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屌等人下马站到黄老倌子面前。老爷子神情恭肃,却不说话,接过黄贵一碗一碗递过来的酒,端到每人的面前,看大家一个个仰头干了,老爷子又和每人都对干一碗,转眼二十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渍出汗来。众壮士见状心下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老爷子将冲里的后生们个个摸拍几把,朗声说道:“在家靠我,出门你们要靠老哥和身边的弟兄!离开这黄家冲,天大的事任你们去折腾。战场上生死有命,回得来的,回不来的,都给我和你们的爹娘有个说法。我黄家冲的男人没有孬种,只有威震八方、顶天立地的汉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个样子出来,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风,也不能在部队里栽了面子。喝了这酒,再吃下这盆辣椒子,记住生养你们这帮崽子的黄家冲的乡亲们!”
黄老倌子大手一挥,一个老兵端过来那一大盆辣椒。黄瑞刚眼里噙着泪花,两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其他后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屌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几根了。老屌拿起盆底两根辣椒,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感触良多。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民风和习惯,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饭可以没酒,却少不了辣椒,否则这饭就没法子吃。黄家冲夹沟里的辣椒细长而香辣,在方圆百里地都有名气,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吃到了?老屌心底不禁涌上一股留恋了,忙打两个哈欠掩饰过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红了。
“上马!”
黄老倌子喊道。众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得火烧一般的难受,却都咬着牙翻身上马,吸着凉气看着山坡上的乡亲们,乡亲们开始向他们挥手告别了。
“敬礼!”
老屌在马上大吼一声,战士们在马上对着山坡敬礼,眼中泪光盈盈,策马缓缓向前走去。山坡上有人开始哭泣,人们都站起身来冲他们招手。突然,远处有人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高声颂道:“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懟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众人抬头望去,却只看见山巅那棵半截大树下一个瘦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批金戴甲,犹如一员天地之间的战将,那是冲里唯一的文化人——黄老举人的嗓子。老人的声音高亢而凝重,直欲撩云而上,在他庄重地颂别中,女人们终于在远去的战士们身后哭成了一片,只没有一个人追出去的。渐渐地,哭声在骡马蹄声中远去了。战士们回望那山里的夜空,不禁豪气干云……
第十一章 虎贲雄师
众人抖擞精神,在湘中这深秋的夜晚策马扬鞭。老屌和黄瑞刚跑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小跑,坚硬的马蹄砸在山路的碎石上,发出哒哒的回声。年轻娃子高声地呼叫着,将小鞭子抽得带劲,那建功心切的男儿豪情化作一张张笑脸,离家的伤感已抛在后面了。有两个打马想超过老屌去,老屌心里得意,这几年他已练成了再野的坐骑也玩得转的骑术高手。他边骑边点烟,眼光瞥到几个赶来的后生,那烟还在点,两腿只一拍一夹,他的大骡子就飞一般地蹿了出去,把几个后生一下子就拉在了后面。众人大为叹服,早知道老屌是驴马行家,今日才见真功,纷纷紧抽几鞭往前赶去。
月光下,二十一骑泛着银光,马不停蹄地奔向湘北,整夜下来,竟无人觉得疲惫。透过层层暮霭,一直跑在前面的老屌在一处山顶勒住座骑,轻巧地跳下来。他拍拍口吐白沫的大骡子,心想挑你出来还是眼光不错哩。登高眺眼望去,山外的大地已经泛起了晨光,远处一座城市的灯火隐约可见。赵海涛喘着粗气,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兴奋地问老屌:“老哥?咱们到了么?”
“没哪,看地图是另外一个小县城,常德城离这里还远哩。以俺看这路还得一天才能到,县城不进去了,走山路,直奔常德。”
战士们纷纷赶了上来,一个个和胯下的牲口一样口吐白沫汗流浃背了。大伙看到老屌跟没事人似的抽烟,连口水都不急着喝,不由得心里佩服这驴连长的耐力。见老屌拿着望远镜在张望,几个年轻人一边喝水一边凑过来想看个热闹,老屌回过头来冲陈玉茗使了个眼色,陈玉茗会意,正了正帽檐,发出一声低吼:“集合!立正!”
