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蒙蒙亮,墙角的灯微微亮着。空气加湿器喷干了水,在呼哧呼哧地干叫,像带着呼吸机的垂死病人。窗户开着半扇,清晨的凉意正涌进来,把纱织的窗帘撩起老高。直起身来,这才发现上半身没盖被子,冻得像白条鸡,一身鸡皮疙瘩颇为壮观。
醒来就暖和起来。他又吸了几口灌进来的凉风,像吃了块冰凉的果冻,阳关市的早晨总是这样爽凉。他满意地拉起被子,想在被窝里活动一下手脚。
手机里有老婆凌晨发来的短信,儿子发烧了,已经在医院,让他有时间也过去。陈麦皱了下眉头,感到一阵惭愧。马璐总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提醒他的责任。孩子自打两岁起就经常发烧,中医和西医都说不清原因,连马璐她姥姥家的神婆也说不清楚。孩子都成了药罐子,如今八岁了却也未见改善。每逢春夏之交,他定会烧个浑身火烫,口舌长包,早晨起来,他的汗水会在床单上留下个人形的印。全家人曾为此焦头烂额,时间长了,这焦虑成了常态,不过烧过了也就好了,倒也习惯了。
孩子就这样慢慢大了,学习不好,脾气不好,兴趣爱好也不好,喜欢虐杀小动物,见了野猫野狗就琢磨着怎么弄死它。老师说他性情怪异,邻居说他无法无天。陈麦和马璐给孩子以强大的包容。别人不知道这个家庭的痛处,亦无须为外人道,别委屈孩子,也就宽容了自己。只是苦了马璐,这春天到了,她睡觉都睁着半只眼,孩子一有得病苗头,立刻就吃药冰敷,一热起来就去医院。对于老公的失职,马璐平静地说:“男人要在外边闯荡,你给家里挣钱挣脸,这些事该我来。”
放下手机,陈麦又有点累,爹亲娘亲不如床亲,躺会儿再说。一伸腿,脚下碰到个滚烫的地方,掀开被子,被窝里有个赤裸的女人,猫一样蜷睡着。昨晚的情形迅速在他脑海里还原,Ⅴ9㈡他拨开女人披散的头发,确定了这是小梅,那个昨晚差点被老六现场直播的女孩子。
房子里很静,因为是周末,窗外也并不噪杂。风开始大起来,窗帘剧烈地摆动。陈麦静静地观察起她。女人和吸血鬼都喜欢晚上,昏暗的灯光将恐龙变成美女,将欲望变成爱情,天亮她们就变回原形,因此出门必须化妆。他慢慢掀开被子,让她暴露在晨光之中,她的每寸肌肤和隐秘都呈现在他的眼前。她有张风尘气息尚不浓烈的姣好的脸,卸了妆的她很好看,脸蛋儿像未开的荷花。她的左臂长长地伸着,手腕上有烟烫的疤痕和几道浅浅的刀痕,这是大多数风尘女孩的标准记号。她的腿型很好,又长又细,紧紧地夹着隐秘之处。她有个很可爱的肚脐眼,上面还镶了个银环。她弱小的胸脯有几处青紫的咬痕,不知是不是他的,一处咬痕旁边有个彩色纹身,在肩膀和右胸之间,仔细看,是一朵蓝色的梅花。
小梅斜斜卧着,睡得很踏实,胸脯微垂,像刚长出的茄瓜,它们随着呼吸的韵律起伏着。也许是因为冷了,她慢慢地翻过来,那朵梅花就仰面朝上了。陈麦抚摸了一下她的腰肢,比昨晚还要柔软,他顺着腰肢向上抚摸,滑过她的胸、脖颈和脸颊,在头发上停留片刻,沿着她的脊背再滑下去,滑过她弯弯的腰和翘翘的臀,抚过她瘦长的腿。这个沉睡的小姐显出昨晚在包房里没有的妩媚,让他怜惜,他希望她晚点醒。
他突然想做一件奇怪的事,为此还要看看门是否关好。确认不会有问题后,他悄悄低下,脸凑近了那朵梅花。她清新而带着甜香。陈麦瞟了她一眼,她微微打着鼾。他高兴起来,把嘴唇轻轻地印在那朵梅花上,然后挪开,吻到的地方滑腻可口,像热乎乎的豆腐脑。他又长吻了一下,嘴唇移开,把脸颊放在床上,看着这朵梅花喘了口气。鼾声停了,他抬头看,小梅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疑惑而带着善意。她睁开了眼,脸庞就闪亮起来,她伸出烫着烟痕的胳膊,轻抚他的脸。
陈麦一惊,猛地打开了她的手,坐起身来。他从不让小姐碰他的脸,就像妓女不让男人吻她们的唇。
“你干吗?头疼么?干吗打我?”小梅的话带着关切。
