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可是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援军何时能到?”

“估计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据我所知,战区的主力部队都集中在津河、澧河以及暖水街以西的地区,为的是照顾岳阳方面,常德周围没有梯次部署……鬼子是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们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参谋部太过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

老屌闻听心惊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前和鬼子交手,大多是国军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还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既没有足量的重武器,又没有坚固的城防工事,编制也不全,这仗怎么打?据自己观察,这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并不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干掉了防空炮火,鬼子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屌心底掠过一阵惊惧,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抬头看顾天磊,也是一脸愁云,二人一时都静默不语。

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的鼾声此起彼伏,酣畅淋漓。老屌原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场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恶仗!虎贲的厉害是知道一些的,这支队伍打军阀孙传芳的时候就威风八面,在长沙也顶住了鬼子半个师团的进攻,但是如今面对扑过来的飞机大炮,再加上五万名不要命的东洋兵,如何能顶得住?只有期待奇迹出现了。真不曾想到,才离开黄家冲,竟然顿时就陷入绝地!

老屌和顾天磊蔫蔫地对坐了一晚,地上满是丢落的烟头和磕掉的烟灰……

第二天,师里的命令下来,即日召开战前动员大会,虎贲所有官兵在中央银行前面集合待命。

当看到31团4营6连的战士们军容齐整地向中心广场列队出发时,老屌的心情总算舒坦一些。两个月下来,这帮匪兵油子终于被自己调教成了一支本领过硬、纪律严明的连队。战士们身强体壮,精神抖擞,老屌又不禁有些安慰,6连的战斗力一定不会输给正奔袭过来的日本鬼子!

当6连喊着洪亮的号子进入会场时,团部长官们都对这支部队耳目一新的变化啧啧称奇了。这哪里还是那帮活土匪,明明就是一支虎虎生威的铁军么!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动作刚劲,刺刀都擦得锃亮,映着每人黑黝结实的脸庞。王立疆也对老屌的本事甚感佩服,简要地向略带惊奇的余程万师长汇报了老屌训练6连的情况,余师长闻之不住点头,却不说话。参谋主任龙出云笑着对王立疆说:“此人会带兵,堪当重任!”

黄昏已至,会场周围燃起了熊熊的火把,虎贲八千战士肃立当场。如今已是阴历十月,天气已转寒,一阵猛烈的西北风掠过,高高的旗杆发出“日日儿”的哨音。

“全体听令!立正!举枪!”

全体战士哗的一声将钢枪举到身前,再放到身体的右侧,同时一个标准的立正。

“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八千战士齐声高喊,那声浪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在广场上回荡着。余程万师长从容地走到台前,只见他崭新的中将军服上缀满了亮光闪闪的勋章。他威严的目光缓缓地扫视了全体将士,庄重而有力地给将士们敬了个礼,然后背过手去,稳稳站定。

“稍息!”他顿了顿,接着又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虎贲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开动员大会,不为别的,为的是迎接一场光荣的战役!这些天,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常德周围的炮声,我国军第六、第九战区的兄弟部队正在战线上和鬼子的10万精锐浴血奋战。日本鬼子想通过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进攻大后方的门户,日夜不停地向我军战线进攻,可谓不惜血本。74军的其他几个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弟兄们众志成城,虽然血流成河,却让鬼子10万大军步步维艰,同样损失惨重。如今,鬼子钻过来了几个联队,几万人马,就想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拿下常德这个宝贵的粮仓,休想!想放几响小炮、扔几颗炸弹就把常德如探囊取物一样攻占,休想!因为有虎贲在,因为有我们在!”

“弟兄们啊,常德虽小,但是战略意义重大,常德一地的得失,可说关乎到我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常德如若失手,两个战区的防线就面临崩溃,长沙和衡阳即将不保,湘北这块宝地,这座大粮仓,就会落入日寇之手……因此可以说,常德亡则湘败,湘败则国破,国破则家亡!常德三面临水,我们可谓背水一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的城防区域不过南北四十余里,在地图上可谓弹丸之地,可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弹丸之地啊!它的重要性比长沙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沙城我们守住了,常德城我们也一定可以守住!”

