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
一阵密集的迫击炮声突然从四周响起,朱铜头慌得赶紧猫腰趴在壕沟里。天空猛地炸开了几十个雪亮的照明弹。弟兄们喜欢管它们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冲锋前偶尔会打一两个,可现在鬼子一下子齐刷刷地打这么多,把整个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朱铜头瞪着大眼回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串串闪亮此起彼伏,然后就响起了震天的炮声。炮弹在天空呼啸,国军阵地上猛地升起一团团更加猛烈的血红的火焰,刚才还宁静安逸的阵地,刹那间就变成了火红的炼狱。朱铜头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闪烁的红光晃得睁不开眼,两只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炸药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弹燃烧的臭味,加上燃烧弹浓烈的汽油味,搅和在一起,在战场上掀起一阵流风。朱铜头吓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扑倒在地缩成一团,索性将装汤的大桶扣在头上。大桶被横飞的弹片和石子敲得叮当乱响,外边的炮火声在桶里听来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在这涛声里,朱铜头隐约听见了弟兄们那嘶哑地喊杀声。
老屌刚和顾天磊胡乱扒了口饭,正准备到阵地前面去看一看,一排炮弹就呼啸着砸了过来。二人吩咐着指挥所的人赶紧转移,刚离开那里,两颗炮弹就正中了它,两声巨响之后,一个指挥所连同方圆十米之内的坑道都被夷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让梁文强的预备队上去,通讯员赶紧把电话接好!顾天磊,你去前面看一下,告诉战士们准备,一定要顶住鬼子这次进攻,这次顶住了,以后就能顶住!”老屌情急之中大叫着。
前沿阵地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火山口,估计是日军用了大量的燃烧弹,整个战线上烧得通红,鬼子发疯一般的喊叫已经听得清清楚楚,阵地上仅有的两挺重机枪已经开始射击,老屌估计刚才那一顿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员伤亡,预备队只能现在就投入战斗了。
“我现在就去!”顾天磊应道。
现在是紧要关头,鬼子从四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进攻,此刻天上至少有二十多架飞机飞来飞去,一边扔炸弹一边给日军指示轰击目标。顾天磊知道,如果挡不住日军这次攻击,四条防线上只要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来,其他三条防线都只能主动放弃。师部明确传达了命令,每一条防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也不许后撤一步,违者杀无赦!可见保持这条防线是多么重要,这也是等待援军到来的唯一办法!
“只能硬拼了!”
顾天磊操起一枝步枪,带着两个警卫员向前线阵地跑去,路上他看见了朱铜头装牛肉汤用的大桶,被弹片崩得像漏勺一样,却不见人,心里很是纳闷,莫非这厮壮烈了,咋不见尸呢?不会是当了逃兵吧?
到了阵地上,顾天磊惊奇地看到,幸存的二十多个战士几乎是趴在平地上向日军射击,战壕已经被炸得参差不齐,炸起的土填平了战壕。陈玉茗浑身是血,扯着嘶哑的喉咙指挥着。日军大概三百多人已经冲到了离阵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冲锋。梁文强的3排赶到了,立刻架起武器向日军射击。顾天磊意外地看到朱铜头趴在一个弹坑里,喊着号子往外扔着手榴弹,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也不用助跑,轻轻松松一扔就是三十多米,旁边一个小兵给他喊着方向:“朱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像正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朱哥,这个你忘了拉弦了,没炸!再来一个!”
“他妈了个逼的!老子让你打我的桶,老子让你打我的兄弟,看家伙!”
朱铜头在坑里扔得性起,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在往回跑的时候,他被炮火炸得抬不起头,一颗迫击炮弹正在他脑袋前方三米多远的地方炸开了,把套在他头上的大桶炸得飞了起来。朱铜头吓得当时就尿了,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挂花,立刻抱过那个桶来亲了又亲。回头一看,照明弹下面的阵地上杀声震天,鬼子已经在往上冲了,再看看连指挥部,也已经被炸成了一团火。朱铜头前后犹豫了一会儿,从地上拾起一颗手榴弹,脚一跺就跑回了阵地。陈玉茗看他回来了非常意外,知道他枪法很臭但力气不小,就安排他去扔手榴弹。朱铜头使出了打小练就的扔石头打狗的看家本领,扔了十几颗下来,居然弹无虚发,统统扔在鬼子人最多的地方,并且还扔得很有技巧,时间掐算得很准,俱都是落地即炸。为了炸到躲在土坡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在空中即爆炸的,直炸得鬼子们嗷嗷叫,只要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鬼子就赶紧挪窝。
阵地上两挺机枪配合得恰到好处。一大群鬼子被打死在阵地前面,其余的也被压回到四十米开外的沟里不敢露头。
“陈玉茗你们怎么样?”