“嗯,有点,好多了,别摸我的脸,不习惯。”他觉得头晕,就又躺了回去。
“喜欢这朵梅花么?一个朋友给刺的。”小梅斜过身子给他看,身体绞成S状。他微笑着点着头,伸手拉她。小梅犹豫了一下,便凑过来和他贴在一起。
“很好看,什么时候刺的?”她的背光滑如水,身体薄如棉絮,抱在怀里像没有一样。她尖尖的蝴蝶骨透过了早晨的光。
“十五岁生日那天,原来没这么大,我长大了,它就有点模糊了。”小梅顽皮地翻了个身,像只烤火的猫。她背朝他靠过来,凉凉的屁股蛋贴着他那里,她将他的双手按在胸前。他一只手就可握住全部。她的肩井上还刺着一个图案,他不认识。
“这个图案是什么?”他按了一下。
“哦?这是我的星座图案,是双鱼座的标志。”
“看着像个血吸虫……”
“你瞎说!怎么像那玩意儿呢?”小梅转过身来,故作恶心状。
“双鱼座的符号最好看了,这家夜总会就叫‘幸运星座’呢,你知道我们昨晚那个包房的名字么?”
“不知道……”陈麦确实没注意,他只记得阿拉伯数字。
“昨晚那个房间叫摩羯座,我的一个姐姐说,你那个欺负我的朋友就是摩羯座的,万恶的摩羯座……”她咬着牙说。
陈麦一想,老六确是摩羯座,但这个星座的人好像没他这么油嘴滑舌吧?
他被她焐热了,竟然有了反应,就把手在小梅身上游走着。小梅会意,臀刻意磨蹭着他勃起的东西,她反手抚摸着他的身体,就在她要脱去他的底裤时,陈麦又轻轻拨开了她的手。
“下次吧,今天有事。”
“哦,你不想要?怎么就硬了……早晨我心情好,不要你的钱。”小梅摸着他坚实的大腿说。
“不是钱的事,真的有事,而且太累了。”Ⅴ9②陈麦的声音冷冷的,他对自己厌恶起来,带着罪恶感。再想起那个大夫的话,他竟迅速委顿了下去,一根钢筋顿时变成一条老蚕虫。
“好吧……算啦,无所谓……”小梅略感不快,但显然这不快不会持久。
“我……嗯,只是太累了,要不收拾你太容易了……”陈麦刻意地抱紧了她,揉着她一只乳房,他觉得她那儿不甚敏感。
小梅的笑声透过自己的身体,像洞穿了他心底的秘密。“切,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你知道和双鱼座女孩做爱是什么后果吗?星座大师说了,不宜久战,一次便掏空……”
她微笑着转过来,淘气地看他,蠕动着向下,消失在被子里,被子上弓起了她的身形,像在泥土下钻行。很快,温热的感觉包围了他那个地方,她满满地含住了他。她的舌尖灵活地裹着他,撩动起他的欲望,像要被她舔化的雪糕。他慢慢掀去被子,小梅的脑袋在那上上下下。头发遮住了他那丑陋的东西,也遮住了她的脸,他很惊讶自己那东西能消失在她那张小嘴里,这让他浮想联翩。要不要和她做?他犹豫着。
小梅的口活一般,并非看上去那么销魂,和那些老妓女差得很远。她过分强调上下,细密的牙齿弄疼了他,一疼那玩意儿就会软。小梅见他的反应平平,还皱眉,就学着毛片里的样子,色迷迷地吸吮起来,还不时瞟他一眼。陈麦被她这生硬的表演弄得索然寡味,随即起了厌恶,他丧气地推开她的脑袋,穿上裤衩,一撩被子跳下了床。
“怎么了?不舒服?”她怯怯地问,咂吧了一下嘴。
陈麦没有回答,从裤兜里拿出一沓钱,捻了一下,估计有个千八百的,如往常一样轻飘飘扔在床上。
“说过了不要。”
“拿着吧,钱就是钱。”
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她,她却在看钱。她靠在枕头上一张张数着,像孩子数着过年收获的糖果。窗帘被刺眼的阳光射透,小梅的身子被映得红彤彤的,屋角的一个假青铜自由女神雕塑发着绿光,火炬上挂着小梅小巧的紫色丁字裤。
儿子高烧不退,儿童医院的医生说,这么频繁的高烧,不是有免疫系统疾病,就是可能体内有肿瘤,需要住院做系列检查。
老六来了电话,说想戒毒。他不胜其烦,觉得老六又是三分钟热度,就说你戒什么戒?我还想吸毒呢。老六支支吾吾说不是自己戒毒,是个朋友,女的。得知他儿子住了院,老六很是关切。
