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旦连夜向团部递交了战斗简报,领回来一串被改造了一礼拜的俘虏兵。这些兵一看就是稀松软蛋样儿,定是其他连队挑剩下的。老旦让王皓也看了,他才不在乎,照单全收,再熊的俘虏兵到了立功连,把国军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样不要命。团长说后天会有一个整编连队补充过来,战斗力据说很强。老旦呵呵笑了,莫非又是哪一支国民党的队伍?

弄完一堆破事儿,老旦总算能睡个大懒觉,一大早睡成个猪样,呼噜声震得帐篷乱抖。棉被让他卷起来,梦里正抱着蹭来蹭去的,却被一双粗鲁的手推了起来,睁眼一看,竟是满嘴燎泡的陈岩斌,顿时火气上冒。

“哪个让你进来的?杨北万!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刚睡了四个时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进来,我挡不住啊……”杨北万头上还缠着绷带,指着陈岩斌一脸委屈。

“老旦,咋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似的?我又不是你家蒋委员长,没长那难看的倭瓜头,莫不是我搅了你的炕头梦?发火发明白,别呲哒你的小兵。”陈岩斌也不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破烂的木椅子本不结实,被他坐得嘎嘎响。

老旦探出手一把将他拎起来,没好气地说:“起来起来,俺就这么一把凳子……俺是国民党,蹭不起你这老八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滚球,俺伺候不起。”

“得啦!脸拉得和驴球似的,跟娘们儿一样怄气,瞧你这出息。老子大清早来寻你知道为啥?饿了两天了,没见你给我送肉去,说话不算数,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带着酒就来找你了!赶紧起来,四个时辰你还没睡足?你这样不中,革命军人一天睡两个钟头就够了……”他说着就来拉老旦,活生生拽起来。

老旦只穿一条裤衩,梦里刚还硬得棒槌一样,他一把推开,拿被子牢牢盖住,故作愤怒道:“谁鸡巴稀罕见你?你饿死关俺啥球事?要不是总攻提前开始了,你的阵地能守得住?给你买肉?俺这两天还没吃上!天天只有馍和红薯稀饭,连个油星儿都闻不到,刚才梦里刚啃上一条猪肘子,就被你个球搅和了……”老旦知道自己装得不像,晃着脑袋又说,“俺的伤员多,有一点肉都让他们吃了,你看咋办?”

“没肉吃?那怎么行?呵呵,你这一脸菜色真球难看。喏,我今天就是给你解馋来了,抬进来!”

帘子一掀,两个兵抬着一个筐钻了进来,陈岩斌牛哄哄掀开盖着的棉花套子,热气腾地冒出来,竟是满满一筐熟牛肉,挂着黏黏的酱色,带筋儿的肉亮油油的,真个是浓香四溢。战士还拎着两坛子烧酒,泥封的瓶口打着山东刀烧字号,一看就是好货。老旦啊呀一声弹起来,胃里像投入一颗炸弹,炸得酸水四溢,口水直涌。他伸出一爪正要下手,猛然觉得不对劲,手停在半空,疑惑抬头,瞪着陈岩斌说:“干球啥?前些日子你还瞧不起咱们?今儿个干吗上贡?”

“你说啥呀这是?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还装蒜?老旦,我老陈打仗没怕过谁,佩服的人也没几个,你的连队能打下李庄最难啃的那块阵地,还守了那么长时间,就凭这一点,我陈岩斌佩服你。我的营那时打得有点收不住,佯攻佯攻,却佯出火气来了!就和对面的敌人搅和在了一起,差点忘了钟点。你替我多守了20分钟阵地,牺牲了不少同志,坚持等到我们接应上来。冲这一点,我陈岩斌欠你的情。今天既是来向你赔不是,也是来和你交朋友的,这些酒肉是一点心意,也都是从副团长那儿抢来的。我老陈是个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交个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对这个陈岩斌只是义气芥蒂,哪有什么真气?解放军里这号土包子多了去了,两眼朝天瞧不起人,更是瞧不上俘虏兵,这有啥?老旦还瞧不起换了衣服的汉奸呢。见这家伙竟没虚的,这般诚意加上这筐牛肉,什么都能忘到爪哇国去。老旦心下大热,脸上还黑着,手却已经抓下去,一块大肉便塞向嘴里。