“为了党国和人民,为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用我们的热血和身躯去换取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现在,我命令你们,上到师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军浴血奋战的准备,准备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最后一条战壕。虎贲与常德同在!”

余师长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仿佛斩断了敌人的千军万马一般。战士们听得热血沸腾,见台上的司号员一挥手,立刻齐声高喊道:“虎贲!无敌!虎贲!万岁!”

老屌也深受鼓舞,前一晚的阴郁情绪一扫而光。他自忖,这57师真是名不虚传,师长真是个非一般的厉害角色!

“我们虎贲部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还从来没有吃过败仗,这一次也不会!我们要让日本鬼子知道,面对他们的是中国最为顽强的军队。现在,不仅我们中国人民,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力量都在关注着我们,等着我们胜利的捷报,增强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必胜的信心!”

“弟兄们,我们要对得起那上百万已经壮烈殉国的兄弟,要对得起被日寇残酷屠杀的中国人民,要对得起被日寇践踏的中华大地!我们报效国家的机会到了!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57师官兵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当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屌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阵寒意,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头蹲下。他的头皮紧绷绷的,五官被冲击波扯得生疼,像是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发抖,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兵正在不远处点烟,那老兵的手稳当得如同做针线活儿,老屌羞愧得要去捂自己的脸了。离开战场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顷刻间,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记忆,立刻被几颗炮弹炸得无影无踪了。他使劲挤了挤针扎一般麻木疼痛的脚趾头,扶了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感觉到血液又开始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战士们哗啦啦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感到已经身临其境,像是回到了过去一样。没过多久,他就有种仿佛从未离开过战场的感觉了,在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不过是梦里的想象,如今的枪林弹雨,军号马蹄,以及时时可能降临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实面对的生活。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一阵密集的弹雨。老屌甚至看见了飞机上那两个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面精悍的脸,其中一个还留着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那该咋办哩?老屌突然走了神,自觉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来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弹雨,旁边的顾天磊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那张从百姓家搬来放地图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块,电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屌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看到了顾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挥所里的人好在都没有受伤。

“日你妈的!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通讯兵!你去给陈玉茗带个话,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第一波鬼子肯定会像疯狗一样往上硬冲的,不能让鬼子尝到一点甜头!另外,让他们注意和旁边的5连阵地呼应,别让鬼子钻了裤裆跑过来!”

说来也怪,当自己在刚才那一刹那之间与死亡擦身而过时,那种紧绷绷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这不是很熟悉么?回来了,俺老屌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觉到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心底甚至浮起一种激动,他要带领着这支准备充足的部队坚守这片阵地,续写自己的传奇了!他拿起望远镜,向连队防守的一线阵地望去。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在陈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阵地上炸响,阵地被笼罩在一片混浊的烟尘之下,周围那些不结实的民房纷纷在炮火中成为废墟。鬼子飞机扔完炸弹刚掉头离去,望远镜里就出现了血红呲拉的膏药旗、黑绿色的钢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冲锋了!

“用迫击炮轰一下敌人的队形!预备队准备!”

顾天磊一边观察着前方阵地一边下着命令。他方才对老屌的迟钝反应颇为费解,见了敌机扫射为何不躲呢?逞英雄?看着又不像,莫不是老久不上战场有点发懵吧?现在,他总算看到老屌镇定自若地在观察前方阵地了。不远处几次爆炸崩来很多弹片和碎石,打在用来伪装的树枝上沙沙地响,也有不少弹到他俩身上的,老屌竟然一动不动。指挥所离前沿阵地太近了,可老屌坚持要设在这里,昨天为这个顾天磊还和老屌争了好一会儿。照顾天磊对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飞机发现这里是个指挥部,立刻就会招致一顿毁灭性的炮火覆盖,鬼子的炮弹可不像国军这么金贵,动不动就是几百发。但老屌习惯了看着兄弟们作战,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里。两个预备队——梁文强带的3排和赵海涛带的4排都在前面一百五十米距离的深壕里,朱铜头的警卫排也在右边的隐蔽带,一个招呼打过去,一两分钟就可以冲到阵地上去。两人争了几句,越说越拧,干脆不说了。

