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哪!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给你拿着了,算是团长的一个遗物吧……”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梁文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不碍事儿的了。”
“怎么就剩100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追来了一大群鬼子,现在还在后面撵呢!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屌一根点着的烟。
“到哪里了?”
“出来几十里地了。老哥,看样子要下雨了!日他妈的,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没谱!”刘海群喊道。
老屌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立疆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嗐!老兄你客气了!没有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诚恳地说。
老屌这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精瘦,从头瘦到脚,合身的军服里仿佛包着一副铁打的骨架,说话行事干净爽落,自有一派胆识机智和刚硬风骨。
此时,狂奔的战士们已经十分疲惫,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营长往后望去,兴奋地大声命令道:“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离这里只有八十里地了,大家坚持再跑一程才能休息,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望着身后那惨遭日本人荼毒的城市,老屌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屌鼻子又酸了。梁文强见他难过,以为连长是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且放宽心些。等回到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屌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老屌宽慰地拍拍梁文强的肩,这番生死经历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糟糕的战况让他更觉得回家的渺茫了。
“海群,你停一下,让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梁文强你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屌说罢下了车,跟战士们一道步行赶路。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连长。”
“是个好长官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回来救团长,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是咱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嘴道:“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哪!斗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得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做势去帮大薛了。
倏地,天边划过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旋即大雨瓢泼一般落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老屌心想。
一日后,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几里地,把他们当成英雄一样地欢迎。所有人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屌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屌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吓得老屌以为是鬼子扔下的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自己身边前拥后呼地乱碰……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灯火璀璨,颇有几分大城气派,还多带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然是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老屌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战士们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个大堂庙休息,当战士们都酒足饭饱地陆续睡去时,老屌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月下喝酒谈心。
“老屌,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辞。高团长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儿一站,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哩?”老屌问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
“他命令这些伤兵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其他弟兄们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团后来补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这些伤兵中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一来党国面子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这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的意见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哪?”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飞来咱们的飞机,没炸着鬼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就是上面的授意,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那可真是惨啊!几百个年轻兄弟,大半儿都烧成炭了,只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不多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这几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他的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家,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围在一处,拉了一箱子手榴弹……”
“啊?老天爷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团长也……”
“他跟你说过啥没有?他自杀之前说过啥话没有?”老屌忙问。
“没说过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里,说全团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几个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没了,父母也没了,再没什么希望了……他是心里堵上了啊!”王立疆已是满脸通红,泪光涟涟。
“高团长……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没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啦!”
老屌拿起酒瓶又给王立疆满上,两人一碰,仰脖就干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头问道:“对了老屌,前些日子,我听到过高团长说想回家。”
“是么,他咋说的?”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那……那个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围的时候牺牲了!”
“啊……”
老屌陷入了沉思,团长是想家了么?他的家在黄河改道时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是这个勾动了他离去的念头么?不能啊!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汉。”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对,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汉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枪打人。”
“怕不?”
老屌眯着眼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屌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道:“第一次尿了裤子!”
“不瞒你说,俺第一次放枪也尿了!”老屌笑道。
“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老屌笑着笑着,又想起有关麻子团长的一幕幕,鼻子一酸,一面还在大笑,一面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他用手掩住脸庞,可是走珠似的泪水仍哗啦啦地从指缝里喷涌而出,终于,他用一声长号代替了大笑,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把个王立疆吓了一跳。
“老屌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号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别哭了,我自罚三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一杯一杯斟满,一口气,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后一杯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老屌看到王立疆也已经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来,老屌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终于也放声大哭:“老哥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哪?咱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老屌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处,酣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几个战士被外边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出来看到哭得像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像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踯躅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这下面一段坚持不能删!)
老屌哭了一阵,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拿起酒壶,发现里面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阵倒头便睡,老屌让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自己穿上军大衣,揣上酒壶走了出来。抬眼看看街道两旁若明若暗的灯火,他抬脚就奔着光亮走了过去。岳阳城里这一带都是高低长短不一的青石板铺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个微微卷起的檐。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俱都是老屌不大认识的神鬼。在漆黑的小巷里走了好一阵,老屌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光若明若暗,一把黄色的雨伞斜挂在房檐上,一缕柔曲飘将过来。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岂是怜怜物,
红杏难得片片舒。
锁鬓愁云青丝拧,
玉灯翠伞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岳阳楼下岳阳都。
莫言他乡千里好,
只洗风尘情关度。
……”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嫩,一张鹅蛋小脸,精描的细眉下,一对晶亮的秀目在灯下烁烁发光。她穿着一身黄色粗布旗袍,左手擎着一块红色丝绸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门边,模样甚是喜人。老屌见她冲着自己笑,就掏出酒壶问道:“妹子,有酒卖么?”
“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