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行,我上去了,你给啥奖励?”

“到时候再说,少废话,懒惰者没有赏钱。”马大葱撩了一下头发,陈麦注意到她右脸上有一块淤青,眼睛里仍有血丝,像是哭过。

“陈麦,坚持写诗吧,懂诗的人,也一定会懂得爱,只是别走极端。生命一场,远远不止是爱情那么简单。你保留这个爱好吧,在诗意里成长,总有一天你会放弃菜刀的。”马大葱摸了摸他的头。

陈麦像被人从天灵盖输了真气,猛然血涌上头。她的香气悠悠地浸润了他,她的温柔冲垮了他,他眼睁睁看着一只左手伸向马大葱的裙子。也许是害怕马大葱用一记耳光结束他的试探,他闭上了眼,像从门缝里看见寡妇和野男人野合,更像蒙着双眼的死囚在等待枪声响起。这短暂而可怕的空白让他汗涌而出,手抖如筛,肌肉痉挛,汗毛乍立……他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摸到她,更不知道这之后的结果,他唯一肯定的一件事就是,他一定要这样做!是的,这就是了。陈麦打了一个寒战,猛地睁开了双眼,暗涌的汗使他冰凉。她没有动,甚至姿势都没有变,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摸到的是她的膝盖靠上一点,他感觉到了这条腿的圆润和颤抖。他呆呆地看着她,而那只手并没有停在原处,它罪恶地缓缓上滑,直到深入进她裙子深处看不见了,卡在一个他说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于是他的手就不敢再动了。

墙上的石英钟敲了三下。教务处的钟表慢了半分钟,上课铃会在三十秒后响起。楼道里人声嘈杂,学生们趁着这最后的三十秒尽情地说笑着,奔跑着。陈麦没有等到耳光,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马大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和眼神,只是微微前倾了一些。她轻叹一声,各种情绪涌出双眼。陈麦不能承受她的叹息,一下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她的腰。那里起伏温暖,他听到里面咕噜作响,他不知道想要什么,不知道想说什么……他像是倒吊在悬崖边上的幼鸟,对着拍岸的惊涛不知所措。

上课铃响了。它们挂在楼道的两边,一响就是一串,震得像在宣告着世界末日。

马大葱轻轻推开他的头。“去上课吧……傻小子……”马大葱默默走到一边,像怕冷一样抱着双臂,去拿桌上的卫生纸,想要擦眼,但没有泪,就把纸轻轻揉了,扔进垃圾桶。纸球弹在桶的边缘,歪歪扭扭地蹦到陈麦脚下,在他脚边一碰,滴溜溜地转着。陈麦盯着它,等着它静止的那一刻,仿佛它停下来,他的羞耻和无助也会如水退去。

陈麦不知道是如何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只知道迎面撞见眼神诡异的关华,他的手里拿着一本《追忆似水年华》,似乎正要去敲马大葱的门。见他出来了,先是一笑,又一皱眉,然后又死死瞪着他了。陈麦干笑了一声,本想谢谢他,如此便没了兴致,遂板着脸走开。快回到教室的时候,他本能地回头,见关华弯着腰,把耳朵靠在马大葱的门上,一只脚小心地翘着,像敲个鸡蛋那样在敲门。陈麦握紧了拳头。但他只能离去,他罕见地低着头溜回座位,老梅纳闷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漏网的逃犯。

放学时,他和老梅骑车走,老梅掏出个漂亮的随身听,强迫他戴上耳机,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录音带。陈麦被吵得耳朵嗡嗡作响,里面有人合唱:杀了你喂猪,杀了你喂猪……他就回头对老梅说:“这歌写得也太狠了,我们街上混的管杀管埋,他们可好,杀了全喂猪……”

老梅灵巧地一拽夺回耳机,把他耳朵眼拽得生疼。老梅说好容易从“瓶盖儿”那儿借来,先给你听,你就只听出这句?你才是猪!说罢把两耳一塞,自顾自骑走了。陈麦想追,见马大葱悠悠地骑出了校门,她的裙子被风撩起来一些,露出洁白丰腴的腿,他的手就又热了起来。天色晚下去了,下班的和放学的自行车汇成纷乱的车海,老梅的红色裙子和马大葱的蓝色裙子在车流中影影绰绰,宛如起起落落的蝴蝶。