“呦!顾参谋,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哥呢?”
“他没事!伤亡情况怎么样?”顾天磊大叫。
“你说啥?”陈玉茗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我说这里的伤亡怎么样!”
“哦!咱们排只剩下十二个人了,都受了点伤,其他的都在炮火中牺牲了,幸亏梁文强他们赶得及时,要不然这个屄口子就堵不住了!”
“注意保持战斗队形,大家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让战士们三个两个的到那些弹坑里去,打退了敌人注意去捡他们的武器弹药,尤其是手榴弹,我们的弹药一定要节省啊,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顾天磊对他们的成绩很满意,以半个多排的牺牲瓦解了敌人一次三百人的冲锋,实在不易。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
“那是!他们和咱们一样,屁股后面也有督战队,你还是快点走吧,眼见着鬼子又要上来了……”
果然,随着几发平射炮打过来,几颗烟雾弹在阵地前爆出一团团浓烟,在黑夜里看不清颜色,鬼子们一声高喊,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又开始冲锋。
“先不要开火,节省弹药,等他们钻过来再打!”陈玉茗大声命令,突然,一架飞机从浓烟中猛地钻出来,转眼就到了阵地上方。
“隐蔽!卧倒!”
顾天磊的喊声还没落地,敌机就开火了。几个战士刚来得及抬头看,就被从天而降的子弹打得血肉四溅。趴在机枪上的大薛躲了一下,但是枪杆子粗的机枪子弹还是打中了他的腿,大薛的左腿喀嚓一声就分成了两截,小腿肚子远远地飞在一边。两个战士见状,忙扑过去扶起他,一个立刻拿出绷带来要给他包扎。大薛疼得嗷嗷直叫,大喊着两个战士听不懂的话,朱铜头在旁边大喝一声:“他让你们去操作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把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战士们开火了,子弹在夜空中拖曳着火红闪亮的尾巴,齐刷刷地射向张牙舞爪的鬼子,赵海涛那边的小钢炮也开始火力支援。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顾天磊用裤带把大薛的腿扎住,把他那半条腿捡回来塞到大薛手中,吩咐通讯员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把将小兵通讯员推了个跟头,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一句响亮的话:“我不走!”
战士们激战之时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他们惊讶得像是见了鬼,只听说过哑巴说话铁树开花的故事,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烂了还能喊口号的大兵!朱铜头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你窗户下面听,那个时候都没听你哼哼过,如今断了一条腿,你又能说话了,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呵呵笑着,往嘴里塞了一根烟,爬上来推开被子弹击中头部的机枪手,将轻机枪稳稳地顶在肩上,大吼一声就扫了过去。
顾天磊心急如焚,好在虎贲的炮兵已经开炮了,八门炮都在支援东门。鬼子的冲锋队伍损失不小,然而并未能遏制他们进攻的势头。阵地前面层层叠叠的日军尸体像麻袋一样摞了起来,后面的鬼子疯了一样,像跨栏杆一样跃过来。在前面弹坑的几个战士子弹像是打光了,一个想跑回来,被几个鬼子追上用刺刀钉在了地上,另一个机灵的猛地蹦出去,操起地上散落的日军步枪,照着迎面而来的鬼子就是一枪。顾天磊认得那是老屌从黄家冲带来的小兵黄克方,步枪子弹将鬼子脸上打出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大团东西飞了出去。可还没等黄克方开第二枪,两个斜次里冲来的鬼子借着前冲的力量,用刺刀把他刺了个透穿,黄克方疼得大叫,丢了枪用两只手去抓鬼子,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一个鬼子拔出刺刀,再重重刺下,小兵黄克方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正在散兵坑射击的梁文强见状勃然大怒,操起机枪立起身来,将两个鬼子打得犹如蜂窝一般,随即号叫着端着枪冲了出去。刚跑出两步,一串流弹正打在他的胸前,崩出一片血雾。
“排长!”