血战长沙时,顾天磊颇有心得,鬼子在阵地战上极具优势,其多兵种协同作战能力远胜于国军。炮兵方面,日军的炮兵射击精度高,反应也极迅速,这和鬼子地图的精确与前沿观察哨的认真是分不开的。空军方面,日军有亚洲最为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国军的苏制和美式老飞机远不是零式战斗机的对手,鬼子飞行员可以用各种高难姿势俯冲轰炸扫射,国军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无法遏制这种打击,日军的炸弹往往会准确击中目标,这对国军的地面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陆军方面,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和分队协同作战能力也远在国军之上,一个日军的联队,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团编制,却往往可以在空军、炮兵和情报部门的配合下,击跨国军一个师的防线,甚至全歼该师,这种例子在淞沪会战时比比皆是。当然,中国一线作战部队在屡败屡战中也总结出很多战斗经验,在对抗鬼子的集束冲锋时,一味地死守也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反冲锋和肉搏战,让鬼子强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即使三个国军士兵才能拼掉一个鬼子,也是值得的。

面对强敌,老屌到底会不会指挥?顾天磊对此始终心存疑虑。这家伙看来是干过一些硬仗,但是他的这套死守打法行么?常德弹丸之地,没有什么作战纵深,后面就是设在东门的31团和169团团部了,老屌把指挥所设在四铺街这里,勇气可嘉,思虑不足,指挥所一旦被拔掉,前沿没了指挥系统,鬼子趁机突破,这几条战壕就会立刻崩溃。虎贲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冲锋或许正中鬼子下怀。顾天磊越想越愁,和老屌说不到一块儿,就只能整天黑着脸四处查看。

事实上,常德战役半个月来的战况与顾天磊预想的非常相似。常德外围的深沟壁垒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虽然是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减。常德守军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碉堡和工事,半个时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个战斗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面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伤亡减员。战士们顶着炮火冲到敌人的冲锋队伍里,这几乎成了让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办法,于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来捍卫。防守外围阵地的两千多人,只剩下几百人了。大片的防线落入了鬼子手中,东洋人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放,炮弹几乎贴着地面四处乱飞。不知为什么,57师没留下几门重炮,连队里的小钢炮也极其有限,那炮弹更是恨不得掰开瓣来打。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这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万国军部队,把一众国民革命军主力打得稀里哗啦,四散奔逃。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皇军俘虏,鬼子们一时觉得自己像长高了一截似的威风八面,长沙城的挫败早已经忘到北海道了。这一路上尽是忙着打仗,连几个花姑娘也没见着,早就听说常德是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为重要的粮仓,物产丰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着这座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了,怎能不神气活现,浮想联翩?

当第一支鬼子部队喝完烧酒,哼着家乡的小调,腰里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冲锋舟,一边朝湖里撒尿一边划向对岸的常德的时候,却遭到国军一支铁军强硬的抵抗!

第一次战斗,鬼子就吃了大亏,方才认认真真地研究守军57师的布防情况和火力配备,重新制定周密的进攻计划。半个月下来,他们攻占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外围防线,国军被压缩到了城垣一线。在鬼子指挥部看来,皇军的炮弹已经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了。

国军57师的抵抗竟是如此坚决和顽强!这可有些稀罕了。常德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57师官兵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鬼子同归于尽!这种打法让日军很不适应,他们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兵高人一等、一往无前的士气。可是在这里,别管是多少日本兵冲上去,胜利的旗子都来不及插,总有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中国兵冲过来,还要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本兵的头上敲。鬼子骨子里的武士道精神撑着一口气,掉头跑是不能的,他们期望中国兵这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于是,战斗中经常出现几个中国兵和几十个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冲锋的时候就开始猫腰,甚至是匍匐前进了。