黄瑞刚和二伢子听到命令立刻就站成了一排,其他年轻人慌里慌张的不成章法。朱铜头在几人屁股上踢了几脚,他们方才明白过来。见队伍规规矩矩地站定了,陈玉茗上前一步,对老屌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说道:“黄家冲战斗分队集合完毕,老哥请分配任务!”
二人的这一番配合是早就商量好的。老屌考虑到这些年轻人大多没有出过远门,连最简单的训练也没有经历过,到了队伍里会不知所措,战场上的残酷和艰苦更会让他们受不了,因此想让他们在路上就历练历练。老屌摘下望远镜递给陈玉茗,慢慢说道:“黄瑞刚和二伢子俺就不说了,其他后生子们听着。离开了黄家冲,你们再也不是山里的鸡鸡娃。明天这个时候,估计咱们就到达常德城了。想做抗日的军人,就不能没点纪律,没点规矩,要不常德的队伍见了你们这些没吃过几碗干饭的货,怕是人家就不放在眼里。黄老倌子既然把你们交给俺,让你们挣个头脸回去,俺就得让你们像个样。从现在起,陈玉茗和黄瑞刚会教给你们些营盘里的分寸,你们要用心记住了,到了常德,就要做出点样子来,别让俺的老战友们说俺带了一帮稀松汉来瞎凑数。离战场越来越近了,到常德之前这段路可能也不是很安全,大家要多长几只耳朵,多睁几只眼,提足了精神,你们可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突然山那边传来一阵马达声,老屌寒毛嗖地竖了起来,这声音怕是死都忘不了。
“鬼子飞机!躲起来!”
老屌下令,大家立刻把马牵到大树下面,赶紧给骡马带上笼头。老屌和陈玉茗几人爬过山顶看去,三架鬼子飞机排成三角低低地从山腰飞过,老屌甚至看见了头戴皮帽子的鬼子驾驶员,想起了玉兰的惨死,此刻真是恨得牙根发痒。
“它们是去常德么?”
“应该不是,这是鬼子战斗机,而且数量太少,常德空防力量不弱,他们这样去占不着便宜。”
说话的是黄瑞刚,老屌赞许地点了点头说:
“让海涛去前面探路,半个时辰回来报一次,梁文强和大薛两边侦察,枪里都顶上火,以防万一……上路吧!”
众人提心吊胆地又走了一天,赵海涛终于传回了好消息,他到了常德城南门外面,看见了自己人的军队。
常德城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样气氛紧张。城外虽然坚壁清野,铁丝网和鹿蒺藜随处可见,深沟和碉堡也错落有致,但是部队却没看见多少。城里车水马龙,仍然热闹非凡。店家扯着嗓子大声叫卖,茶楼里一桌桌的牌友也兴致颇浓,老人在路边端着茶壶举着烟袋摆着龙门阵,在街两旁的墙上偶尔看见一些抗日的标语,才能够让人想起这里不过是离战场一日之地的边城。
进城的第二天,老屌就找到了王立疆。已经升为团长的王立疆正在布置东城的城防,二人见面,自然分外亲热。老屌觉得王立疆黑瘦了不少,王立疆觉得老屌白胖了许多,两人握手的时候较了下劲,仍然是半斤对八两。听说老屌还带来了一只小队伍,王立疆甚是惊喜,忙带着老屌和黄瑞刚去了31团的政治处。团政治处的几个官正在为缺衣少粮乏兵源犯愁,突然听说来了一个老牌战斗英雄,还带回来二十条汉子,不由得拍手称好。老屌当年脱离部队应受到的惩罚,此时统统都扔到爪哇国去了。长官们皱着眉头,绞着脑汁,用最快的速度为老屌等人安排编制上报,人先留下,走手续的事情慢慢来过。
老屌得知,57师现在并不满员,全师只有三个休整中的团在城里驻防,等待着新的命令。由于各团都不满员,师部命令就地征兵,而且要求限期达到编制,可休整期间部队的军饷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粮捐面伺候军队,却就是不来当兵。政治部和征兵处的人像唱大戏一样东跑西颠,四处打着白条去游说,几乎磨破嘴皮。兵员紧缺,老屌等一行21人自然成了香饽饽。王立疆和57师政治部打了招呼,政治部主任考察了老屌的资历,会同作战科迅速做出决定,任命老屌当了31团4营6连连长,军衔中尉。老屌寻思自己的军衔应该更高一点了,但是政治部主任说军衔这事得报上去再定,先挂上中尉的领章再说。
