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想请几天假,照顾一下同在医院的母子。文局温馨体贴地否决了:严打就要开始了,你不在,支队就得别人挂帅。现在维稳工作多么重要?社会就像到处是火星的干旱草原,你不知道哪里腾地就烧起来。全局都要加班,老孙死了爹都坚持在岗,你可不能闪人啊,你不在,工作上我们不放心啊。
这是不能抗拒的命令,他听得懂。老孙死的是他干爹,他巴不得那老家伙赶紧咽气,却还拿这事来显摆。云铁山是要提防,他的确有借着公干弄自己的嫌疑。就是最近老向他瞪眼的任大江,也难保不会跑到自己几个罩着的地方查毒,谁说得准呢?广东一个市局局长刚被抓了,连同几个支队队长一勺烩了,据说就是被禁毒支队的人搞的鬼,还是小心为妙。大龙那里名声在外,还有几个类似的地方黄赌毒样样俱全,虽然提前打了招呼,但拔起萝卜带出泥,终是有些忐忑。
他回家给老婆和儿子拿东西。关上门,拉开灯,把车钥匙扔在鞋柜,帽子挂在衣架上,再换掉硬硬的皮鞋,拿出长了毛球的布拖鞋来换上。转角黄牛皮沙发上放着一个大红的抱枕,茶几上扔着马璐织了一半的难看毛衣;走廊里那个大钟是她的嫁妆,是她妈当年从北京潘家园淘来的假冒伪劣产品,从来走不准字儿,自打儿子踹了它一脚,它就再没按点儿报过时。屋里有股说不清楚的味道,马璐的香水、擦地板的蜡油、炒菜的油烟、衣柜里的卫生球、儿子的臭球鞋、还有好久没洗的地毯,它们混成一股熟悉又无法分辨的气味,渗进他的身体。生活就像这股味道,你不喜欢它,刻意去改变它,它也只能消失片刻,过不了多久,它终归会变个讨厌的味道再回来。
家里没人,照进屋里的余晖带着苍白,他有些难过,这是孤独,有很多理由会令他如此。他妈给他打来电话,问起马璐和孩子,陈麦不想让她操心,就骗她说她娘俩跟着旅游团玩去了。老妈说我可管不了你们,我活不了几年了,你们也别管我,保姆伺候得好着呢,就是喜欢浪费,塑料瓶子能换钱的,她非要全扔了……
老四来了短信:昨天说的事,何时认真聊一下?那块地两个月后就要挂牌了。陈麦想了想,没有回复,现在说这件事不太是时候。他快速收拾好一堆被褥毛巾,⒌9②又拿了马璐在看的几本书,见里面有本《失乐园》,她似乎看了很久,还做了不少标注。他感到惊异,又有些担心,但没时间想那么多,他赶紧把它们都捎上了拿去病房。老婆声明自己不是不能动弹,糖尿病又死不了,孩子还有她和父母,能照顾过来,别让这些事拖你的后腿,说罢就抹泪。陈麦酸了鼻子,拍了拍她的手和脑袋,又摸了摸还在发烧的儿子的脸蛋,就赶回局里安排工作。
朱局主持严打工作会议。陈麦要来了让小白准备的行动准备汇报稿,看着有点眼熟。小白说时间紧,他翻出去年严打用的讲话稿,电脑上改了改,百度了一些新鲜词汇。陈麦骂了这偷懒的小子,但知道这也已经足够了,反正没人听。讲稿基本内容是:要求各单位根据市局和支队的总体部署,迅速行动起来,谋划好本单位的工作措施和工作重点,将任务指标落实到具体人头上,强化责任落实,彰显工作实效,振奋精神,准确定位,立即行动,严肃纪律,形成合力,落实奖惩,打出我们的声威,等等。会结束得很快,各位领导想必也都急着通风报信。他婉拒了一个饭局,拨了艾楠的电话,没接;拨了小约翰的电话,关机;再拨老六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这结果令他沮丧,觉得自己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就又拨了大龙的电话,这人从不关机,坐飞机也不关,也永远不会不接他的电话。
大龙手头正忙乎着,在电话里对陈麦说:“你来吧,我正好有个事,要和你说。”放下电话陈麦哑然而笑,想去“幸运星座”并不是因为要帮大龙,那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他非要去是因为那个有趣的小梅。这无耻的念头让他惭愧,挠着他肚子里那个叫良心的东西。但他就是不可救药地这么想了,对此他毫无办法。
