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我想写小说了……”老二轻轻地说。
“写吧,你又不是不能。”
“有人看吗?”
“那关你屁事?”他拿起笔,想在老五那句话后面补点什么。⑸㈨2
“也是,那我就写个吧?”老二坐了起来,“你爱过谁吗?”
“什么?”陈麦笔尖一抖。
“别装蒜,你听见了……”老二并没看他,他藏在黑暗里,手指神经质地打着响。
“没有吧?这个字太重了。”他开始写。
“辛兰不适合你。”
“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谁都不适合,我要把她写进小说里去。”
“写呗,我可以给你很多素材。”
“明天就写……”
“嗯,明年就给我看。”
“写不完呢。”
“啥时候写完我啥时候看。”
他脑子里想着辛兰,看见自己的手在老五那句话后面写了一行字:草原上没有你,便没有蓝天。
田晓玲一大早跑来,在楼下哇哇喊人,声音像卖豆腐脑的那般洪亮。她先喊的陈麦,老六正要骂娘,她又喊了老六。老六噌地钻到窗口,大声地应着。陈麦呵呵直笑,说你跳下去算了,田晓玲肯定感动得要死,当场就和你以身相许。
田晓玲问他们有没有空去山后面玩,山里风景好,那柿子苹果也都熟了,她们三人同去。老六也不征询陈麦的意见就答应了。陈麦本想今天看完辛兰借给他的徐志摩英语诗集,就有些犹豫,也不好意思问辛兰是否同去。但书被老六一把抢了,说一百年太久,现在就走。
辛兰果然在,T恤仔裤旅游鞋,一副去踏青的帅样。田晓玲一派风骚,把花衬衫下摆系在腰上,解开了胸前的扣子,那颗大痣甚是耀眼,和老六站在一起活像一对鸡鸭。既是机会,陈麦就去孙班长那里借来了相机,决定好好和辛兰拍些合影。
一下楼,他就觉得上了当,老六也有些头大。郭宇一身装备地来到楼下,和他们站到一起。很帅的户外运动装,很酷的高尔夫帽,他还戴了很贵的墨镜,拎着一个昂贵的照相机。陈麦恶狠狠地看着老六,老六委屈地瘪着嘴,一副关我屁事的样子。辛兰兴奋地像看见了张学友,和郭宇说我们两个穿的颜色很搭啊,我要再多个帽子就更搭了。郭宇微微一笑,变戏法一样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帽子,相同款式,颜色却不同,显然是为她准备的。辛兰惊喜得像要化了,兴奋地戴上,抓着郭宇的胳膊,对着发愣的陈麦就是一句:“陈麦,帮我俩先拍一张!”
陈麦觉得一股岩浆从肚子里漫上来,烧得心肝肺都快成了碳,但他只能铁青着脸举起相机,准备将这愤怒定格下来。郭宇却轻轻地拦了,说这里光不好,拍了也是浪费胶卷,山上风景那么好,还是等一会吧。
逼上贼船,陈麦想不去已经晚了。老六见田晓玲竟穿了皮鞋,就说你这样肯定崴脚。田晓玲不屑地将几瓶水扔给他背,说我山里长大的,别说皮鞋,踩着高跷也能上山。
五人出发,队伍乱七八糟。老六想和田晓玲走一块,可她拽着陈麦问这问那,谈山聊水。陈麦自然想和辛兰一起,但辛兰总是窜来窜去,于是莫名其妙地,他和郭宇走到了一起。
