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杨北万的声音:“老营长?我是杨北万!”
“能顶住么?”
“再给我半个连,我能把两个山头都顶住!”
“支援部队还没上来,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那……老营长,那就只能和敌人拼了!老营长,我杨北万能有今天,这条命是你救了好几次的,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还等着你给我介绍板子村的姑娘哪……”
“小兔崽子,老子马上就来……”
话音还未落,一声巨大的爆炸从电话里传来,老屌的耳朵差点被震聋,他条件反射般地扭头看向山顶,只见两架敌人的轰炸机从山顶掠过,一片巨大的黑云从阵地上腾起,老屌的电话落在了地上。
老屌心中哽咽,眼神凝重。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空中打击,这种航空炸弹怎么有那么大的爆炸烟云……从敌人射向山顶上的炮弹爆炸声,老屌觉得现在一秒种至少有七八颗炸弹爆响,这比在淮海战场上解放军俘虏自己的那一仗还要厉害得多。他沉思片刻,一把摘下了帽子,恶狠狠地拿起了身边的枪。这是一只苏联的波波沙冲锋枪,是王皓从那个累死在路上的战士手中拿过来的,还从来没有用过。王皓已经去2连阵地上面,陈岩彬联系不上他,电话线又被炸断了。
“老陈,咱们该上去了。”
“嗯!是时候了老屌,按照团里的部署,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警卫排!通讯组!各连文化教员,所有的同志们全体集合,带上所有的武器!”
陈岩彬刚才在阵地上布置任务时已经负了伤,左胳膊上和头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看到情况紧急,坚持不下去,是被杨北万的兵拖下来的。
老屌和陈岩彬带着十几个战士,飞快地奔向3连阵地,山上被炸起来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一股炸药和汽油的味道,脚踩上去竟然是松软的,被他们的双脚搅和起来,像是河床里的细土。到了山顶,冒着仍然在落下的炮火,他们焦急地寻找那八个战士,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众人就在那里大喊着他们。老屌心痛地看到,山顶上那几十个战士的尸体,已经被敌人持续不断的炮火炸成了碎屑,红白相间的血肉密密麻麻地散落在阵地上,阵地上原本坚硬的岩石已经被烧成了石灰一样的焦土,子弹打在上面不再四处乱蹦,而是扑扑作响。众人一边四处喊叫,一边收敛能够使用的武器,一个战士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他抖落一身的灰土,犹如一片焦土里钻出了个黑无常,几乎赤身裸体,连裤衩都没有了,他的全身已经熏烧得漆黑,皮开肉绽,沾满了鲜血和泥土。他的嘴唇因为被烧焦的脸而上下翻卷着,露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恶狼一般凶狠血红。他的手里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只手拉着引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屌,猛然间,这个人扔下爆破筒大哭着扑向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老营长啊,就剩我一个了,他们全牺牲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好兄弟!莫怕,咱们都在这里,咱们侦察营都在这里,你是好样的,同志们都是好样的……”
说着说着,老屌潸然泪下。
“杨连长不见了!我找不着他了……我找不着他了,刚才他就站在这里……他就站在这里啊……”
“他牺牲了,他被敌人的飞机炸没了……”
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士紧紧抱住老屌,大张着嘴却哭不出来。老屌强忍着心里的悲痛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余三强,是3连2排炊事班长。”
“我命令你来接替杨连长的职务,我们要坚持住!不许后退!你能活着下去,以后就要带着1连,听明白没有?”
“连长和同志们都牺牲了,我绝不会离开他们!”
“别哭了,敌人要上来了,还能战斗么?咱们准备战斗!机枪还在么?”
“机枪全炸烂了!”
“那就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吧!”
“手榴弹早就没了,好多冲锋枪枪管弯了,打不了了,我从鬼子身上拿了十几枝枪回来,可是子弹不够。营长,咱们的援军呢?”
老屌沉默。他摘下自己的冲锋枪交给了这个战士,再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哒一声顶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个人,也绝不能让敌人占领阵地,同志们!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现在要让志愿军所有指战员知道,我们侦察营是38军C师最硬的一颗钉子!”