3排的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把他们的排长救回来,但立刻被鬼子打倒了。梁文强几个趔趄跪倒在地,用机枪支着自己的身体。他伤得很重,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心急如焚地望着越来越逼近的鬼子。一个鬼子过来抢走了他的机枪,和另一个鬼子扛起他就往后面跑,陈玉茗见状急了,可又不敢开枪,他着急得正要冲出去,顾天磊一把将他拽住,大声呵斥道:“阵地要紧!现在还不能冲锋!”
弟兄们急得眼泪直流。梁文强被两个鬼子牢牢地抓住挣扎不脱,他明白鬼子是要抓个活口,直后悔身上没绑个手榴弹。眼看离弟兄们越来越远了,显然是大家不敢开枪,否则早就把这两个鬼子收拾了。朱铜头也是急得四处找步枪,拿起来又不敢打。这时只听得梁文强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喊:“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刚才冲出去的3排的战士们被压在那一堆鬼子尸体后面。鬼子也放慢了进攻速度,开始朝这边扔手榴弹放枪,陈玉茗见梁文强被拖得越来越远,猛地冲到朱铜头面前,大声命令道:“扔手榴弹,再不扔就来不及啦!”
“不!咱们得去把他救回来!那是我兄弟啊!”朱铜头大哭着说。
“你犯什么混?想救他,根本不可能!要是鬼子知道了我们在这边只有一个连的兵力,阵地就完蛋了!你要让文强活受罪么?你要让他当叛徒么?我告诉你,他落在鬼子手里只会死得更惨!他也是俺兄弟,俺恨不得替他去死,你要当他是兄弟就成全他,服从老子的命令!”
陈玉茗的眼泪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两条泪痕,眼睛红得像野地里的饿狼,他从未如此痛苦和矛盾过!
朱铜头咧着嘴哭号着,默默地从弹箱里把最后三颗手榴弹拿出来,仰天哭道:“梁文强!别怪你兄弟啊!我的好兄弟啊……兄弟铜头帮你来了!小鬼子,我操你妈!”
朱铜头看准方向,趁着又有两颗照明弹点亮的光,做了个助跑,挨个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三颗手榴弹晃晃悠悠,竟飞出几十米去,先后落在梁文强和两个鬼子左右,将他们一起炸得支离破碎了。朱铜头发出撕肝裂胆的一声大喊,跪倒在地,哭嚎着一头撞在地上。
“妈的,电话线炸断了……黄瑞梁,去团里跑一趟,要求炮兵全力支援东门,否则就顶不住了。”顾天磊见炮兵突然停歇了,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赵海涛的4排奉老屌之命增援了上来。4排战士们憋了好久,在那边被鬼子的炮弹折腾得要疯了,一上来就嘁里咯嚓地把阵地前面的鬼子赶了下去。鬼子那边显然也多了一支增援部队,又纠集一百多人反攻上来。两架飞机在阵地上突然扔下了几颗燃烧弹,战壕里猛地腾起两人多高的火焰,十几个伤兵哭爹喊娘,在火焰里发出几声惨叫,就没了声息。战壕里大乱,顾天磊一边拍熄身上的火苗,一边命令大家不要乱。一群鬼子趁机冲到了阵地前面,散兵坑里的十几个战士已经和他们扭成了一处。这枪是没法子放了,顾天磊和陈玉茗对望了一眼,二人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对方必死的决心,两人齐声大喊:“弟兄们杀鬼子哪!冲啊!”