“辛兰喊我来,我正好也没事。”郭宇似乎在安慰他。
“也好,还没在结果子的时候进过山,5Ⅸ二我在看书,老六非要把我拽来……”他也干脆撇清。
五人轻快地向北走去,从盘山公路上去,过了十三陵水库,一路往西就有大片的果园。果园里藏着几个没有开发的帝王陵墓。郭宇提出往景陵的方向走,那里有几棵很老的松树。陈麦当然同意,没准还能应景地写首诗。
郭宇果然提了他发在《经法》报上的诗,问他那个断了几年的知己是谁,那诗写得悲切,像是和她远隔天涯,再无见面的可能。陈麦对郭宇的细心感到惊讶,但郭宇的坦诚令他感动,就简略地说了他和老梅的初恋,至于为什么没有结果,他只说缘分不到,没办法。郭宇递给他一根烟,说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不像你这么有才,空有一笔书法却抒发不出来,只能去抄别人的诗。偶尔日记里也试着写写,自己都不满意,大多烧了。
陈麦丝毫没有感到一个情敌的威胁,反倒觉得在面对一个真诚的朋友。郭宇礼貌地给所有人拍照,告诉陈麦怎么调相机,怎么构图。他还给陈麦拍了几张非常酷的单人照,告诉他他的右侧面最有质感。
走了一个多小时,女孩子都累了,陈麦见街边有个农家院子,就进去找饭。农家主人不在,只有个老太太看着院子,郭宇上去问能不能做点吃的,老太太目瞎耳聋的,郭宇就说我们给钱,自己做饭,说罢就掏出一百给了老太太。老太太看着大钞,几乎把假牙都笑掉了,说这院子里的东西你们随便吃,包括地上的鸡。
老六看来从小就偷鸡摸狗,两个女孩子半天都捉不住的一只母鸡,他一脚踢上半空,凌空一记重拳,母鸡当场仰仆,立毙。陈麦抢拍了这张老六杀鸡图,说你用这个泡妞,定战无不胜。辛兰自告奋勇进厨房做饭,围上农家的围裙,拎着铲子煞有介事。好吃的人一般手艺都不错,田晓玲把一团面和得风生水起,揪出一个个面疙瘩开始蒸,说半个小时后就是馒头。郭宇和陈麦决定对付这只鸡,郭宇找来了辣椒和葱姜蒜,陈麦把它开膛破肚弄好了鸡块,用酱油和味精先腌了,等田晓玲的馒头出锅前开炒。
馒头上锅,老六和田晓玲就进了树林子,馒头熟了还不见人影。辛兰等不及就开炒,把几个菜炒得色香味俱全。陈麦在树林边喊老六,但见老六和田晓玲连滚带爬地出来,各自用衣服兜抱了一堆水果。田晓玲的衬衫丢了一串扣子,春光泄得一塌糊涂。老六如建大功,说野地偷来的果子就是香,难怪人们都喜欢偷情呢。
这顿饭吃得痛快,却可惜没有酒。大家以茶代酒,首先感谢了大厨辛兰,其次感谢了杀手老六,最后感谢了馒头西施田晓玲。田晓玲的馒头下的碱不太够,陈麦便有感而发:“这一锅馒头就和男女的感情一样,感情基础再好,下料不够,发酵不足,看着漂亮,吃到嘴里却有点酸呢。”话一落地,他便有些后悔,因众人都沉默起来。沉默就是尴尬。田晓玲再次发挥了她人精一般的反应。“那就下点猛料呗,宁甜了宁咸了也别酸了,不就得了?”