陈岩彬大喊着,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绷带,鲜血立刻从伤口崩了出来。老屌从战壕探出头去,他看见了死在阵地前面那上千具敌人尸体,血已经染红了山坡,十几辆坦克一字排开在向这边轰击,天上又有十几架飞机俯冲过来。在他们下面,又是上千敌人……
在老屌以后的记忆中,这个场面总觉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战斗场面混在一起,在脑海里相互交织着。当时有没有把枪交给这个战士?如果给了,那咋记得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波波沙呢?他记得看见了好几个人高马大青面獠牙的鬼子,可为啥旁边还有一个日本鬼子哪?自己好像一枪一个把他们都放倒了,这个时候明明用的是那枝手枪啊。老陈是怎么下来的?怎么记得他和两个鬼子摔在一处,用绷带勒死了一个鬼子,他最后不是和另外一个鬼子摔到山下去了么?警卫员小柳是怎么牺牲的?那个用一口白牙去咬鬼子喉咙的人,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后生娃子小柳么?王皓怎么也跑到这边来了?他不是在4连的阵地上么?他怎么能用一挺机枪打敌人的飞机哪?这是部队绝对不允许的!后来他哪里去了?怎么没人提起他呢?余三强穿的是谁的裤子?怎么那么短哪?通讯班班长手里面从哪里弄来了一面红旗?怎么上面一个枪眼也没有呢?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是谁吹响了冲锋号?司号员不是早就牺牲了么?那几个宝贵的文化教员,连长们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们上战场的宝贝疙瘩,怎么也拿着手雷冲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回忆,这个高地上的很多画面,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到一起,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颗炸弹炸得失去了一些记忆,最后的记忆画面是那面鲜艳的红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个鬼子的肚子上,他刚想去拔那旗子,它却猛然间被一柱冲天的大火托到了天上,在天上瞬间就烧成了一片灰烬。那根火柱爆发出的巨大冲击波也将自己猛地掀起来,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飞天了,他在半空看到自己身上骤然间开了无数个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边是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是凉飕飕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滚着,令他惊奇的是,他很喜欢这种飞的感觉,也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在武汉的长江边上,不也是这么飞起来的么?他从山顶被炸到了半山腰,感觉飞了很长的时间,最后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见自己手里的枪翻滚着飞下山去……枪上的那只臂膀是自己的么?意识弥留之际,他用一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看到,山下一支志愿军的部队正在向上飞快地攀爬,打头那个胖子是团长朱浩天么?怎么有点像麻子团长?他身后的战士同样高举着一面红旗,只是那旗子仿佛在变着颜色,在大风里呼啦拉地抖着,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蓝,一会儿是五星红旗,一会儿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回家了,老屌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自打男人再次离开了板子村,翠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屌离家,那是鬼子打进家来,国军强拉硬拽没法子。自己牵肠挂肚多年之后,看着国军被鬼子打成那个样子,几年也没个音讯,估计男人已经战死了,她自己悄悄哭了,死下心来拉扯孩子,过成啥样算啥样。谁料想男人竟然回来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希望重又燃烧起升腾的火焰,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恨不得永远把他绑在炕上,和自己厮守一生。于是男人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这心里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战争开始的时候,翠儿的心每天都悬着,每天都去村口听广播,听听朝鲜战场上有什么动静。县里也经常有报告员来乡里传达抗美援朝时事,宣讲国家战时政策。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咱们志愿军前两次战役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已经快打到三八线了。“三八县”是什么地方她不晓得,但她心里听着还是踏实极了,天天把老屌在战争中获得的奖章擦来擦去。志愿军打了胜仗,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较安全的。照这个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赶回美国去了?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县长的许诺兑了现,两个孩子都去县中学念书了,就住在县城亲戚家,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亲戚传回话来,老二有盼儿学习很用功,天天看书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各门功课都不错。老师们夸这孩子有灵气,肯用功,将来也许可以考上信阳师专。那老大有根儿学习不行,憨头憨脑的上课却调皮捣蛋,老师问问题,他张口我爹闭口我爹,说我爹没文化一样打天下,着实是个刺儿头。老大老二还隔三差五和学校的同学打架,老大有根儿人高马大,老二有盼儿心狠手黑,二人联合作战,配合默契,几个月下来已经成了学校一霸。因为是县长安排过来的,他们的爹又是一个军官,老师和校长都拿这两个小子没甚办法。
孩子们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儿并不很上心,能打能闹也总归好过在板子村目不识丁吧?两个孩子虽然不经常在身边,翠儿自己过得也算舒坦。劳作之余,村干部们经常带着各自的女人孩子来串门,其中村支书郭平原上门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门槛弯了,他都能明察秋毫事无巨细地安排处理,还让人在门楣上镶了两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老屌走了半年了,一个信儿也没有,这也难怪,谁让他仍然不会写字哪。谢老桂和谢国崖两个家伙被农村互助工作组的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早没了心思来照看军属。郭平原四处收集着朝鲜战场上的消息,觉得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国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可面对强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也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讲话,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翠儿没有去乡长安排的妇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面的政策开办了几个农村生长互助组,协调了一些农户的劳力,村里补发了老屌原有的五亩地,现在家里人均有三亩半地了,自己的地还能被乡亲们照顾着。县里给区里派下来一些军需品生产任务,梁区长把一些棉纱绷带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板子村的合作生产组。一听说是给朝鲜前线准备的,翠儿立刻就报名参加了,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寂寞,和村子里的婆娘们整天笑呵呵地干着活,一边干一边和众人聊说着各自男人的事情。
“翠儿呀,你家男人咋那有本事哩?打了那么多年仗,硬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还当了大官,是不是你天天在家求菩萨保佑他哩?”
