,一会骂一会哄,最后多是抱着他睡成一团。老旦看着他们,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吉普车后面跟了辆军方的卡车,司机也是急得抓耳挠腮。老旦见它轱辘扁扁的,知道定是拉了好货,便抽空下车去套近乎。原来是一车茅台酒,拉去重庆给大官儿们喝的。老旦登时馋了,想方设法要搞一箱。拉货的人一会说军令如山,一会说密封难拿,一会说都有数的,最后问大哥你到底是谁啊?

老旦见他犹豫,嘿嘿笑着便从后面搬了一箱,扔给押货的几块大洋。“不就是酒么?又不是你家媳妇,你就说路上被人抢了两箱。”

这茅台果然名不虚传,在贵阳竟没喝到。那两个后生都不喝酒,老旦便抱着瓶子独饮,喝两口吃一串花生米,没多久那车便开得晃悠起来。马达立刻将他拉去后面,宁可后半程自己开,也不想被他开到山谷里去。

老旦喝得来了劲,见二伢子直勾勾看着他,伸过瓶嘴喂了他,二伢子来者不拒,哼哼唧唧地喝了不少。老旦抱着他说起不着边际的醉话,二伢子成了醉汉,倒不像是个病人了。

“二伢子,你说你个臭小子,偷偷就和瑞刚两人跑了,想立功想疯了?你是怕俺又拉着人去找你们?你个臭二伢子,你知不知道黄老倌子咋说你?嗯,知不知道?嗨,那老不死的说啊,这个二伢子啊,将来是个人物,等将来历练好了,回到山寨,那是当家的材料……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他说你是当家的材料,他可没有这样说过俺啊,最后给俺个当家的名分,那也是没了人了,拔大个儿,硬是把俺揪出来的……你说你这个二伢子,你急个啥球吗?你要是不去缅甸,你跟着俺,八成也拿了青天白日了。你怎么也比二子强吧?二子这东西不听俺的话,你看,坐牢了吧?得俺去救吧?你要是在缅甸给俺捎信儿,俺还不敢去呢……俺不怕鬼子,可俺怕毒蛇哩……”

二伢子靠在他的肩膀,边听边笑,发出鸭子一样的叫声。

“他这是高兴呢,他一这么叫就是高兴了。”宋川回头说。

“去重庆一定给你治好,多大的事儿啊,重庆可是陪都啊,好医生都逃去那儿了。不就是脑子进了点毒水?放心吧,等把二子先捞出来,他脑子活,贼点子多,你的事儿定是小菜一碟。”

二伢子独自唱起歌来,哼呀呀的调子一听便知,那是黄家冲的小山调,后生们都会唱的。老旦懂得调子,却不知意思,也跟着胡乱哼哼。二伢子边唱边喝,酒从嘴角流到老旦身上。老旦扶了一下他的头,见他哭了,泪和酒在脸上混作一团。老旦给他猛灌一口,将剩下小半瓶一饮而尽。他用力将瓶子扔进夜空,它打着转飞向黑暗,发出呼呼的声响,仿佛狂风吹过枪口。

二伢子睡了。宋川从前面探过来,小心地将他靠好在座位上,给他盖上一件薄薄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脸。他关切的样子令醉醺的老旦动容,二伢子能活着回来,也定是他们的舍命相救,就像在斗方山那些弟兄救他和杨铁筠一样。

“缅甸是不是有很多蛇?”老旦最怕那东西,在黄家冲就被吓过,他宁可跟鬼子拼刺刀,也不想去山里砍蛇。

“嗯,是很多,有毒的有很多种。”宋川说。

“那玩意儿最吓人,凉飕飕的。”老旦想起黄家冲一只小花蛇半夜爬进他的被窝,浑身登时起了疙瘩。

“开始很怕,后来老大哥们教了办法,就不怕了,我们还吃蛇呢,把蛇弄死,皮扒了在火上烤,味道很不错呢。后来又有人教我们,把蛇毒染在子弹上,打鬼子只要捎着,一枪死一个,绝对活不了。”宋川说起了得意事,精神头便足起来。