换上崭新的中尉军服,老屌还有点不太舒服,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总觉得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来,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熟悉的军服味道让他有些激动,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偻的腰杆,长出一口气。再穿上这身皮,想脱可就难了。原本心中那时起时落的国恨,如今多了一分刻入骨髓的家仇,此一时,彼一时,活着就得有点骨头,猫儿在湖南农村回不了家,如今再扛上枪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什么都不一定,那就不如用枪杀出一条路来。袁白先生讲的三国志和隋唐英雄传里面,那关云长、秦叔宝等英雄豪杰,不也没球个家么?麻子团长的威望是打出来的,可他在十年前不也是河南农村的一个屁孩儿?
时势造英雄!老屌想起了袁白先生最爱念叨的话。自己虽然不想当什么英雄,可也不能当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看不起的狗熊孬种吧?打不回家就打出个说法来!
几天以后,老屌到31团4营6连上任,除了黄瑞刚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连和5连当排长,剩下的十八人都编入了6连,陈玉茗、刘海群、赵海涛、梁文强和朱铜头分任排长。6连是按新的编制组建的,更像一个独立连,主要成员大多是长沙城开小差跑回来的逃兵,也有其他部队的散兵游勇,有组织无纪律,大多都打过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师的政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跑回常德的兵终归挨不住每天东躲西藏的日子,早知道74军57师响当当的大名,人家既然亮了招牌,也不追究过去,还不上赶着去57师混口饭吃?于是纷纷前来投奔。4营营长是王立疆带出来的弟兄,听说了老屌的手段,也考虑到这帮逃兵和匪兵的劣根性,放下一句狠话来:三个月之后,一盘散沙的6连必须变成74军57师——“虎贲”的硬骨头连队,届时随31团开赴长沙。6连整编人数近二百人,分六个排,不设政治指导员,由王立疆的团政治处直接做政治指导工作,即日起开始集训。
初到6连上任,老屌大吃一惊,除了自己带来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坦胸露肚军容不整。估计是怕他们惹事,上头还没给他们发武器。4营政治处派来了一个学生官管他们,细皮嫩肉的学生官原自以为是大材小用,没想到一个月下来就被这帮土匪折腾得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了,瘦下去一圈肉。士兵们常拿这个娃娃开心,一日他在茅房拉屎,门缝里突然塞进了一颗手榴弹,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了,裤子也没提就夺门而出,后面一溜线屎淋漓满地。他趴在地上等了半晌,却没个动静,回去一看,那手榴弹根本就没有拉弦。学生官儿自觉无脸见人,主动挂靴离任。这些烂兵计谋得逞,更是肆无忌惮。连队的伙食供应本很一般,可是营房里经常飘出烤鸡烤鸭的味道来。临近的百姓常跑到营里来告状说有人半夜偷鸡摸狗,说看身手不像是普通毛贼,断定是这个连里的,可是军官们查无实据,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立疆曾请老屌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连,只说了一句:“老兄得拿出点不一般的手段来!”