“就是呀翠儿,真想不到咱板子村能出你男人这样的英雄哩!你看那郭平原和谢国崖那溜舔的劲儿,恨不得和你家老屌攀兄弟哩!”
“备不住啊,你男人再回来,这官儿又能往上蹿一蹿,咱板子村屁大个地界儿,将来可咋容他哪?翠儿你就等着去城里和你男人吃香的喝辣的吧!没准当个诰命夫人哩!”
“啥大官儿小官儿的?俺才不稀罕哩!能安生回来就算烧高香了,城里面俺不想去,谁也不认识,又没地可种,俺家老屌也是个不稀罕当官的,俺看他呀,带兵打仗或许是好样的,当官儿他不是块料,大字也不认得一簸箕,当个啥官儿哪?也就在家里威风威风,不过啊,嘻嘻,在家里还不是俺管他?”
“那你可得捏住他啊!男人这东西,长几根毛就炸刺,给个锅盖也能当成响锣来敲,他要是日后欺负你,你就甭让他上炕!上了炕也甭让他进你被窝,看憋不死他!”
“你当人家老屌和你家男人似的?刚当个民兵连长,那腰杆儿挺得崩直,鼻孔朝天的,一口一个乡亲们咋的咋的。你看人家老屌,当了荏大的官,见了咱乡亲还是一口一个叔伯婶子叫着,哪有一点儿矫情的样儿?”
“行了水秀,你埋汰人家喜莲儿家男人干啥?人家干的是那份活儿,就得摆个做派哩,要不村子里那帮愣后生子谁服他哩?换了谁都一样。俺家老屌又不在村子里挂职,回家来就是想安生安生,当然个没啥派头了。”
“翠儿,你知不知道城里在杀反革命哪?”
“啥反革命?哦,俺听宣传员说了一点,俺不晓得是啥意思。”
“据说有人往政府和学校的水里放毒,还往急救包里掺土,这急救包到了战场上根本不能用,战士们用了就伤口感染死了,俺家男人他二舅在城里公安部队里面做文书,说局子里面天天抓人,抓住两天就枪毙,一天几十个哪。”
翠儿一听有人敢往急救包里掺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就该杀!俺男人在前面打仗,要是用了脏兮兮的急救包,那不是要命么?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了?还敢在学校水里放毒,那娃娃们招他惹他了,要是他们落在俺手里,俺非拿纳鞋锥子扎死不可!”
“就是的,咱们帮你一起扎狗日的……”
“翠儿,那郭平原咋老往你那里跑?他想干球啥哩?”
“嗐,也没个啥事,就是来打照打照看有啥要帮的。”
“别听他的,你还记得不,你家男人没回来之前,他还想把你家后房拆了充公哪!你们家老大为这个在他家门口拉了泡屎,摔了他女人一身臭烘烘。这号人啊,那脸是新媳妇的褥子,一天换一个怪图样!脖子一扭他就能换个嘴脸,还不是见你男人牛气了,怕你男人倒旧账,赶紧来巴结?嘿,点头哈腰的,他也真臊得下那张书记脸!前天啊,俺听见他女人在家扇他耳刮子,说自己的房子漏了你不管,去管人家活寡妇家的房子,呵呵,还有人在那儿吃醋哩!”