“等下,等下,说明白再吃,说明白再吃……”陈岩斌去捉他的手,老旦早大啃起来,二人相视大笑。

“老鸡巴旦,一兜子国民党的坏水儿,还真以为你有骨头不吃。”陈岩斌又坐在了椅子上,自顾自抽起了烟。

“北万,去叫教导员来,说有贵客到了。”老旦嚼着牛肉说。

“他一早就去团里办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俩往一块喝吧,他是管纪律的,他要在咱俩怕就不能放开喝了……来来来,出去撒个尿洗个脸,回来咱就开始喝……小同志给我们找俩杯子来。”

多少日子没这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虽是一早,可老旦仍吃得浑身流油。几个战士闻着腥了,有的探头探脑地蹭过来。骂归骂,老旦还是分出了几块给他们,剩下的多半筐抬去厨房,全部留给伤员。

“好肉啊,自打到了徐蚌,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牛肉。”老旦拍着肚子举起杯。

“那是,我跑到团部伙食房里,从锅里自己挑的,当然不会挑差的。”

没多久,一斤烧酒,几斤牛肉便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怀,醉眼惺忪,大冷天儿脱得只剩下了小袄,仍在热气腾腾地一杯杯干着。

“老陈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有些事儿俺还没琢磨明白……你说为啥……咱……解放军打仗……就这么厉害哩?这好家伙……国军八十多万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们包了饺子,抓了几十万俘虏,解放军这股子劲头打哪儿来的哩?”

“老旦……嗯……你当初参加国民党是咋想的?”陈岩斌像是早知道他要这么问一样,他放下肉,在腿上支起双臂,认真地看着他。

“不是没办法么?被国军拉了去打鬼子的……那个时候俺也不知道还有共产党啊!”

“没跑?”

“哪能不跑?可哪里跑得掉?后来和弟兄们熟了,就不跑了,认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当然了,跟鬼子还客气个啥?”

“你说你这是为个啥?”

“为个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们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儿,心里没个底哪!”

“你家要是在后方,比如说重庆西面,你还去打鬼子么?”

“这个……这个俺没想过。”老旦挠了挠头。

“那你说这国民党打内战又是为个啥?”

“这个么……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吧?鬼子跑了,半个国家空落落的,大家都来抢,不打才怪哩?”

“你家穷不?”

“穷,不过还能吃上饭,年头好时半个月能吃上一次白面,鬼子来之前还行,能吃饱,赶上风调雨顺还能有点余粮哩……”

“我家不行,没饭吃,鬼子来之前就没有,鬼子走了之后还没有。一家六口人只一亩多地,还总有灾情,我老父亲就是饿死的。国民政府下来赈灾,给的都他娘的是烂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打赢了咱家还是没饭吃,可是共产党来了我们村,就有饭吃了,四亩多地一分下来,桩子一敲,再穷的人力气一出,那以后管保有饭吃。自打从土匪窝子投靠了咱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说你不帮着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烂就别回家。家里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惦记,你说我打仗能不玩命?这战场上几十万解放军,家里原本都揭不开锅的恐怕有一多半,你说他们打仗能不玩命?可国民党那边呢,战士们靠什么玩命?打赢了不还是没饭吃?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你国民党再厉害,坦克飞机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冲,啥鸡巴飞机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旦闷头听着,好像是这么回事呢。陈岩斌说得兴起,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脸神秘地伸过来:“知道毛主席是啥人不?”

老旦摇头,他只记得这是个土匪。

“那可是神人哪!估计咱中国五百年才出一号的……老天爷保佑,他也是个穷人出身,一心想着为咱们穷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红军被国民党追了十几年,老蒋硬是一根毛都伤不到他。听说他是湖南人,说话咱们都听不懂,比你还要高半头呢,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犹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没。听刘政委讲毛主席还能写大诗,还写得很不一般……对了,长征!两万五千里长征!你知道么?”