出得门来,天竟然阴了。大青山本就已经去掉了绿意,如此便黑得一塌糊涂。那山虽然连绵无尽,接天矗地,却挡不住早来的北风。犹豫的南风还没完全退去,两股气流在城市上空交战多日,上午你来下午我往,把这一方天气弄得冷热交织,就像艾楠最近对他的态度。
尼采今天竟光着屁股,浑身涂满了黑墨,在一个欧式破椅子上做思想者状。行人纷纷街拍。女人们弯腰去看乞丐的下面,看到黑粗的甘蔗一般的一截,就淫荡地笑。乞丐一动不动,眼白甚是耀眼,真不知他如何能忍得了这天气的冷和女人的调笑。
大龙在二楼的包间等他,烟灰在桌子上弹成个小山。“任大江抓了两个走货的,我审了一下,干巴巴的,就放了,悄悄盯着呢!你记一下电话,和他们接触一下,先买货,买多点,熟了再了解后面的大鱼,这事我不能让任大江抢了先。”他对大龙说。
“晓得了。”大龙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又点了一支烟。陈麦说:“我得到消息了,可能是金城分局的人过来查,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带队,回头我和你打招呼,但保险起见,把那些稀奇古怪的设施都先拆了,把那些‘忽悠悠’之类的东西都倒进马桶,嘴不牢的人都先打发走,哪怕半个月不开工,也别出事,出了事我兜不住。”
“记住了,你放心。”
“最近我应酬多,给你添麻烦了。”陈麦低声说。
“你咋了这是?脑子被驴踢了?你还跟我说这个?对了,你老婆孩子都住院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老六让人去医院刷卡,医药费这王八蛋全包了,咋啦?爷的钱不是钱啊?”大龙一副生气的样子说。
“不是,本来就没想和你们说,这么点钱还要你们出?你当我是要饭的?病是大事,钱却是小钱,你别往心里去。”陈麦惊讶于大龙的消息灵通。“陈麦,我听说二巴图要当分局二把手了,你知道了么?”“不知道啊,你听谁说的?”“金城分局的一个朋友跟我说的,说二巴图那晚上喝多了,趁着酒劲和几个下属说来着,但是酒醒之后又不承认了。”陈麦沉默了片刻说:“他当他的,各有各家的锅灶,各赚各的钱,对咱没什么影响。”
大龙沉默了。和二巴图这死对头,他们大战小战七八次,彼此身上都有对方留下的刀疤。自从新华广场那次血战后,双方元气大伤,抓的抓,跑的跑,二巴图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虽说少年的过节不算数,但和二巴图,就算成了同行,甚至一起开会一起吃饭,也永远无法冰释前嫌,只是时过境迁,大家都在这城市混,混来混去,谁好谁坏也分不清了,这笔账稀里糊涂就拖了二十年。
“你这儿那个小梅哪去了?”见大龙有点发愣,他又补充道,“就是上次被老六现场直播那个。”“哦,那个妞啊,这几天她病了,一直在宿舍呆着。怎么?”大龙诧异地看着他。“哦,没什么,那天心烦,对她有点不客气,其实没她的错。”陈麦一边吃着菜一边说,大龙狐疑地看他。“一个鸡而已,你还过这心?那女孩有啥好的?我和她弄过,要腚没腚要胸没胸,下面还夹得我那玩意儿生疼,跟大闸蟹似的,没弄完我就中场换人了。”大龙给陈麦倒着酒说。
陈麦瞟了大龙一眼,被他说得反胃,但很快就说服自己,大龙是对的,不过一只鸡而已,下次好好干她一次,收拾得她嗷嗷叫,也就不再当回事了。
“她得了什么病?该不是艾滋吧?你可别染上病。”陈麦装作阴笑着道。
“她有癫痫,前天被老六现场直播了,又陪了你一宿,中午就发病了,满地打滚,咔咔乱咬,弄得人一身唾沫。”
“没送医院啊?”陈麦吐出一块咬不动的排骨。
“还送什么医院?瞎浪费钱么?等她能动弹了,找个机会就把她开了,要和客人弄着弄着犯了病,恶心人不说,没准儿还得赔钱呢。”大龙说。
“也别那么狠吧?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我看她还算听话,让她干点别的也成。”
“你哪根筋抽着了?怎么了这是?”大龙笑着又要给他倒酒,陈麦一摆手推了。