老屌会意,心想日你妈的,不出一个月,俺管叫你们这帮球服服帖帖……
王立疆从师参谋处要来了一个作战参谋,名叫顾天磊,做6连的副连长,跟老屌搭档。顾天磊是东北黑龙江漠河人,战前毕业于黄浦军校,现军衔中尉。他身材魁梧,比老屌还高出半头来,照板子村的说法,这是一副杀猪的身板,那身军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挺括熨贴,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此人看上去虽然高大威猛,可眉宇间却又透出一股阴气,总像心里揣着事儿,老屌看得见却说不清楚。老屌见过的作战参谋不少,大多文质彬彬心胸坦荡,却没见过象顾天磊这样的。
顾天磊和老屌见了面并不认生,东拉西扯两天下来就有了默契。老屌照着杨铁筠当时训练特务连的标准收拾这帮“匪兵”,每天一早鸡还没开啼,他就让陈玉茗把众人折腾起来,顶着星星拉开膀子负重拉练。他和顾天磊身先士卒,光着膀子爬山过水练刺刀。有的兵耍懒,有的兵装傻,或吊儿郎当的赖着不跑,或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样喘气。陈玉茗一见到这样的兵就冒火,上去就要用脚踹,老屌忙喝住了。跑过来看看地上这贼眼乱转的赖兵,老屌心知肚明,他擦了一把汗,将赖兵拎将起来,二话不说拿过那厮的枪支弹药和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就跑。那厮见老屌这般,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咬牙追上去,堆着笑脸把装备要了回来。陈玉茗恍然大悟,立马主动替一个跑不动的士兵扛枪,并悄悄告诉梁文强他们也如法炮制,收心效果立竿见影。
顾天磊一边前后跑着,一边大声给大家鼓着劲,看见跑不动的就过去扶一把。这家伙简直健壮如牛,体力比老屌还好,背上的伤疤也蔚为壮观。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顾天磊被一颗空爆弹炸中,背上被弹片切割得像是剁肉的案板一样沟壑纵横。他浑身的腱子肉和满身的伤疤哗啦啦地乱颤,15公斤的弹药在他身上就像只背了一个小棉枕头。老屌心里羡慕,却也硬撑着跑在前面。顾天磊对着士兵们大声喊道:“弟兄们!虎贲的兵没有孬种,自打有建制以来,打的都是狠仗和恶仗,是日本鬼子只要听到就会两腿打哆嗦的王牌57师!咱们今天多流点汗,打鬼子的时候就让王八羔子们多流点血!我见过的日本鬼子可以背着二十公斤武器装备跑五十里地,一停下来就可以向我们进攻!所以我们要想打死鬼子,或者不被鬼子打死,就要跑得比他们快,就要变得比他们狠。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手里的步枪和手榴弹,只有我们身边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弟兄们,跟着老连长玩命跑啊……”
顾天磊这一套,老兵油子可不大买账。这些家伙自恃身经百战,什么鬼子没见过?直到看到打头的两位连长后背上坑坑洼洼的伤疤时,他们才有些收敛。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在队伍里传递开来。休息的时候,梁文强和朱铜头等排长都是把水先给战士们喝,把烟先给战士们抽,然后帮他们逐个地检查装备有没有问题。拉练一天下来,这帮懒散多时的兵油子已经累得连上床都没有力气了,才刚喝了几口稀粥,趴在床上就想睡过去。这时,众人突然闻到一阵香喷喷的烤肉味道。几个兵好奇地打开营房伸头出去,只见院子里起了两堆篝火,火上各烤着一只畜生,几个当官的正在忙活着。战士们兴奋得大叫,顿时来了精神,纷纷趿上鞋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围在火边。老屌浑身粘着血,正用刀剔着一只大狗,几个排长也忙着添柴加火。一个战士斗胆问道:“连长,今晚上做啥子打牙祭个么?”