辛兰最先笑起来,推着田晓玲说你笑话我,明知道我的鸡块放盐多了,不许你吃鸡。
“再说了,反正能吃饱……”老六夹起一截鸡脖子说。陈麦踩了他一脚,闷声猛吃。
饭桌上,郭宇始终是个沉默的绅士,除了夸耀大家,就是和老太太聊天,老太太说两个儿子都进城打工了,地没人种,还在退耕还林,就只剩这个院子养活自己,老伴去年死了,就剩我一个人,连鸡都快喂不动了,哎呀没事你们就多来来,想吃啥吃啥,反正我也带不走……
老太太说得随意,倒把两个女孩说哭了,见桌上剩菜很多,田晓玲逞脸般蒸了一大锅馒头,就知道这顿饭的浪费。陈麦不声不响地又掏出五十元,悄悄放在老太太口袋里。郭宇见了,微微一笑。老六帮老太太喂了鸡,辛兰和田晓玲刷锅洗碗,陈麦和郭宇帮着扎了扎篱笆。之后五人继续上路,直奔景陵。
法大有个阴森森的绰号——十四陵,皆因北京著名的坟墓景点十三陵就在学校的山后。十三座皇帝陵墓、七座妃子墓、一座太监墓,顺着山势延伸到了军都山,开放成景点的只有长陵、定陵、昭陵和神路,个个修得富丽堂皇。还有几个陵荒草丛生,人迹罕至,乌鸦成群,倒更像埋死人的地方。
法大的学生们智商总体一般,情商天下无敌。新校建校以来,学生们迅速把那些没有开放的陵墓和柳浪婆娑的水库边开辟成了恋爱场所。一到周末,男男女女就消失在山水之中。后半夜常有浑身沾着树叶青草的男女回来,裤带稀松,衣衫垮垮,在看门大爷那凛然的目光里,贼猫一般悄然回到各自的宿舍。
景陵是明宣宗朱瞻基的陵墓,因没有保护,破得像乱坟冈。牌楼已经松垮摇晃,墓前的碑剥裂不堪,墓中间一条巨大的缝,那是盗墓和风化以及文革破坏的结果。这里人迹罕至,尚未开放旅游,野草和松柏都长得肆无忌惮。一条很细的小溪绕过陵墓,斜斜地伸进山谷,幽幽回转。陵前有一块被砸掉角的碑,上面的墓铭似乎也被昔日的造反派刻意磨平。陈麦摸着这块碑,努力辨识着上面的字,心想就是再美的文字,也终有一日会因灾祸而没了踪影。
到了这里,郭宇话就多了起来,指着各处遗迹和辛兰说个不停。辛兰也听得认真。陈麦抓拍了几张郭宇和她说话的照片,很是传神,郭宇含情的样子令人动容。他觉得自己也算有气量,做这事,像看着一只猫在吃自己盘子里的鱼。辛兰已然顾盼神飞,热情得有些过分,他觉得她故意将两个男人叫来同游,有坐山观虎斗的卑鄙,也有哄抬物价的虚伪,不知郭宇对此怎么看。
临近黄昏,天气便冷了起来,还有微微的小雨,但阳光却依然可爱,这是军都山特有的垂阳挂雾,有点像江南梅雨,并不常见。郭宇见他看着青山若有所思,就帮他拍了几张,又示意辛兰去悄悄和他合个影。辛兰走到他身后,突然在背后抱了个结实,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陈麦一愣,听见郭宇那边咔嚓一声,他和辛兰一张亲密的照片便在夕阳里定了格。
“陈麦,来首诗吧,我知道你在想。”郭宇放下相机微笑道。陈麦对自己的狭隘颇为惭愧,和这样一个手中无剑的对手交锋,还没动手便先输了。
“是有一首,但是太草了,这么写也怪怪的。”
“快说快说,我们就写在这个碑上,反正上面的字也磨没了。”辛兰蹦跳着说,她的真心仍带着一点假,这过分的热情像是逼迫,令他稍觉不快。
“嗯,我觉得也要写出来,陈麦一见美景便有佳句,校报上那些我都一个个地剪下来收着。”郭宇微笑着说。五玖㈡“快写快写,辛兰这有口红,就用这个往碑上写吧。”田晓玲立刻开始翻辛兰的旅行袋。
“好吧,我说,老六你先用笔写下来……”
雾里故道雨中丘,诗画军都墨里愁。
荒冢空余纶巾绿,一碑道尽水冬秋。
陈麦说完,郭宇反复念着,然后将这首诗工整地用口红写在那古碑之上。辛兰大声地念着,说你这天蝎座出手就如此伤怀,真是阴郁得不可救药,但画面感很强,苍凉到人的心里去了。
“写得不好,格律不严谨。”陈麦只能作谦。
“格律是古人的东西,我认为不必执着于此。如果大家死抱着格律不放,那唐诗之后就没有宋词,宋词之后便没有元曲。很多台湾文人动不动就说新体诗格律乱七八糟,然后掏出几本线装书,一边作诗一边查格律,最后造出来的东西读起来生涩拗口,不知所云……”