“……医生只有两种人,要么骗子,要么傻逼。他们去年都说我离死不远了,不让我喝酒,不让我泡妞,不让我吸毒,现在我觉得好得很。我还有事,先不和你多说了,我已经在大同了,马上要谈一个合作建厂的事情,明早就回来……”
老六让他心里暖暖的,昨晚还对他心生厌恶,如今又觉得他像熊猫一样可爱了。
儿子不愿住院,抱着他妈的腿哭个不停,哭了一会竟晕了,马璐也就晕了,一大一小把陈麦折腾得一头汗。医生见马璐脸色不好,就建议她也检查一下,陈麦急忙点头。
马璐的父母到了医院,见陈麦面容憔悴,一个劲说辛苦你了,工作那么累,应酬那么多,都累得小脸焦黄了。你去吧,他们娘俩有我们呢,你先回去休息吧。
本来还好,被他们一说,陈麦倒真觉得挺累的。看着二老心疼的眼神,他惭愧中带着庆幸,料想老婆和儿子不会那么快有检查结果,也就应了。就要严打了,那一周是没觉睡的,今天是要先休息好。正想着,一个女中学生被母亲扶着走来,在楼道里咳得山崩地裂,她的脸一会红一会白,间歇里看了陈麦一眼,看得他心里一疼。
老梅也经常发烧,一烧就这般咳嗽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医生说她有风湿性心脏病的嫌疑,二十年过去了,不知她身体怎么样。这么多事都找上她,她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镶金边的喇嘛上一次和他说:“人间疾苦,多源自恶念,你心事太多,蒙垢太重。你不像我,我进得去出得来,出来就无念,可以无牵无挂,无情无义。你进去可就陷了。”
他嘲笑镶金边的喇嘛虚伪,我蒙垢太重?你脱去这一身红袍,不知能撮下多少油泥?这个世界,谁又不是自作自受呢?他来了兴致,Ⅴ9⒉叫来笔墨,给镶金边的喇嘛塞了支笔,镶金边的喇嘛有一手好字,他念,让镶金边的喇嘛写:颠沛本是菩萨意
随缘只道菩萨凉
菩提树下敦伦悔
莲花池畔洗尘伤
万卷经书皆蒙垢
半阕离骚薄凄凉
且诵西厢新月下
桂花落处满庭芳
镶金边的喇嘛认真读了,拿起笔来,把“新月”二字改为“牙床”,哈哈大笑。陈麦也大笑,“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被你这么一解,朱敦儒写的原来是黄诗啊!”陈麦掏出打火机,将之燃成灰烬。镶金边的喇嘛坐地合十,对着那摊灰烬念了一串。陈麦突然有些触动,便悄悄退出去。出得庙门来,阳光正好,花鸟盈盈,风穿透他的胸膛。一个穿裙子的女孩骑着电动车驰过,花裙飞舞,像那时的老梅。
市局街口的尼采扮了个难辨的造型,弄得稀奇古怪,像个大蚂蚱头。小白说这个怪物叫奥特曼,在日本动画片里专打怪兽。开车经过他的时候,陈麦用手做成枪的样子,砰地开了一枪,嘴巴还配了音。乞丐很有娱乐精神,竟仰面而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动了。陈麦哈哈大笑,谁说这家伙傻呢?在他眼里,满世界的人或许都是怪兽,尤其是我们这些穿警服的家伙。
他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一个世俗眼中的精神病,一个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行为主义者,会不会有凡人没有的智慧?会不会有凡人苦恼的爱情?真正的哲学家尼采最后疯了,而这个尼采现在就已经疯了,既然殊途同归,何来南辕北辙?他边开车边胡思乱想。奥特曼又站了起来,跳着奇怪的舞蹈,像是要飞起来,一群孩子围向他,像一群小鸡追着一只笨拙的鸭子。
上个月,在香港做律师的老五来阳关办案,陈麦和他说起他的爱情。老五理解地笑着,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一样。老五摸着脑门上一块尖锐湿疣,说你别总想这事了,你认为那就是爱情吗?庄稼烂了能酿出酒,人的记忆久了却能酿成爱情,如此而已,别想那么多了。你读的书也不少了,搞的女人也不少了,怎么情商越来越低呢?