老屌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神秘地一笑,却不做答,只把手中的刀走得飞快,像极了肉案后面的屠夫。这时只见顾天磊抱着三箱子酒蹩了过来,这三箱子酒足有百十斤重,可这顾参谋一个人就抬了来,真是有一把子力气呢。他把酒轻轻放在地上,像是放了一个板凳样轻松,他抬头说道:“连长想到你们多日不练了,这一天怕是要累得长鸡毛,这些天伙食也没什么油腥儿,怕你们这帮馋鬼吃不消,连长就让几个排长去野外敲了几只狗回来,好让大家吃了肉有劲训练!这狗是白来的,可这酒可是老哥掏钱给大伙买的!问你们一句,今天累不累?”
“不累!”
战士们齐声喊道,望着吱吱冒油的烤狗肉,馋得哈拉子就要垂到地上了。自打连队成立这一个多月来,滨湖方面的粮食给养被日军阻在了外边,部队伙食每况愈下,甭说猪肉,猪毛都看不见几根,多日不闻肉味的战士们自然一脸菜色,也难怪他们常去偷鸡摸狗,搅得百姓怨声载道。见连头儿为弟兄们想得如此周到——人家可也是训练了一天啊,仍然不辞辛苦地给大伙弄吃喝,众人无不感动。一个战士高喊道:“连长,弟兄们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别说每天训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全凭你一句话!弟兄们都是和鬼子玩过刺刀的,连长你就尽管使唤,松了软了连长只管狠了发落,咱们也没个叫屈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是!”
“没错的呦!”
“这个自然!”
众人高声应道。
“列队!”
陈玉茗高声喊道。战士们这时一个个精神十足,比训练自觉多了,眨眼间就齐刷刷地站成了三排。老屌一把将刀钉在案板上,拿毛巾擦了擦脸,走到队伍前站定了,高声说道:“弟兄们!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咱们兄弟们能混到一起,就算是缘分。俺老屌原本是个种地的,大字不认得几个,更没见过啥世面。只是俺这仗打得多了,见多了自己的弟兄们死在鬼子的炮火下,死在俺的身边。俺到今天能留下这一条命,全是因为那么多兄弟为俺挡过无数鬼子的枪子,帮俺护下这条烂命!俺带的这些个兄弟,尤其是你们的排长们,个个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有好日子过他们都舍了,非要跟着俺来打鬼子,不为别的,一是为了生死兄弟,二是为了把鬼子打跑再回家过安生日子。从此以后,咱们也就是生死弟兄,有肉你们先吃,有酒你们先喝,有药你们先用。俺就要一条,打仗的时候不要给俺稀松,不要给大名鼎鼎的虎贲57师丢人,更不要让我们死去的弟兄们耻笑了去,别让他娘的只有炕头高的小日本小瞧了!弟兄们能不能做到?”
“能!”战士们大声答道。
“昨天俺到团部开会,团里的长官说了,这鬼子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家里也被美国盟军扔炸弹,长沙他们打了一年都打不下来,已经是什么强……强……强鸟之末!”
战士们哄堂大笑。老屌笑着一摆手算是自嘲,继续说道:“总之,原来俺打鬼子总是看不到啥希望,现在好像看见了。57师为啥叫虎贲俺不晓得,俺也不懂……这老虎哪有个笨的?但是俺知道57师自和鬼子交手就没吃过败仗,是咱们国军响当当的王牌!如今咱们连队得到命令了,整个57师可能要留在常德打鬼子,不去长沙了,这里的老百姓也要撤退。咱们要加紧训练,修筑工事。余程万师长是个硬骨头老广,骨头硬,纪律也硬,因此俺的连队里也要有些个硬规矩,让顾副连长和大家说说!”