“马上就要行动了,别节外生枝,现在维稳比啥都重要,你不稳我就不稳,别开她,让人照顾一下,就说我等她病好了去找她。”
大龙愣了半天,点一点头道:“行,⒌9㈡我服了你了,你孩子住院,你在这大发善心了,我给你好好伺候她,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弄起来也舒服。”
“哪那么多废话。哎,大龙你这儿那个甘肃姑娘叫啥?就上次被老四拒收那个,那屁股那个圆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了艾楠。她曾问过他最喜欢自己的哪个部位?陈麦想都没想就说是屁股。但其实,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就像现在一样。
晚饭都过了,艾楠才回电话,说一直在游泳没听到。陈麦登时消了气,还没等他开口,艾楠就说开车出去走走,绕着环城高速听音乐。陈麦看了看表,应了。
绕着城只开了小半圈,他们就在紧急停车带停下来。艾楠得知了他老婆的事,颇为关切。她的关心反倒让他沉重起来。艾楠便抱着他的胳膊安慰他。他热了起来。但一道无形的道德屏障似乎戳在车里,他无法像平日那样拉她到后座去。艾楠微笑着抚摸着他,说知道你心里紧,家人住了院,马上又要严打了,你需要放松……
环城高速像一条闪光的传送带,传递着城市的罪恶和欲望。他们在黑暗里交织着,摆着尽可能丰富的姿势。他在她的身体里总能找到一种平静,那里就像他的归宿。他对此很是费解,他不相信自己会因肉欲爱上一个女人,但这事实正在发生,这令他非常绝望。一辆辆掠过的汽车掀动着这辆震荡的警车,灯光照亮了他们裸露的身体,像在暗夜的银幕后起舞的幽灵。
“会被看到吗?”艾楠喘息着问。
“会吧,他们都挑着大灯……”
“那就让他们看吧……你想我吗?”
他不明白为何他的负罪感和欲望总是相伴相生,负罪感越深,欲望越强,他不知这是堕落还是解脱。艾楠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已经用他暴风般的身体在回答了。
3
陈麦废了二巴图一只脚的消息顷刻传遍了阳关小流氓圈子。陈麦行情看涨,走在校园,颇得师兄师弟们的侧目。蒌瓜和马桶哄抬物价,逢人便吹他们老大一人单挑二巴图的壮举,说得添油加醋,神乎其神。
惹了二巴图不是小事,那可是个敢杀人的家伙。陈麦每天提着气,书包里揣把菜刀,后腰上别根铁棍,上课都不离身。蒌瓜和马桶长了志气,要两肋插刀,打扮得比他更像流氓。越来越多的人穿起了红皮鞋,来向陈麦老大效忠。有了马桶和蒌瓜两个楷模,众多好学生聚到了陈麦麾下,成了附中奇怪的“好学生流氓”。放学回家,几十辆自行车车铃响成一片,绿军装和红皮鞋们浩浩荡荡涌出北门,要么唱着《一无所有》,要么吼着《北方的狼》。见有不善的来者,这些歌星就哗啦啦围成一团,变戏法般掏出各自的家伙。
这天关华在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他听得无聊,就写了一首诗让人传给老梅,半途被关华捉了去。陈麦既恼火又害怕,怕这小四眼当堂骂人。但他只是低下头来瞪着陈麦,死死地瞪着,像看着一个端坐的僵尸。陈麦正被他瞪得发毛,他却一仰头,继续讲他的四项基本原则。陈麦对这人有点怵,看了老梅一眼。老梅吐了下舌头。陈麦恨恨地拿起笔,大不了再写一个。
马大葱又把他传唤到了办公室。“最近有点得意忘形啊?要成气候了,都搞地下工作了,要搞工人运动啊?”马大葱一边喝水一边笑眯眯地说,这笑有点假。她不像看上去那么放松,有着龌龊秘密的女人大概都会这样吧?陈麦想。
“您别损我,我啥也没干啊。”陈麦还是决定装一个乖学生。
“赵老师今天请假了,说昨天上完课就闹了肚子,去了几十次厕所,今天都脱水了,在医院差点没救了,医生说是泻药过量,他的家属就找到学校来了。这事是你干的吧?”马大葱眼神冰冷。
“我怎么能干这事呢?老师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怎么能陷害人民教师啊?我也不是五毒教的,哪里来的泻药啊?”