4

一部《情人》,把一屋子大学生看得气喘吁吁,津汗淋漓。影片结束,人们如蒙大赦,满意地活动着四肢,故作热烈地讨论着。陈麦看了看肿起的手背,见黑紫起来,就故意吸了口凉气。辛兰看了一眼,得意地笑了。陈麦问她要不要走?这个《玉蒲团》可是三级片。辛兰笑着摇头:为什么不能看?就当开开眼呗。

《玉蒲团》的情欲渲染指数远在《情人》之上,一开篇就咿咿呀呀。陈麦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个豆包,胸口如压了大石,裤裆里上蹿下跳。辛兰抱着双臂,嘴唇紧咬,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胸脯夸张地起伏着。他又想去抓她的手,但颇觉淫秽,毕竟片子不同了。

“你说,古人真的对这些事……这么有兴趣,这么在行吗?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呢。”辛兰凑过来在他耳边说。

“这个,古人也没录像看,又没电灯电话,到了晚上没事干,就研究这个呗,我想对这个,他们比现代人要研究得透吧?”陈麦故作认真地回答,觉得辛兰问这么个问题匪夷所思。

“虽然恶心,但是……挺美的,你看这画面,你看这女主人公的身材……”她故作高深。

“她身材不如你……”他故作挑逗。

“你说你们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这些片子呢?⑸⒐⑵”她继续高深。

“嗯?你怎么知道我对这个感兴趣呢?”他步步紧逼。

“我知道,你看后面的那几个男的,眼睛都直了,你是装的,因为我在。”

想是怕教授看成了禽兽,刘一民在《玉蒲团》开演时就离去了。但有得有失,万一这小子在,没准儿就走到一块儿,他和辛兰就不能单独回去了。

从油大的录像馆出来,高驴三人识相地消失。陈麦特意选择了一条稍远的路,从油大的北门出去。二人依旧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调侃着《玉蒲团》里那夸张的表演。陈麦绞尽脑汁做着试探。辛兰像一条油滑的鳗鱼,在他精心设计的言辞陷阱中四边不靠,游刃有余,即便碰到,轻轻一弹便腾挪而去。于是他又谈起一些严肃话题,比如无因管理之债的几个疑难案例到底如何处理,但这个话题显然是失败的,辛兰答得心不在焉。他心里猫抓狗挠,却装作满不在乎,这才明白为何说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是场角力。

穿过一个塑胶地面的小操场,是一条细石板路,这里人影稀疏,方便作案。但他反倒厌恶这方便,在他们关系没有到那一层前,这方便毫无意义,只会让尴尬变本加厉。辛兰可能说得累了,悄悄噤了声。她抓起他那只手看了一眼,夸张地惊讶道:“怎么就这样了?我有用那么大劲么?疼不疼?”

“疼!从来没这么疼过,你好狠。”

“谁让你侵犯我?未经允许,胆大包天,流氓罪虽然取消了,但劳教你一年也不冤枉。”

“以后我还会的,且以牙还牙,咬回去……”他深信这话不会招致她的反感。

“真的很疼么?”辛兰果然不反感。

“不疼,骗你的……”他去闻青紫的地方。

辛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干吗呢你,别那么恶心。”

“我闻一下啊,话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把人拧烂,原来也有香味呢。”

“你属什么的?这么记仇。”

“嗯?我属耗子。”

“哦,对了,你是11月中旬的生日对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上学期你不是过生日了么?听说你们闹得很凶,啤酒喝了很多,骆驼见一个灭一个是么?”她又在明知故问。