老六却扶着碑做叹息状:“唉,有此泡妞利器,大业何愁不成?我不如也,我不如也……”
众人都要在这碑前照相,大家排列组合了一遍。陈麦特意让辛兰挎着郭宇照了一张,觉得这样算扯平了。虽然高兴,但他对辛兰突然抱住自己的居心颇有怀疑,这么做无疑会伤害郭宇,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回来路上,田晓玲和老六玩的都是高难度,一会上树,一会爬悬崖。看见一只无人管的毛驴,田晓玲非要骑上去照相,老六扛着她上去了,刚拍了两张,那驴就嘶吼起来,震得几人浑身发麻。这也罢了,不知从哪里震出十几个人来,个个面带愠色,衣衫破落,一看就是山里的村民。他们把几人围住,当头一恶汉看来喝高了,指着驴上的田晓玲说给钱,不给钱就别走,没钱就给人,你骑我的驴,我就骑你的人……
田晓玲在场,老六变得横气很多,一把推开那人,威胁说敢动她一根汗毛就废了他。那人自恃人多,见老六瘦得麻秆一般,一个带风巴掌就扇了上去,耳光响亮,老六竟没躲开。老六怒极,跳起一头多高,脚板踹到该人脖子上,踹出几米开外。对方登时大乱,纷纷抄起了家伙。
陈麦知道这一架要吃亏,但老六莽撞地动了手,再无缓和余地。他忙让辛兰揪下还在驴上发呆的田晓玲,看准一个拎着棍子的来人,一拳打在脖子上,对方登时闭气。他顺势抢过棍子,劈头盖脸击退几个,两手一摊,喝令大家住手,有话好好说。郭宇也上来拦着,一个家伙冲他踹了一脚,郭宇受了,继续高声叫着停下来。
农民们见他们不敢打,声音就大了起来,群情激奋,仿佛在声讨欺男霸女的地主恶霸。陈麦纵是嗓门不小,却盖不过他们。眼见更多的人从村里溜达出来,陈麦情知不妙。两个女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辛兰还算好的,还能和他们理论,田晓玲已经怕得像必遭强暴的女俘。
村里又来几个混混,见这边吵架,二话不说,上来就冲陈麦和郭宇动手。陈麦心知不妙,但已没有办法。
“老六,你带他们跑,去那边的邮政局,那里有电话!”陈麦一棍子打翻一个拎着铁锹的农民,对着要拼命的老六大声喊,一块砖头带着风声飞来,他低头一让,见郭宇抢了一根铁棍,抡圆了在和几个人打,竟毫无惧色,就知道这家伙有种。他和郭宇背靠着背,在路中间往后退,老六和两个女孩跑向邮政局。他可以在那里打电话,或者报警,或者搬救兵。辛兰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眼神焦灼,不知更关心哪一个。
“郭宇,顶不住你就先跑,守住邮政局,等警察来,这帮农民不敢拆国家的地方。”
“陈麦,你小看我了,以前我也在街头和人干过,杨德昌的电影你看过么?我也是玩过刀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只会嗲嗲地泡妞呢。”
“别受伤,坚持住,我好歹是个台胞,只要警察来了,我们就没事儿了。”
混战中,郭宇一棍子磕开砸来的一根犁头,用棍尖一点,正中那人咽喉,倒下一个。陈麦一脚踹飞一个小个子,斜刺里戳来一根长竹竿,眼看就躲不过。郭宇一脚踢飞了竹竿,自己被横过来的一根棍子打中腹部,忽地倒了下去。陈麦忙护住他,不得不对来人下些重手,棍子便上了头,打花了几张脸。他扶起郭宇,快步跑向就在前面的邮政局。
老六已经打了电话,既报了警,又叫了学校的援兵,说老二告诉了老四,⒌㈨⒉老四告诉了高驴,高驴告诉了孙班长,孙班长告诉了全楼道,大家估计都在路上了。
坚守邮政局不是难事,门窗都是防盗网,桌子在门口一顶,纵是外面怎么踹就是不开,有人用大钳子来夹防盗网,陈麦见一个开水壶在旁边,拎起来浇上去,外边登时惨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