小约翰让人送来一堆营养品,还有一包钱。陈麦知是老六这个大嘴巴嚷嚷的,痛快地收了。回单位路上,他给小约翰打了电话,小约翰说正在办公室练字,让他有空去一趟。
回到办公室,陈麦一边忙着一边摇着酸痛的腰,布置着严打的各项工作,正想叹口气,陆原分局来电,说禁毒支队队长马铁牺牲了。
陈麦拿着电话发愣。任大江撞门进来,双眼通红,全副武装,后面跟着眉头紧锁的云铁山。楼道里人声嘈杂,怒骂连连,隐约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马铁从凉城办案回来,走高速到阳关出口时,发现一些村民封堵了出口。原来这帮人在这里喊冤,他们得知市长今天要从太原回来,而这里是必经之路,就堵在这里。马铁下车去问究竟,让他们最好别挡路,有事去向政府反映。半块砖头从人群里扔出来,正中马铁的太阳穴,他被打得口眼歪斜,人没到医院就死了。村民见死了警察,听说还是个队长,呼啦就散了,什么冤屈都扯球淡了。
陈麦将茶杯摔碎在地,仍觉得不解气,再抓起砚台摔了,墨汁和碎片蹦得到处都是,一面白墙溅成了当代水墨。
“能去的全去,快点!”他对进来的小白说。小白的脸也憋成了铁青色,说已经集合完毕,武警也通知了,新训练的狗也全拉上了,就等他发话。小白眼里喷火,拳头攥得咯咯响,在来治安支队前他在马铁手下干活,那时马铁对他很关照。
在外地开会的文局得知了情况,在电话里劝陈麦冷静点,说不要激化。陈麦说把人交出来就不激化,不交人可不好说,文局你就先当不知道吧。
只一个小时就捉住了凶手。警察全村一围,狼狗汪汪一叫,村里就有不少叛徒一溜小跑出来爆料,指出那砖头是谁扔的。有人说是张三,有人说是李四,有人说是王五,陈麦干脆连听说的孙六都抓了,㈤⒐Ⅱ这几位嫌疑人都被架到村口,扔在地上一顿暴打。小白揪着王五的头发,将之从炕头一直拖到村口,王五穿了条白花内裤,在地上拖得漏了蛋,狼狗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蛋,像盯着一坨美味的屎。
四个鼻青脸肿的人一对质,扔砖头的凶手立现,果然是漏蛋的王五。小白一脚就撩在他的面门上,咔嚓一声,血柱飙出,王五满地找牙,便顾不得蛋了。狗凶得像狼,人凶得像鬼,这现场就像当年鬼子在抓八路。任大江拦住还要动手的兄弟们,对陈麦说够了,按程序走吧,打死他也没用。这村子里有个老人被联防的人打死了,冤屈也是事实。
阳关市每年都要牺牲几个弟兄,隔三差五还死个所长,但支队长很少有殉职的。被歹徒打死也就罢了,听着还壮烈,那么个令毒贩子闻风丧胆的英雄,一砖头就没了,着实令人难以接受。马璐几天没睡了,他家人怎么能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