“鬼子可真能折腾,一个中国还容不下,跑到缅甸去抄后路,他们是属狼的啊。”老旦喝了几口水,酒劲压下去了。

“鬼子不像狼,更像一条蛇,什么都想往下吞。他们西边打着中国,东边打着美国,南边的国家全打,都杵到印度去了。他们真的想把整个太平洋地区全打下来,可他们那么点的肚肠,怎吃得了这么大个东西,然后就噎着了,还崩了牙,现在美国人就要打到日本本土了,往后有他们好受的。”

“好受的?那不行……咱要报仇啊,对鬼子……那是一个也不能放走,只要在中国的,全杀,全砍了脑袋。”老旦将手一挥,砍在马达身后,将他吓了一跳。

“老哥,你杀过多少个鬼子?”马达问。

“记不清了,刀砍的十几个,枪打的手雷炸的,又没有揪到眼前存个数,谁球知道啊?”

“大概估计嘛。在医院里,人们都说你杀了好几百个,要不怎能得青天白日啊?”

“你稀罕你拿走,别再和俺提这破鸡巴玩意儿。”老旦气呵呵地说。

将至重庆,老旦又去后面搬了两箱酒,那两位押车军人再不敢要钱,得知他曾是57师的,险些将钱全退回来。这两人常年在重庆开车,道路甚熟,告诉他纸条上写的74军驻地如何开去,大家便在进城的岔路分开了。

74军驻地根本不在城里,军部也和驻军在一起。老旦先安顿好了二伢子,让马达在旅店里照应着,他和宋川一早便来到74军驻地。他并不敢贸然自报家门,却按宋川的建议戴上了几个显赫的军功章,在门卫那里说了叶雄给的名字,说是叶雄上校让他从贵阳给法纪处程虎处长带了些东西。卫兵看着他的胸前,那上面的东西他们只在王耀武军长身上见过,一般的师长都不见得有。他慌得连忙下来敬礼,迅速通报了。没多久,程虎上校穿戴得利利索索出来了,夹着个半新不旧的公文包,还没等老旦敬礼,这一脸官气的上校就拉着他的手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晚一天我就走了。”

重新整编的74军即将开拔,继续向日军施加压力。全军补充了几万兵员,弄得比之前更为强大。程虎做事和他的名字一样,二话不说便坐车让他向法院开去。

“郭二子是打死了人,那个人是个放高利贷的流氓,但也是国民政府副秘书长的亲戚,二子来了重庆就选择了脱离57师,李琰师长特批了这十几个军官的退伍。他也不会干别的,就每天赌,终是一天输光了……这事我见得多了,上个月咱们74军一个作战科科长也去赌,被宪兵队抓了,也费了一番力气才弄出来。”程虎是个文官,虽然话里带着军人气魄,一看就没打过什么仗。老旦听他说了这些,心里变得更加没底。

“那……程上校,二子能救出来不?”

“我找了重庆高级法院的刘副院长,已经按照叶雄说的办了,郭二子还在我军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已经交过去,申请移交军事法庭处理。可现在正在整肃治安和司法,法院又是独立系统,能否办成还真不好说……”他扭过身瞪着老旦,“你带钱了吗?”

“哦?带了,您觉得需要多少?”

“这个事……法币……”

“带了大洋……”

“哦,那更好,你先准备五十块大洋吧……”

“哦……”老旦忙向外掏钱,一边感激地看了眼宋川,是这小伙子让他带上了二百大洋,他说这是重庆,是要用钱的地方。“您拿一百,该怎么用您说。”

“不用给我,我分文不要,一会儿我让你给谁你就给谁。”程虎也不看那钱,摆了摆手说,“你包好,这是重庆,不是前线,花钱办事不合规矩,但不花钱却办不了事。唉,前方将士流血,后方官员花钱,难怪鬼子找咱们打,他们是看到咱们的积弊了呀。”

“那咱们现在是去……”老旦用布袋子包好了钱,这都是宋川仔细用纸碾好的,二十块碾一筒,足足带了十筒,都是常德拿回来的银元。

“我带你见一下刘副院长,郭二子的案子由他负责。我明天就随军开拔,不能帮你盯下去,今天就要把招呼打好了,因为以后就只能你和他打交道了。这个人我不熟,只是上次捞人的时候认识,据说他爱财。郭二子本是死罪,如果能按军人犯罪处置,那就有戴罪立功一说,如果没有这个,很难说会判成什么。”程虎指着前面一栋大楼说,“喏,到了。”