“给排长报仇啊……”
几十个战士猛地跳出战壕,一边开枪一边向鬼子扑去。跑在前面的几个兵都是3排的,打头的战士拿着几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也不管他们扎在自己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一个鬼子的头,随即就在轰的一声中把自己和七八个鬼子炸得血肉横飞。鬼子原以为这阵地上应该没什么抵抗能力了,一看来了这么多增援的部队,有点摸不准这边的实力,又看到这帮中国兵如此的不要命,拼杀了一阵终于退了下去。
陈玉茗和顾天磊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就退了回来,把鬼子一路上丢下的武器都捡了回来。二人乐呵呵地跳回到战壕里,惊讶地发现朱铜头没有冲锋,缩在那里哭得像个泪人,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战士,那战士的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了地上……
第十二章 血祭孤城
在湿漉漉的防空壕里,老屌低头盘腿儿坐着,静静地听着顾天磊和陈玉茗向自己汇报昨晚的战斗。当陈玉茗哭着说包括梁文强、大薛等三十多个弟兄战死时,他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几颗灼热的子弹穿过了一般,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浮起一排模糊的影子……他真想号啕大哭出来,以发泄这种强烈的痛苦。是自己曾一度给这些兄弟带来了安定的生活,然而也是自己又把他们拉回了生死的战场,把他们推向了死亡!他们守寡的女人将从此愁云惨淡,年幼的孩子将记不起父亲的模样……这是自己做的孽么?可是,对这场战斗而言,他们不过只是目前已经牺牲的几千虎贲兄弟的一小份子,几千壮士的牺牲得以让这座城市尚未落入日军的魔爪,让其他的弟兄们得以保全,继续战斗!
顾天磊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屌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靠着壕壁,很吃力的样子,两只拳头攥得发抖,眉头一颤一颤地抽搐。他的头发被燃烧弹几乎烧光,已成半秃子了,额头上被烧起了一大串燎泡,脸上放着黄褐色的光。他的左眼泡子肿得像个茶鸡蛋,完全无法睁开了,勉强睁开的右眼里也布满蜘蛛网一般的血丝。老屌料想他已经背着自己悄悄地哭了一鼻子了。在这一战中,3排和4排损失惨重,几乎已经全部牺牲。这几个月,顾天磊在他们身上费了很多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让他们从一众匪兵变成了为自己感到自豪的虎贲战士。在战斗中,他们个个勇敢无畏,义无反顾,而平时却又生龙活虎,聪明可爱。
回想起被鬼子架去的梁文强发出的悲壮而绝望的嘶喊,回想起大薛拖着一条被炸断的腿趴在机枪上怒射的样子,老屌心如刀绞。突然,他站起身来,用手慢慢地搭住了陈玉茗的肩膀,镇定地看着他,陈玉茗看到老屌眼里那期待的目光,立刻就会意了。现在是应该克制情绪的时候,眼前的敌人马上会发起新一轮的冲锋。眼泪是动摇军心的毒药,脆弱是阵地失守的命门,这个时候,不能流泪,只能流血!
“铜头没有负伤?他为啥就上去了?”老屌打破这痛苦压抑的气氛,问陈玉茗道。
“铜头是自己跑到阵地上的,他终于敢干了!竟然没有负伤,连根毛都没有伤到,梁文强就是铜头帮的忙……鬼子扔下的燃烧弹炸死了十几个负伤的弟兄,大薛把铜头按在身子下面,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现在在哪儿?”
“在阵地上,我让他回来,他不走。”
“让3排和4排剩下的弟兄们下来休整一天,铜头的1排和海群的2排上去,修复战壕,收集弹药,晚上再埋点地雷。玉茗……你还得在那里顶着!你把3、4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休整之后编进铜头的1排里,让铜头先回来一趟,说俺找他有事。别的不说了!陈玉茗!这阵地能不能守住?”
陈玉茗啪的一个立正,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能!除非鬼子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困难是不小,但是战士们士气很高,只要弹药充足,我有把握守住阵地!对了老哥……炮兵,我要炮兵!”
“炮兵没有了……炮弹已经打光,师部命令炸炮,那些炮兵不愿意……炸炮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都牺牲了……”顾天磊沉痛地说。
老屌和陈玉茗都惊呆了,那些炮兵对大炮竟然如此不舍,与大炮共存亡?