“俺心里有数,他帮他的,俺端着接着,却也不欠他啥!她那婆娘天生就是个破货,咋的俺家有根儿当年不多拉两泡儿!摔烂她的腚!”
翠儿想起当年郭平原欺负这孤儿寡母的时候,也常忿忿不平,恨不得让老屌把他拉出去毙了。可眼下这日子和蜜一样,就不想计较以前的事情了。当官的本来就没有多少好鸟,这郭平原也没啥大坏水儿,拿他当房檐上那只老猫得了——只要不来偷鸡使坏,高兴了就给他个好脸。
“水秀啊,你家二子现在咋还这虎性哪?俺那天半夜起来解手,听见你家房里嘿呦嘿呦的,以前他好像没个这般劲头哩?是不你给他吃啥药了?”
“啊呀翠儿呀,你可不知道,俺家二子他受了你家老屌的样子招呼,说他娘的老屌这小子以前和俺一个球样,打架都是俺揍他,可如今人家一扭脸成了大将军,县太爷都前拥后呼地围着,早知到这样就不当逃兵了。他这心里正怄气哪,没地方发气就半夜折腾俺,一茬接一茬,像是吃了驴鞭似的!”
“那不正好了,他生气,你过瘾呗!”
“俺还老开导他哩,说你只看见人家老屌有县太爷陪着,就没看见人家老屌脸上那一堆伤疤,身上说不定更多哩!俺不要你长疤,你也别想当官,要说老屌这一走十几年,翠儿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不?你要是走个十几年,就是当了委员长,俺也不愿意哩,翠儿你说是不?”
“那可不是!这二子是一时臆怔了,你别搭理他,咱板子村出去当兵几十个哩,除了偷着逃回来的,不就他老屌一个活下来的?俺那老屌脑子傻,哪懂得个跑?还是你家二子机灵,现在怄个啥气?就怕他怄着气半夜折腾,三十亩地一头牛,正是干活的年纪,别早早地做坏了身子呦!”
“哎呀,俺挡都挡不住哩!就差在被窝里砌堵墙哩!不过啊,俺还真要感谢你家老屌回来,俺有年头没这么舒坦了……”
翠儿猛地想起了老屌刚回来的那天晚上,脸也不由得红了。
转眼一年过去,男人仍没有个消息,翠儿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趁着去县里看孩子的工夫,她挑了半筐鸡蛋,自己问路找到了县政府,指名道姓找储健县长。储县长刚开完镇反会议回来,忙接待了她,答应帮她去38军驻地了解一下老屌的情况,翠儿带来的鸡蛋,储健是死活没收。
一年下来,两个孩子的个头噌噌上窜。老大有根儿变得虎背熊腰,和他爹一样魁梧,眉宇之间益发多了一股彪悍之气。老二有盼儿个子也长了不少,只是没有他哥那般威猛,依然瘦弱,但是比老大更多了份文气。两兄弟都很想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回来。
老二的学业正如亲戚所言,一天比一天好,一笔字写得极漂亮工整,连袁白先生都赞不绝口了。他和哥哥因为没有过基础小学教育,在上初中前需要预科两年。有盼儿天生聪颖,勤学好问,架也不打了,经常挑灯夜战,学习好得常令老师们大跌眼镜。他对文学和历史有很浓厚的兴趣,一回家就拉着翠儿的手,给她讲历史上的故事。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很多朝鲜战场上的事情,朝鲜那边为什么打仗,是谁和谁在打仗,志愿军目前情况如何,把他娘讲得云山雾罩的。翠儿知道了咱志愿军已经把南朝鲜的首都给占了,现在两边正打得激烈,老屌所在的军队一入朝就干了几场大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翠儿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只是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忧。
储县长设法给38军驻地接待部门打了电话,并没有得到老屌和D团的消息,但是知道了38军已经被叫成了“万岁军”,忙托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翠儿,说你就放心吧,你家老屌肯定没事,这下子更牛气了,部队成了万岁军,他还不成了万岁团长?