老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毛主席和咱共产党,那都是吃苦吃出来的。当年三十万工农红军被老蒋追得走投无路,毛主席是临危受命,党中央让他管了军队说了算。他带着大家走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三十万人走到陕北会合,死得只剩下三万人了,可他们就是能走过来。我是没赶上那么早,听着都怕呢。现在咱们军队里的这些首长们,很多都是长征走过来的那些硬骨头,哪能怕死?他们啥没见过?他们对咱毛主席更是忠心不二,指哪打哪!为啥?就是这个人救了中国共产党,救了咱的队伍,不但救了,你看现在变得多么强大?你能不服?首长里那么多出身中央军校的高级将领,还有那么多留洋回来的,一个个资历都比毛主席老,但就是他说了算,这就是领袖呢!”

“那……打鬼子的时候,咱们在哪儿哩?俺在湖南见过一些,别的就不知道了。”老旦挠着头。

“在哪儿?八路军、新四军,你不知道么?咱们正规军人不多,才几个师,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啊!硬拼当然不中了,没粮食也没枪炮,老蒋只给了衣服和几根破枪,也不让扩编,咱就只能打游击,尤其在鬼子占领的地界儿,河北、河南、山西、山东,那八年咱愣是没让鬼子睡过几个安稳觉。鬼子在后方为啥要造那么多炮楼子,上百万的军队和伪军都被咱共产党的游击队拖住了,他敢放手进攻重庆?那个时候别看咱不出名,可每天都让鬼子提心吊胆,咱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县大队、区小队、地方民兵团、武装民团,哎呀叫啥的都有,一个个都藏在村子里,都听八路的指挥!鬼子们看着强大,大平原上一撒就和胡椒面似的,成千上万个村子他们哪里顾得过来?都快被咱折腾疯了。后来他们急了,搞了几次扫荡,那就是杀光烧光抢光,鬼子为啥干这么没人性的事?还不是被咱逼急了?咱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绝不比你们国军那边少!只不过没法子计算了,一个村子里有八路的伤员,全村就被鬼子杀了,你说算不算抗日死的?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楼一夜之间全上了天,那都是咱的游击队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几公里,愣是把个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网,民兵的运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车都能过,鬼子就是看不见……鬼子一出来,那消息树就倒了,方圆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来了,甭管走哪条路,鬼子指定会踩上几个地雷,挨上几声冷枪。你们那个时候在守城市,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有咱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在后面拽着,天天给他搞破坏,扒铁路烧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你们打废了,老蒋的重庆早八辈子打下来了!”

“哦……”老旦张着嘴仰起头。陈岩斌的话验证了阿凤和王皓当年说的话,王皓就是这么个家伙,听他吹牛说鬼子也弄死不少,喝酒那次还差点又打起来;阿凤他们未必,新四军还被蒋委员长收拾了一次。国军那边也不大提起这两支部队,就像黄老倌子从不提陆家冲一样,那是实在没把它们放在眼里。

“还有啊……要是你当时两边儿都知道,打鬼子的时候你会去哪边?”陈岩斌看了眼门口,压低声音说。

“俺……估计还是国军吧?咱是老百姓,泥腿子,只敢认政府的。”老旦抓着桌面说。

陈岩斌微微一笑,趴到老旦耳朵边细声说道:“我当年就知道有八路,还是和老乡到处去找国民党,可就是他妈的找不着,你们都跑西边儿去了。我们就追着找,在路上被土匪抓了,不干就死,就被逼着当了一年土匪,谁料想一年之后,我们那土匪头竟成了八路军的县大队队长了,我这才算参加了革命,这是阴差阳错地走了条正道啊!”陈岩斌抓住老旦的胳膊瞪着眼,“这话就咱哥俩交心说说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这话烂在肚子里!”

“你个球的还真有点傻福气哩!那你觉得,咱们毛主席共产党能带着咱们把天下打下来么?蒋介石还有半个中国哪,越往后也越拼命,咱能打得过?”老旦瞪着眼睛又问。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没个错,起码对咱们肯定没错!反正咱也是为自个儿打仗么。毛主席也绝不会只稀罕这半个中国,他被老蒋欺负了几十年,还不趁着大好形势出足这口恶气?这些个事你以后就甭想了,咱们部队让你往哪里打,你就往哪里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报国,从此也再不要提了!这边不同那边,千万别犯政治性、原则性的错误。你看你那个教导员啊,早晚是个犯错误。你现在是解放军的营长,是给天下的劳苦大众在打仗,这个性质是不一样的,打下天下来,你我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新中国的功臣,党和毛主席肯定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那是那是!俺现在还能想啥?要是真像你说的,俺就再咬咬牙,天下打太平了,咱家里也就好过了,咱俩要是活着,没准还可以弄个小官儿做做呢。”老旦后悔问了陈岩斌那话,勾出了他的秘密,老旦接得沉甸甸的。

“老旦,我老陈在部队里是条不要命的汉子,战场上把你当好同志,在下面咱俩是好兄弟,你见识比我多,岁数多大?”