顾天磊在一边听着,见老屌只用一通土了吧叽的讲话,外加两只野狗,三箱破酒就把这群匪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心下暗自叹服。这的确是一门了不得的邪门功夫!自己出身黄埔,却没学到这般本领。刚来的时候,他对憨头憨脑的老屌还有些看不上眼,这么个扛长活似的夯货,凭啥让他当连长?凭啥把自己从师部揪下来给他当参谋?此时才有些认识了。他揉了揉叽里咕噜的肚子,干咳几声定了下神,便开始接过话来,给战士们讲起57军的军规制度来。不能让老屌小看啊!顾天磊卯足了精神,把57师的军纪和赏罚讲得简单明了又条理清晰。战士们都听得认真,军规条例赏罚分明,比如说打完了这仗,所有的人长一级军衔,还有若干光洋可以拿;又比如说57师临时成立了督战队,战场上后退一步就会被枪毙,等等。这回战士们算是心里有了谱,看来在这支部队是没法子瞎胡混的,不过能有这么两个指挥有方、对弟兄们关怀备至的连头领导,这仗打着也算踏实,终归好过以前糊里糊涂地给人当炮灰吧?
听顾参谋的长篇大论讲述完毕,老屌见士兵们真是馋得要扑上去了,还一个个强忍着站得笔直,心里暗自一笑,道:“弟兄们听明白了没有?”
“晓得了!”
“知道个了!”
“明白了!”
陈玉茗见众人回答得不成章法,一声大喝: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战士们用足力气大声喊道。陈玉茗满意地说:“原地坐下!一个一个上来领肉领酒,不许乱!”
老屌又亲自操刀,把烤熟的狗肉一块块地割给战士们,他熟练的刀法让几个曾经做过屠夫营生的士兵也啧啧称赞。朱铜头已经在一旁支起一口大锅煮水,他把剔完的骨头和大家啃完的骨头收罗起来扔进大锅,再剁了几个大白萝卜放下去,也不知这厮还用了什么料,不一会儿那锅骨头汤就浓香四溢了。火光里,战士们坐在地上,个个啃得津津有味,吱吱有声,恨不得把骨头棒子都嚼碎了咽下去。每人分到的酒不多,却个个都喝得满面红光。大伙儿突然留意到老连长顾参谋和几个排长都站在那里,在啃没什么肉的干骨头棒子,鼻子就有些酸了。黄瑞刚的弟弟黄瑞梁跑到老屌面前,要把自己的肉给老屌吃,老屌笑着推了,还笑嘻嘻地说:“娃子你不知道,你们出来之前,咱们早就偷偷地啃了几口哩!”
从这以后,战士们就像拧上了发条的机器。大家早出晚归,在营地周围大张旗鼓地艰苦训练,射击格斗拼刺刀,震天的喊声让营地周围要撤退的百姓甚感意外,如何这帮土匪兵油子竟改头换面了?老屌在山里早已经把梁文强和赵海涛训练成了神枪手,把陈玉茗和大薛、刘海群训练成了大刀和拼刺能手,因此练将起来甚是顺手。只有朱铜头一个啥也玩不转,却自学成才练就了一手好厨艺,牢牢地俘虏了大伙的胃,人缘风头连连看涨。
人就这么奇怪,嘴上吃得香,干起事来就有意思。战士们从此训练起来格外自觉和努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顾天磊很重视做连队的政治思想训导工作,训练之余,常给大家安排一些亲民活动,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今天帮着刘老倌子家造一辆驴车,明天帮着王老倌子家拆卸木料。土生土长的百姓们不愿意走的,战士们就以班为单位上门去劝说,一个班不行再换一个班,说你们放心地走,等我们把鬼子打跑了,再回来管我们虎贲要房子,保证完璧归赵。战士们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了,很快营地周围就没了人烟,此时,北边轰隆隆的炮声可以听得到了。
一连两个月,6连都在紧张的气氛中训练。东面、北面和南面,每天都有隆隆的炮声传来,大家都明白战斗已为时不远。紧张之中,训练自是更加卖力了。团部仍然没有明确的作战指示,顾天磊去了师部一次,带回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连长,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散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
“估计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鬼子的主攻方向竟然就是常德……29军,73军和我们79军的几个师,几乎全军覆没了……看来是中了鬼子的计,被敌分割包围了……”
“这……怎么会……在常德咱们有多少部队?”
“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一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