老屌感觉到了陈玉茗的恐惧。两人相知多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会消耗掉一个排的兵力,也许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这支连队就会全搭进去。说能守住阵地只因了大家那份英勇血拼的豪壮和视死如归的决心,老屌清楚地知道整个57师伤亡的情况,也从王立疆那里知悉了援军到来的渺茫。后悔啊!离开黄家冲是冲动了,他猛地想起袁白先生摸着自己的手算命时说的话:“屌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屌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少不更事的老屌听得云里雾里,对袁白先生这通高深言论甚为不解,更找不出问题来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但却知道这老朽说的没什么好话,于是将原本约好的两个铜板只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来,袁白先生的话仿佛验证了自己的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自己现在的经历。莫非真的要将这条烂命交代在这座孤城?大薛和梁文强已经死了,两人俱都尸骨不全,昨日大薛是否仍和自己一样想念着家里的女人和娃?梁文强在被朱铜头的手榴弹炸碎的一瞬间,他可曾想到了麻子妹那张亲切的麻子脸……这莫非就是命?想到此,面对着一脸阴霾的陈玉茗,老屌心里怯怯地浮上一股辛酸。
顾天磊看到老屌扶着陈玉茗的肩膀发愣,料想他是不舍得自己弟兄,但是此时陈玉茗必须回到阵地上了。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折腾,鬼子损兵折将,却只往前搁蹭了三十米不到的距离,今天仍然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师部参谋主任龙出云一早就来了,他带着两个随从前去探望东部防线的战士们。让大家惊讶的是,龙参谋和随从浑身上下像是被鸟铳打过一样的漆黑,密密麻麻的大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得像是破烂的纱窗。他的随从告诉老屌,龙参谋一宿没睡,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走动着考察战况,鼓舞士气,一颗炮弹炸在大米堆上,十米开外的几个人登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医务所里一颗一颗地往外拔……
龙参谋对几个连队的防御都很满意,不过战士们的伤亡也很让他痛心。他同时提醒大家不要轻敌,57师这边的弹药供给跟不上趟了,要不是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空投,早就弹尽粮绝了,一定要注意节省。说余师长特别强调了对敌主动运动作战,实施小规模的反冲锋。北门的防御原本在后半夜顶不住了,鬼子如果在豁口处架起机枪阵地,再支上几门平射炮,基本就没戏了。西边的马宝珍连长连续发动了两次反冲锋,终于把丢掉的阵地夺了回来,虽然损失很大,但是竟然把鬼子赶回去一里地,还缴获了包括92式重机枪在内的武器一批。师部立刻命令大家学习他们的战术技巧,保持兵力,灵活作战。
龙参谋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4营集体颁发了奖章,外加一万块大洋。老屌这边的6连竟然分到了二千多块,老屌长了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硬货。当一箱箱的大洋被伙夫挑到指挥所里来的时候,老屌掐指算了一下,以目前的伤亡计算,人均可以分到二十块,这是自己多少年种地也赚不回来的现大洋。他觉得要立刻把大洋给战士们分发下去,弟兄们多是揭不开锅的庄稼人,把这捧大洋贴在心上,就多一份早打完仗回家安生过活的愿望,打起仗来就更加的不要命。老屌当然明白,包括自己在内,只有极少数人可能带着钱回家,谁生谁死,那就看谁的造化大了。
朱铜头被陈玉茗叫了回来,看得出他一脸的不愿意。老屌惊奇地发现,才过了一天,原来贼头贼脑、嬉皮笑脸的朱铜头竟然变得如此稳重和镇定。他给自己和顾天磊敬了军礼,身板绷得溜直,燃烧弹爆炸的火焰将他原本光亮的脸烤成了黑色,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战友的鲜血,朱铜头那张贪吃的嘴如今像铁夹一样紧闭着,目光淡淡地看着老屌,再没有平日的怯懦。
“铜头,昨个你是好样的,但同时也要批评你,因为你违反命令,你的排还在后面当预备队,你自个就冲上去打,下次不能这样!”
“知道了老哥!”
“大薛和梁文强都埋了?”
“我亲手埋的,知道地方,老哥你放心!”
“今儿个,眀儿个,后儿个,肯定都有恶仗,连队损失不小……”
“老哥你放心,我和陈玉茗守着阵地,主要用我的排,打光了就让海群和海涛的人上来!我死也不会离开那里!但是得再多给我一些手榴弹,就快没有了!”朱铜头狠狠地说。
“俺和你就要念叨这个,没有那么多手榴弹,其他军火也有限,其他防线上打得不比我们这边稀松。鬼子空军厉害,可能过些日子才有空投,这几天是最难守的,你晓得么?”
“没有就没有,我们那里枪和子弹还够用,昨晚上从鬼子那里抢回来不少。”
“听说你们昨天捣了鬼子的伤兵医疗所?”顾天磊猛地问道。
“是啊,我的排歪打正着撞见的。几十个鬼子躺在那里,估计正准备往后运呢!”陈玉茗接过话来答道。
“怎么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