“除了你,谁能干出这种事来?他们家属十几口子都挤到校长那去了,要不是我帮你拦着,他们可就报警了呢,警察来了你跑得了么?”马大葱充满试探地看着他。
“您要报就报好了,什么都往我头上扣,龌龊事儿我不做,正好让警察给我个清白。”一听她提校长,他就愤怒起来。⒌92这愤怒让他有了强烈的自信。他怕马大葱看出这愤怒,就低头看着她的脚——她仍然没有穿高跟鞋。
马大葱见他低头,以为他心虚了,就笑了。“算了,估计你也不认,你坐了牢,对我也没什么好处。陈麦,最近班里的好学生们天天揣着菜刀铁棍跟你混呢,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可就要再把你爸请来了。”
“他们就是被人欺负惯了,我帮几个包出了头,他们找到了自信,开始武装自己,您可别把事情弄大了。他们帮我补习功课,我帮他们强身健体,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你的诗写得不错……”马大葱突然换了话题。陈麦一愣,随即笑道:“我哪里会写诗?马老师你抬举我了……”“这一首就不错啊,你看,关老师给我的……”
愿望在清晨凝结成雨
眼泪在梦境中不再燃烧
夜色弥漫了往事
往事覆盖着悲伤
悲伤流满了你的手掌
青春渐远
在发黄的日记里徘徊
何时花开
何时花败
是谁在伤
是谁在爱
是谁的故事带着雷声倾盆而落
填满了这个冬天
那片没有名字的蓝色的海
马大葱将纸条念了出来。陈麦第一次听人念自己的诗,像被她扒了裤子,羞得脖子都红了。见那张被关华揉烂的纸被她仔细地压平,他感激地看着马大葱,觉得她念诗的样子很好看。马大葱念完了摇了摇头说:“陈麦,初中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很是难得,关华老师也很夸你。冲你这首诗,我们这次饶了你。拿去,直接给她吧,别这么鬼鬼祟祟的,我早说过,你们之间我无权反对,喜欢她就去说好了。”
“马老师,你不反对早恋吗?”陈麦惊讶道。的确,和其他老师动辄上纲上线相比,马大葱确实不同。
“反对干什么?我反对还是不反对,不还是要发生?再说了,我在她这个年纪,也曾喜欢过一个男同学,所以我理解。但是你要有度,别因此耽误学习,处理得好,这事对你们有好处,处理不好,⒌9⑵可就全是坏处。我对老梅严厉,是为了这个班的整体,而非只针对她,她是好孩子,我知道。”
陈麦又开始怀疑马桶和蒌瓜那次目击的真实性了。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女人同校长身下那个淫妇联系在一起。女人,可以有这么多的脸孔吗?
“前十名的好学生里有一半都跟着你混了,要连个名次都不能帮你弄上去,你就白当他们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