“忘个球了,呀?好像今年虚岁该有三十二了。”老旦掰着指头算。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虚岁二十九,得叫你大哥!”陈岩斌双手一拱。

“就听你的,俺也早就把你当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帮你守战壕了,还搭上我一百多个兵,咱哥俩再干了!”老旦一拍桌子道。

两瓶喝完,肉也一扫光,老旦大快朵颐,哇哇叫爽,搀起站不住的陈岩斌出来踱步,他虽豪爽,酒量似乎不济,老旦颇喜欢他这直通通的性格,来到解放军这边,这算第一个朋友呢。太阳已经爬到头顶,照得身上热乎乎的,老旦哈着酒气,摸着胸脯,看着二子领着同志们在跑步,营房前挂着鲜红的旗子,猛然间有了翻过身的感觉。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过多少次伤?”

“哎呦,这个可记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像每次都得挂点花,你呢?”

“没你那么多年头,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妈的如今身上到处都是坑!”

“你的伤跟俺的意思不一样哩!”老旦拍着他的肩膀。

“新中国成立后就都一个样了……”这家伙酒多不糊涂呢。

“你家在啥地方?还有啥人不?”老旦换了话题。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了,去年老娘也过世了……”

“你老婆哩?”

“老婆?大哥,我长这么大了,连他妈的女人的毛都没有碰过,哪儿来的老婆?哎,你就是给我个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事呢……这话今天说到这儿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给我说一个婆娘啊!啥样的都行,别疯别傻别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觉得是个好人,我就娶她,他妈的我这些年可真是憋坏了……”

嘿呦,又是一个郭二子,老旦心想,却没有提,只说:“这有啥难办的?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这个活儿交给她办,管保成!”

“营长,打起来了,2营和咱打起来了……”杨北万匆匆跑来。

老旦吃了一惊,一大早的怎就打起来了?杨北万的脑袋被砸了一家伙,口子哗哗地流血。老旦又诧异了,国军那边部队之间打架也不多见,解放军这边以纪律严格著称,难道也兴这个?

“常有的事儿,穿衣服去看看。”陈岩斌倒是不屑。二人忙穿戴整齐,一溜小跑到了乱糟之处。只见几十人正在那里打成一团,个个鼻青脸肿,嘴里喊着南腔北调的脏话,满地是军帽和带血的牙齿。杨北万既像是在劝架,又像是在帮忙,时不时也撂上一脚。老旦一眼看见,5连的副连长牛明正和二子摔作一团,拳打脚踢牙齿咬的,那架势和前些日子在阵地上一模一样。二子的眼罩打飞了,大拳头下雨一样抡着。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便发现这个战场上没有吃亏,有二子在,打架怎会吃亏?2营之中除了那几个排长,估计大多是刚进部队的年轻小兵,哪里是老旦手下这群南征北战的俘虏兵的对手?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血糊刺啦的,远比3营弟兄伤得重。情势混乱,老旦提了口气,背着手大喝一声:“住手!3营2连的人,都给俺住手!”

闻听这一声暴喝,众人纷纷收了手,流血的不流血的都分开到了两边,有人还不忘捎带一脚给对方,那边也不吃素,一拳便打回去,但他们还是被赶来的1连拉开了,唯独二子和牛明仍然厮打在一处。二子算是壮的,可和那扛大活出身的牛明比起来只是个小号的。牛明此时占了上风,将二子的头夹在腋下,抡捶打着他的脑瓜顶。二子一时挣脱不得,就只能用阴招,一下下地掏着牛明的鸡巴蛋。牛明被掏一下就跳一下,见这小子下手够黑,倒不敢放手了。偌大个场子,只剩他们僵在一起动弹不得。