大一生日。在兄弟们的撺掇和串联下,规模被无限扩大化,楼上楼下,男男女女,几个班来了几十号人,老六放了鞭炮,老二编了对联: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法大找,横批:今天就搞!陈麦那时酒量肤浅,一瓶啤酒下去就不省人事,被扔在5401自生自灭。骆驼成了人来疯,反客为主,粉墨登场,黄白不拒,的确是来一个灭一个,吹得男人们到水房里排着串儿去吐。待众人疲软,醉醺醺的骆驼盘腿坐在桌上,宣布要给陈麦同学生龙凤胎。于是,他又被拎过来灌进一瓶,彻底歇菜。田晓玲把陈麦的糗样进行了小喇叭广播,就差他和骆驼在宿舍里洞房花烛了。

“嗯,经验欠缺,那天纯属胡闹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上来就被人灌倒,骆驼怎么样我不知道,都是后来听老大说的。”陈麦小心地说道。

“然后你就跟人家掰了?人家喝酒可是给你撑面子,在我们东北,男人不能喝酒,就得女人上呢。”辛兰跳上路边的花坛,在边上灵巧地走着,像玩平衡木的运动员。

“还是不要的好,我宁可自己喝死,也不让女人喝。我看骆驼不是为我,她就喜欢那样,⑸⑨⑵不折腾点花活出来就不甘心。这号人我惹不起。哎,辛兰,你说话经常藏一些潜台词,你刚才说我因此和她掰了,前提就是我们在一起过。形式逻辑中的三段论,你倒能活学活用,可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麦仰着头看着辛兰,等她接招。可辛兰没有表情,只是专注于蹦。这令他失望。辛兰又扯开来,高驴在舞池泡了个女朋友啦,内蒙的奶茶啦,吉林的雾凇啦,还有最近要演的电影啦。这让他不解,觉得录像厅里黑灯瞎火算不得数,见光就死,活像聂小倩的魂。那只拧过他又抚摸过他的手,藏在运动衣的口袋里,张着还是握着都看不出来,如同她无法捉摸的心。

辛兰问他知不知道星座?陈麦说知道些,小时候经常看星星。辛兰说他没听懂,她说的是西方的星座学,他是天蝎座,她是双子座,某种程度上二人很契合,但又很难走到一起。

“星座源于西方的占星学,它根据人的出生地、出生时间和天体的位置来解释人的性格和命运。你这个星座有很独特的神秘感,男人往往很有魅力,气场很强,有着强烈的第六感、洞察力及吸引力,做事凭直觉,有时候喜欢靠直觉来决定一切,做事之前会思虑再三,一旦下手就不计后果,尤其是对待感情,就像你刚才在录像厅里那样……”辛兰摆弄着头发,一下子蹦下来。

“刚才是我唐突了,还望你原谅。”他不晓得这是极端的示弱,还是勇敢的进攻,一时拿捏不准,但是话都到了嘴边,由它去吧。

“什么?没什么呀,我都忘了,你别往心里去了,呵呵,再说,是我不小心先碰的你。”

“是不小心么?”说完这话,他就觉得自己脑子短路,直想嚼了自己的舌头。

“当然是了,你以为我故意的啊?你也太多心了。”果然,辛兰轻松地给了他这个难堪。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沮丧了。

“暑假你要去看父母吗?”

“不去。”她毫不犹豫。

“哦,多久没见到他们了?”

“我不想说这事……”她第一次生硬地回答他。他愣了,知道选错了话题。

碎石小径弯曲地伸进树林,树林层层摇曳,像是要暗示着什么。路太窄,二人无法并排,陈麦就走前面,回头拉她的手。辛兰微笑了一下,和他拉在一起。二人躲避着密密麻麻伸将过来的松树枝,曲折前进。树顶上落了一阵风,树林沙沙地响。一只在树枝上昏睡的喜鹊被惊起,扑啦啦飞了出来,从二人的眼前一掠而过。辛兰尖叫一声,抓住了他的胳膊。陈麦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刻,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辛兰像猜到了这结果,并不反抗。虽然抱着,她并不热烈,他像在踢一颗没气了的足球。陈麦对这温柔的拒绝无计可施,当他想吻她时,辛兰却一步就退出了他的怀抱。