6连职在守卫东门的沙河与四铺街一线阵地,外围防线已经落入敌手,剩余的战士退入了陈玉茗的阵地。在战斗的间歇,陈玉茗跑回了连指挥所,他除了胳膊上一处被火烧黑的地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说经过鬼子这一个时辰的炮轰,有20多个弟兄或死或伤不能战斗,刚才打退了鬼子一个连的冲锋,干掉了三十多个鬼子。鬼子推来了平射炮,估计不会歇多久。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老屌问陈玉茗。

“炮兵哪?虎贲的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不解地问道。

“咱们全师只有八门重炮,炮弹也不多,其他的没有运进来,需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再开炮!”顾天磊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咱们能挡住!”

“好!要注意节省弹药,让大家在战斗间歇别闲着,把战壕挖得结实些!大薛怎么样?”老屌第一次听说虎贲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头惊讶地看了顾天磊一眼,说道。

“大薛没事,刚才只有两个鬼子冲到了阵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换防了。还有什么话?”

“顾连长,让铜头给兄弟们烧一锅汤吧?弟兄们说了,喝他的汤打仗有力气!”

老屌和顾天磊哈哈大笑,朱铜头正好从团里回来,带来两箱师部奖励的大洋和牛肉,顾天磊忙叫过正在给战士们分钱的朱铜头吩咐了一番。朱铜头一见陈玉茗,两人像是过了几年没见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铜头拍着胸脯叫道:“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这锅牛肉汤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们,晚上等着喝吧!我自己给你们送上去!”

“多放几块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还能给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壶酒钻到你们战壕里去,咱哥俩再闷上两杯……”

“铜头晚上见啦!”陈玉茗跟朱铜头重重地拍了拍手,转身朝阵地走去。

下午,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尔响起的冷枪和伤员的哀号,就只能听见民房劈劈啪啪燃烧的声响了。

鬼子全线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什么好事!老屌心想。

王立疆等长官不敢怠慢,跑到6连阵地上进行视察。昨天还完好无损的两排民房,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地平线上已一览无余。这边的战斗竟如此激烈!东边防御阵地不同于沅江那边,可以据险而守,好赖有一条江挡着,而这里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做掩护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墙也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统统都只能卧在奇溜拐弯的战壕里,看上去倒是隐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早在一个月前,战士们就已经把这边的防御阵地挖得沟壑纵横、四通八达,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从连指挥所到前沿阵地也有一条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士兵们在那边大喊着,问朱铜头的牛肉汤什么时候可以送来?王立疆等长官听了都非常高兴,把从师部带来的问候传给了大家。

晚上,朱铜头的牛肉汤终于熬好了。他叫上一个伙夫,把汤装在一个大桶里,背上几筐馒头,再往怀里揣上一瓶酒,借着夜空里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阵地走去。战士们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打老远就闻到了汤的香味,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用子弹盒和钢盔装着汤蘸着馒头大吃起来。朱铜头乐呵呵地抡着勺子给大家分汤分肉。对战士们来说,朱铜头是连队里最为和蔼的长官,更是一个妙手神厨,虽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么样,可也同样对他尊敬有加。此时,和朱铜头混得厮熟的几个战士还伸手到他怀里掏酒喝,朱铜头忙扔下勺子大叫:“汤给你们送来了,这几两酒可是给陈排长预备的,难道你们还想抢不成?这点子酒不够我俩打湿嘴皮子的,赶紧吃肉去,锅里面可没几块!大薛你赶紧的,要不牛肉就让这帮土匪抢光了。”