老旦咽下一口酒气,稳步上前,劈手抓住牛明抡着的那只胳膊,托住肘反转过去,原地转了半个圈,连牛明带二子都被这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绊绊地扑倒在地。战士们见老旦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两个人,不禁大声喝彩。牛明是个犟汉愣头青,觉得摔了面子,一个滚爬将起来,也不管这是谁,骂着脏字、瞪着红眼朝老旦扑来。老旦忙摆个架势,准备矮身给他肚子上来一下。斜次里突然打去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正中牛明的腮帮子。这一拳砸得他竟横飞出去,坦克一样翻倒在地。这下比刚才摔得重多了,牛明睁开金星乱冒的眼,晃悠悠站起来,见无人不知的武大郎营长陈岩斌笑嘻嘻地看着他,自是敢怒不敢言,全团上下,谁不知道这个营长的厉害?3营的人见老旦和陈营长都掺和进来,无人再敢有所动作,“战场”平息了。

“这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队打起来了?有啥话嚼一嚼不就成了,动手干啥哩?”老旦看了看众人,决定先责问二子。

二子捡起踩成泥团的眼罩,一边擦一边斜眼瞪着牛明,恨恨地说:“兄弟部队?营长,我们拿人家当兄弟,觍着脸上门儿去套套近乎,学习学习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讨吃货!一点不待见也就罢了,咱们没你们那么来路正,可为啥子要骂人?他骂我们3营思想不干净,还有旧军阀的江湖习气,在战场上和敌人还称兄道弟,没有什么共产主义革命……那个什么鸡巴情操?上梁不正下梁歪?去你妈个逼!照着老子当年的脾气,非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住口!拌两句嘴就要动手么?是不是你先动的手?”老旦指着二子,飞速盘算着。二子的话应该不假,2营的人有一半来自解放区,都是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送来的革命后生们,打仗不要命,革命觉悟高,有战士老家的村子里光烈士就有一个连。李庄一战他们也出了彩。牛明的话是冲自己在战场上放过钟大头来的。空穴不来风,这么点事儿居然已经传开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战士们心里有疙瘩,这后过门的二房媳妇好说歹说也得受着点。

“不错,是我先动的手,我甘愿受军法处分!”二子挺直了道。

“杨北万,把他押下去,军服扒下来禁闭!其他的人,都给俺列队站好!”老旦背着手吼叫着。

二子挣开杨北万,朝地上啐了一口,皱着眉擦着嘴角的血对老旦说:“营长,我们连队要是说仗打得不好,没有完成任务,你把我枪毙了,我在阴曹地府也没有话说,弟兄们……同志们牺牲了那么多,阵地拿下来了,任务也完成了,凭什么还在后面嚼我们的话?啥鸡巴国军共军,我们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打完仗回家过日子吗?我们不打仗不行,打了窝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还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妈的不如战死在14军那边,好赖老子还是个国民政府的烈士,这口气我咽不下……”

话音未落,老旦已抡出一记耳光,情急之中力量如此之大,二子怎会想到他动手?一下便摔在地上了,刚擦去血的嘴角又流下来。

老旦动了手后悔不迭,二子摔在那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让老旦泪往上泛,心里发酸,他只狠心别过头去,扮作一副铁石心肠,走到发愣的牛明面前,把牛明的军帽也拾了起来,拍拍土递给他,牛明踌躇了一下,拿了过来戴上,呆呆地望着老旦。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动的手,是俺们的错!打伤了你们不少同志,俺替他们道歉了,望别往心里去……告诉营长连长,俺老旦给他也赔个不是。往后咱们还要一起冲锋打仗哪,到战场上滚几次,互相挡挡子弹,这就不算个啥了,俺们参加革命是晚了点儿,可这心劲儿并不差,要是思想上还有问题,还要同志们多多指导,别为他们些个小毛病就戳戳点点,寒了他们的心!”

陈岩斌扶起了二子,为他弹去身上的泥土,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后,厉声说道:“瞧你他妈的这个熊样!刀山火海的都闯过来了,你营长打你个巴掌就他妈的哭,算什么军人?咋了?打你不对了?有点儿军功就想上房揭瓦?你这算个啥?老子当年土匪出身,刚到了队伍上就杀了一个鬼子少佐,也没谁给老子升官儿。这回我们顶住了敌人一个团的进攻,老子也没牛皮哄哄,还上赶着来找你们营长赔罪喝酒。这点子功劳放在整个淮海战场上,算什么?不关你几天禁闭,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这股子烂劲儿……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军连长,这部队那么大,能不允许别人有点看法?你自己胡乱瞎嚼,惑乱军心,还讲别人嚼什么?什么叫军阀习气?打群架,骂大街,这就是旧军阀的作风!你们营长打你打得没错!3营的名气是打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你要是连一点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牺牲的同志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声不就被你搞臭了?你们营长和教导员费了多少心才有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下去!”