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他帮她拂开。辛兰眼睛眨眨的,眼帘低垂。她回过身,快步地走向前面,一边走一边将头发束起来,用根橡皮筋灵巧地扎住,像农夫扎住一捆刚出地的韭菜。陈麦还在原地站着,有些后悔,却觉得没必要道歉。

“走吧,还是一起回去吧?”辛兰回头叫他。他想走过去,又觉得有些泄气,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动,去还是不去,他都觉得很被动。

辛兰见他不动,缓缓地走了回来,在他眼前只站了一下,就吻住了他的嘴唇。陈麦猝不及防地迎接这回马枪,却盖不住她突如其来的热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柔软的嘴唇在摧毁他。她摩挲着他麻木的脸,拂过他凉飕飕的双眼。这感觉似曾相识,但这温度却没有将他点燃,反而冷却了他,就像她在黑暗里靠上他的肩。他又推开了辛兰的脸,果然,他没在这张脸上看到爱意。

辛兰微笑,把头扎在他怀里,双臂绕着他的腰。“怎么?你抱了我,我也吻了你,你还有什么不平衡的?”她的进攻打乱了他的阵脚,他只能沉默。辛兰抱了抱他就松开了,退后两步收拾衣服,还掏出一根口红,若无其事地补妆。

“你真让我不懂呢。”

“干吗非要懂?你倒少见多怪。”辛兰哂然一笑,扭身就走。陈麦一阵脸红,这一仗输得很惨,他不曾想到辛兰矜持的外表下,竟是如此具备进攻性。电话里那个温柔单纯的辛兰,怎会有如此强悍的一面?

进校门的时候,他扭脸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他,她的眼神有他没见过的冷漠和怀疑,她泛红的嘴唇暗淡下去,像校门口褪了色的灯笼。

他们来到图书馆阶梯前看布告,辛兰热情地和每一个认识的人说笑着。她的优雅和聪明令他喜爱,但见她和各色人等说个不停,陈麦又烦起来,主角变成了配角,甚至有再变成跑龙套的危险。⑸㈨⑵他不适应她的转变,反应一时迟钝,便插不进嘴,手在裤兜里搓着大腿。他只能时不时蹦几个字儿,弄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却丝毫不能融入她构建的交流场。

角色的瞬变让他不满,他大声地和两个女同学打招呼,要打破这一边倒的颓势,和她们说着扯淡的闲事。但这也只是片刻的缓解,像牙疼时吃片阿司匹林,虽然管用,但用不了多久,那疼来得就更加剧烈。

图书馆门口出现一个穿黑风衣的人,像冷不丁在那戳起个雕塑。他戴着薄薄的皮手套,抱着几本书,眼睛一闪闪地看向这边,灰底红格的围巾飞舞着。见他们也在看他,他便夹着书走下来,一步步走得潇洒,像明星走在楼梯的红地毯上。

陈麦认得这是从台湾交流来的研究生郭宇,本科在台北大学,学国际法的,听说有笔不俗的书法。郭宇身材高挑,目若朗星,周身泛着成熟和稳重。他礼貌地对他点了个头,陈麦微笑回应,握握手就算了,这人来者不善。

果然,郭宇不是来和他说话的,只静静地看着辛兰,微笑着等她和老乡说完,毫无等待的局促。辛兰立刻转向了他,构建了新的对话。陈麦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像病榻的猎人听到鬣狗在屋外徘徊,他颤抖、恐惧,却束手无策。

“辛兰,你上次说的那本书,我让家人从台北寄来了。”他的声音并不像台湾电视剧里那般肉麻,陈麦甚至对这声音产生了好感。他沉稳的气质让陈麦感到畏惧,觉得这气质非一日之功。

“真的呀?郭宇你还记得啊,我还以为你忘了呢,难得你如此有心,谢谢了!”辛兰兴奋过头,就带了风骚。陈麦像是嚼了一颗生柠檬,酸得肚脐眼丝丝发麻。

“答应过你的事,怎么敢忘呢?晚饭后我给你送来吧?你那时在宿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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