老旦第一次进这样的房子,它是大白石头做的,房顶高得可以飞鸟,四周有几人合抱的石头柱子,之间夹着巨大的竖长条木窗户。它连台阶都是石头的,一级级地延伸上去,走到顶的时候有个穿中山装的人询问来意,程虎说了之后,便和老旦二人在长凳上等着。

“找他的人多,耐心点儿……嗯,你戴着这些章,很好,哎呀!真的是青天白日呢……”程虎想去摸一下那个章,却缩了手。穿中山装的人说:“请进吧,刘副院长恭候。”

一进屋,老旦并没有看到刘副院长,这办公室像营房一样大,吊着圆桌那么大的吊灯,中间的大桌子可以睡两个人,却只放了一盏台灯和一些材料。角落的黑皮沙发如巨大的棺材,上面随意丢着一件大衣。墙上挂着一些好看的字画,下面是一排花盆,开着老旦不认识的花。老旦被这个办公室震着了,想起57师余程万师长在那个破地下室里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高高的书架后传来开门声,洗手声,然后走出来矮小的刘副院长。说他矮小还是客气的,这三寸丁的人儿要是在此间办公室和你捉起迷藏,那定是找不到的。身板令人发笑,他却有张带着杀气的窄小的脸,好像上辈子就有人欠了他几条人命,并且一直攒到了今天。

程虎起身敬礼,老旦忙跟着敬礼。刘副院长的脸猛然笑起来,像打了麻醉气一样咧开了嘴。他推着程虎坐下了,满嘴寒暄客气之语,对老旦却如没看见一般。程虎忙介绍了老旦,告诉刘副院长此行来意。刘副院长只用眼角瞥了老旦和他胸前的章,便自顾自抽起烟来,抽了几口见老旦还站着,他便故作惊讶地指着沙发说:“坐,坐呀,请坐吧……”

老旦便坐下了,傻乎乎笑了下,刘副院长给他递了支烟,老旦摆手不要,刘副院长也不谦让,只将它丢在桌上,又恢复了那张命债堆积的脸。他抽了一口后对程虎说:“程老弟,眼下的状况你是知道的,蒋老爷子雷霆震怒,这个月枪毙了军方五六个军官,抓起来我们十几个贪枉的高层。老弟,情势来者不善啊。”刘副院长给他们俩各倒了一小杯茶,老旦端起来喝,颜色和酱油一样浓,味道怪怪的。

“这是云南普洱,老弟没喝过吧?”刘副院长对他说。

“哦,没有,第一次喝到。有幸,有幸。”老旦倍感局促,他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放下茶杯,他为自己这低声下气的样子羞愧起来,为这个国家豁了那么多次命,怎地见了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是嘴巴不利索,总像是直不起腰来呢?

“郭二子的案卷已经到了执行科,这是已生效判决,军方即便要人,动手也太晚了。上面对于这些严重扰乱治安的重罪,一律要求快办严办,我能拖到今天不签字执行,已经是咬着后槽牙在弄了。老弟啊,你们真是给我出难题啊。”刘副院长四平八稳地倒茶,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事,被他三说两说,便变得轻飘飘的了。

“所以才要靠老兄力挽狂澜啊。郭二子是我们74军的在职少尉,57师的守城英雄,一共就活下来那么几个,真不忍心再看他们死于非命。上午还和余程万副军长说过此事,要不是明天急着开拔军务缠身,他肯定就一起过来了。”程虎抛出了余程万的名号,将一件不存在的事举得高高的。果然,刘副院长脸色微变。“这位兄弟是和郭二子一个村子出来抗日的,这六七年一天都没闲着,他们村子里出来几十号人,活着的就剩他俩了,他的青天白日勋章还是李延年军长建议、蒋委员长亲自特批的呢。老兄啊,国难经年,这样的军人不多啦。郭二子的事,74军既然出了这个头,还望老兄多多体谅,当年我74军张灵甫将军还杀过他的妻子,不也被蒋委员长特赦、重返疆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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