陈岩斌的这番话中气十足,老旦听出了他的好意,他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战士们都笔直地站着,神色各异,牛明和2营的人收敛了骄慢之气,有的还露出愧色。牛明不安地四周看看,扭头就想走,陈岩斌早有准备,一伸手拦住了,他严厉地看着他,眼里甚至带了杀气。

“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陈岩斌的眼像刀子一样。牛明把军帽戴正了,转过身对着老旦,啪地打了个规规矩矩的立正,敬了一个军礼,2营其他战士纷纷效仿,老旦也敬了个礼回过去,陈岩斌这才让开了他们的退路。

人刚散去,王皓不知从哪里冒了过来,一脸红光,满面笑容,他后面跟着高高低低的一群人。

“咋的了,咋的了?老旦赶紧集合各连,首长们来视察了。”王皓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老旦便也懒得说,一看吓了一跳,肖道成和陈涛旅长走在两边,拥着一众首长说笑着走来。老旦忙和陈岩斌迎了上去,王皓却把老旦拽了一把,兴奋地说:“咱中野185师马峰师长今天来视察我们独立旅,旅长特意点名3营,这不就来了,快叫大家集合。”

“中野?咱们团不是华野的么?咋的成了中野的了?”老旦纳闷道。

“马师长在两边都是红人,出身是晋冀鲁豫军分区的,可战功大多立在鲁南军区,当时国内的革命形势复杂,也不知道是什么渊源。华野现在兵强马壮,但要休整一下,中野这边后面要打硬仗,向陈司令员要了好多次了,军委也批了,前天整个师的建制就调过来了,现在归中野3纵节制……哎呀这些事你不懂,别管那么多了,你快张罗吧……”

肖道成看见老旦,立刻大声喊道:“老旦营长,你过来!首长们要见见你呢……咦?陈岩斌?你怎么也在?又过来找茬捣乱了?都过来吧!师部的首长来视察咱们旅的工作,正好不用通知你了。”

老旦和陈岩斌敬了礼凑上去。中间的首长定睛看着老旦,一张脸像锤子敲过一样那么硬。这人个子中等,肩膀不宽,脑袋却大,军帽撑得一点儿空都没有,他的眉毛长得比二子还密,硬硬地滑向两鬓,那双眼睛一看就不好惹,这是不知弄死多少条人命才能生就的军官样。他上下打量着老旦,微微点头,不知是果然如此的赞许,还是不过如此的客气。刚经过一场冲突,老旦憋着的气令心里发虚,见首长这样看他,脸就红了。马师长微微笑起来了。

“肖政委和陈旅长可是把你夸得不一般呦!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猛张飞,原来还会脸红?”

马师长话带揶揄,逗笑了在场的人,老旦生硬地笑着,两手不自然地往下拽着衣角,额头冒出细细的汗,他结结巴巴地说:“首长批评的是,俺只是个愣头兵,刚觉悟过来……嗯,这么快就能为党和人民效力,俺心情激动得很……激动,也多亏党和首长对俺的……栽培——不是,那个啥……多亏了首长们的关心,俺打赢了仗,也是首长们指挥得好……”老旦背着王皓教给他的话,但这是前天教的,他又没认真记,说得磕磕巴巴,弄得大家又笑了。

“脸这么红?不对劲啊?”肖道成纳闷道。

“报告政委,刚才和陈营长喝了点……庆功酒,所以脸红了……”他担心地看了眼陈岩斌,跟没事人一样,估计首长们不会怪罪吧?

“这才几点?一大早你们就喝上了?”陈涛旅长皱眉说。

“怪我怪我,我来给老营长赔罪,又不好空着手,就带着酒肉来了,来了就喝了,请首长处分。”陈岩斌混不吝地说着,却见肖道成嘿嘿一笑说:“难怪毛团长说你去他那里打劫了,酒和肉都是抢来的吧?”