朱铜头对自己如此厚道,陈玉茗不由得感动了。在黄家冲,二人来往并不亲密。可如今情况不同了,再多的隔阂,此刻也只剩下生死情谊。大薛颠颠地跑过来,见得意的朱铜头俨然像个发军饷的士官,不由得发出一串奇怪的干笑声。朱铜头见大薛身上黑糊糊的像是挂了彩,忙放下勺子过来,瞪着眼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大薛见朱铜头摸得认真,满眼都是关切,也高兴地拍拍他的肩,在他身上摸烟了。大薛从前看不起铜头打仗时的那副怕死鬼样,更蔑视他平素一见大洋两眼就亮的钱痨样。他和铜头在黄家冲还因为分稻种的事情闹过别扭,后来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不大来往,但此时此刻,他和陈玉茗一样,脑子里想的已经尽是这个家伙的可爱处了。

“大薛啊,你身上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吓死我啦!这里好几包烟哪,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着点,能用枪子儿打鬼子就别用刺刀……”

陈玉茗招呼着战壕里的战士们,一人一口地把朱铜头的酒分着喝了,连躺着的伤兵都凑上来嘬了两口。陈玉茗把一个望远镜交给朱铜头,说道:“铜头,赶紧回去,这里很快就又得打起来,打起来俺可保护不了你!你的这顿牛肉汤顶得上一支预备队,多谢你啦!”

“玉茗你咋这样说话哩?没有你照应着,我连武汉都出不来,还去哪里给大家做饭哪?兄弟天生不是块打仗的料,也就是给大家饱饱口福这点本事,那我天天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不赶上一个加强连了?”

“铜头,你过来……”

陈玉茗把朱铜头拉到一边,躲开埋头狠吃的战士们,悄悄地和他说道:“铜头,把这个望远镜带给老哥,另外……”

“……玉茗,你咋不说了?你知道我这人肚子里装不下事,你可别跟自己兄弟藏着掖着,有啥吩咐,有啥让兄弟我帮你办的?你说!”

“铜头!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铜头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诉老哥,这阵地……守不住,你看这鬼子不往上冲了,俺估计后面必定会有更狠的。咱们的援军过不来……也可能援军已经被鬼子消灭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铜头,兄弟啊!俺不是怕死,咱们兄弟没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眼下跟着老哥回了战场,就碰上了这场恶仗。对面的鬼子看来是志在必得,弟兄们顶不了太久,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两波鬼子是怎么打下去的?都是咱们弟兄们身上绑着炸药跑上去跟他们同归于尽的,要不然压不下去。大薛抱着一堆手榴弹也要上去,被俺拽住了……”

朱铜头听得一身冷汗,环顾左右,黑压压的暗夜里仿佛有无数枝枪口指着自己,一阵夜风夹着霜意吹过战壕,他突然觉得全身发抖,四肢冰凉。

“铜头,俺这里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说不准。如果鬼子一个联队再上来,文强和海涛的后备队全押上也不一定挡得住。铜头你要记住,咱们挡不住的时候,你给俺盯紧了老哥,把他拉到后面去。还有俺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听见了没有?”

“听……听见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这样说呢?你把兄弟我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你想壮烈在这里?不成不成!明知打不过咱们就走球的么?莫非咱们几个都要交代在这里不成?”

陈玉茗拍拍朱铜头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早晚有这么一天。往后退,后面是虎贲的督战队,也是个死。咱们打着打着鬼子兴许就怕了,只要有一支援军可以过来,这仗可能就有希望!记着,你要照顾好老哥他们!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去,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应,记住了?”

此时朱铜头早已哭成一团,佝偻着腰身像是个犯了错的乖娃子。

夜色正浓,月光渐渐被一层游走的薄云遮在了后面……

朱铜头抱着干净溜光的大桶,跟在伙夫后面慢慢地往回走着,陈玉茗的话让他的心情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守卫外围阵地的弟兄们几乎全部伤亡,57师损失惨重,可那还只是鬼子有些轻敌的结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面对的57师是不容易对付的角色,已经增加了火炮和飞机,刚才壕沟里的弟兄还说,鬼子把一种没见过的炸弹扔下来,一落到地上就会燃起一个大院子那么大片火,烧得可邪乎了,石头都烧得裂开……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