“借的,借的……”陈岩斌嘿嘿笑着。马师长自不会理会这件小事,对老旦说:“李庄一战,你们打得很好啊!你们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弃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贺,还能这么好地领会师部的作战思想,准确地传达给战士们,作战顽强,敢打敢拼,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就更难得了!你们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战军首长们都在关注着你们,党和人民也在关注着你们,革命胜利的时候,你们一样是人民的功臣!一样是新中国的英雄!”

听他说了套话,老旦忙立正敬礼,做出恭敬之态,说:“谢谢首长鼓励,俺们按照首长们的命令打仗,首长的夸奖是对俺们的鼓励,俺听从首长们的指挥……而且,多亏咱们教导员……这个……思想传达得也好……那个……任务才能顺利完成哩……以后希望首长多批评!”

马师长点点头往前走去,肖道成拍了老旦一下,老旦忙跟上走。机灵的二子已经集合了各连,在那边站得笔直了。

“你行,有酒有肉不叫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王皓在旁边恶狠狠地说。

“叫了,你不是去办事了吗?”老旦一脸委屈,“你不信去问杨北万,老陈一大早来了,我哪知道他带着酒肉……”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马师长突然扭头问道。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个……哎呀首长,你记住俺这个样就得了,名字念着不中听!”老旦摆着双手,这讨厌的名字,总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怎地不中听?我觉得很好听啊,说一遍就记住了,你这名字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肖道成打趣说。

马师长旁边是个戴眼镜的,一看就是搞政治工作的,说:“嗯,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了,还是个营长呢,这个名字好叫,却不好听,还带着点旧社会的对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这支英雄的部队营长,应该换个响亮一点的名字,这样我们的宣传部门也好说啊。嗯,你们家本姓是什么?”

“这是焦南政委……”王皓伸过嘴说。

“哦,晓得了……焦政委,俺姓谢,可打小村子里就没人叫过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个啥,老旦这个名字被人叫惯了,用了这么多年,没人提过说改,自己也没想过要改哩。”

“那你愿不愿意改呢?”焦政委来了劲,看来非要给他改了不可。

“改不改都没个啥,俺还是俺自个……当然了,首长要是给俺起个好听的名字,俺哪有个不愿意的,还省得以后报名的时候被人笑话哩!”老旦掂量着首长的话,还是顺着杆子爬吧。肖道成一个劲地朝他挤眼睛,那个意思再明白不过,看这个架势,不改怕是不行了。怎地一大上午的这么多事?先是一顿酒肉,然后是连队打架,这片刻工夫就要被人把名字改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那你是想姓谢呢,还是想姓老呢?”马师长看来同意焦政委的意思,颇认真地问起来。

“这个……”老旦看看王皓,又看看肖道成,“还是首长说了算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袁白先生这么说过,今天就是了!

焦政委满脸放光,摆出一副要讲道理的样子。“谢和老在百家姓里都有,谢是大姓,老是偏姓。你们村谢是主姓,这必是祖宗传下的名字,应该用回本姓,还姓谢,再取个好听的名儿,将来你要是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奖状上也写得堂堂正正,大家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是贴心,老旦不由点头,政委就是政委,就这么一番见识谈吐,又比肖道成高出去了。但见众人不住地点头,心下又有惋惜,这下可好,用了半辈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可总不能再叫“谢老旦”了吧?

“首长,俺倒不觉得姓谢有个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乡亲们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还是姓老吧?”老旦歪着头道。

“嗯,你自己的姓,当然要你自己决定,只是这个‘旦’字一定要改!”焦政委斩钉截铁地挥了下手掌,像割掉了什么似的。

“我们营长枪林弹雨的这么多年,现在总算参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样?”

杨北万听得兴奋,突然插了话。大家齐刷刷看着他,却又不说话,这瞬间的沉默让杨北万局促不安。老旦心想这个笨鳖真不长眼,哪只驴叫牵哪头。面前这一堆长官哪个不是革了若干年的命,都不敢说是老革命,俺参加解放军才几天,你个屁娃就敢让俺叫老革命?再说,这么个刀光四射的硬邦邦的名字好听么?真得好好管管这个多嘴的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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