转眼又过了半年,该是忙秋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开始倒腾院子,清理扬场,准备收割庄稼打粒儿晒谷子。这里不比黄泛区那边,谷子高梁棉花玉米都熟得不错,收完秋后的庄稼,就得准备种小麦了。八月十五一过,各家各户打点好自家的粮食,分出上缴的公粮,然后开始打大枣,蒸秋包,挨家挨户串门吃喝。
自打县里宣传开展农业生产互助组以来,才半年工夫,互助组生产模式在武元乡就达到了空前规模。板子村成立了生产大队,村大队下面有一群小队,一个小队长带若干户成为一个生产小队,一个小队为一个生产组,仅一个板子村就有十七八个组。一个组的几户人家把农具和力气全部合起来用,但是土地还是分着的,只是集中力量集中突破各家的农活。县里和区里把党中央的精神传达到了各村各户。党中央认为要克服农民的分散经营困难,要使广大贫困的农民迅速增加生产,走向丰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国家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工业原料,同时提高农民的购买力,提倡必须‘组织起来’,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则,发展农民互助合作的积极性。互助合作之前,原有土改之后的生产模式原型是小农经济。党中央讲了,小农经济不是向社会主义的大农业发展,就是向资本主义的大农业发展,而资本主义道路是社会主义农业生产所必须反对的,因此现在一定要把其发展前途引导向农业集体化或社会主义化,就会避免农民自发地再转向纯粹的小农经济。村大队一众首脑研究上方政策有个把月,才算弄明白了党中央想干啥。乡亲们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各的地,对这种新奇的生产模式很有新鲜感,也感受到了集体共同生产的高效率,这么好的办法以前咋就没人领着用呢?肯定是党中央毛主席为咱穷人昼思夜想,这才找到这么个好办法。
1951年秋天,板子村家家户户忙成了一团,到处都飘着丰收的味道。郭平原和谢老桂忙着落实公粮的定量征缴,挨家挨户都有份额,只是比例很低。乡亲们感激新中国带来的幸福,原来交给大户的地租大多化为了自己的余粮,和堆在后院的过冬粮食相比,那点上缴国家的公粮占的比例根本不算什么,众人争先恐后地把粮食交到区里以表感激之情。翠儿和几个乡亲们把要交的公粮凑成一辆大车,和村里的20辆骡车排成一队,在郭平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区粮站进发。他们的车上插满了红旗,鞭子抽得四野皆闻,一路上欢歌笑语,路上不停地撞见临近村子的交粮队。为了压倒他们的气势,鳖怪还在路上吹起了喇叭,一路直吹到区里才停。
真想不到,区粮站门口竟然已经排起了长龙,来自西堤北村、乔庄和西河沿村的交粮队伍早就等在那里。区粮站的工作人员显然没有想到各村村民交粮如此踊跃,登时手忙脚乱,秤砣不够,人手不足,粮仓甚至还没全盖好,正在那边着急。郭平原闭眼合计了一下,照此速度,他认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到板子村,想带队回去又觉得不划算,回头一看,马家台村和刘家窑村的运粮队也挨着屁股到了。他一咬牙,命令大家干脆就在马车上过夜了,交完了粮食再回村,咱们给新中国交粮,为国家把粮库塞满,种地再苦再累都不怕,还怕在车上过个夜?
既然只能待在这里,翠儿就动了去看看孩子们的心思。这里距离孩子们的学校只有十里地,离孩子们住的亲戚家里也不过15里地,马车打个来回,夜半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翠儿央说了赶车的小队长,让他送自己一程,反正在这里也是闲扯淡没事干,更耽误不了明天交公粮,小队长痛快地答应了。
卸下粮食的骡车很是轻巧,吃饱喝足的大骡子撒欢儿一样地快跑,很快就到了县中学门口。此时已是傍晚,翠儿看到学校门口停着几辆公安部队的汽车,大门入口的大操场上围满了人,正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吵吵着。翠儿左顾右盼地进了门,费力地从人群中钻进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血,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两个医生样的人正在给几个半大小子包扎头上的伤口,一个伤得挺重,正往被往外边车上抬。几个公安队的战士围着两个人在训话,他们的腰上还挂着枪。
“哪有你们这么手狠的?自己的同学也下得去手?说几句闲话就抡铁锹,你们爹娘怎么管教的?你爹是军官,最讲组织性纪律性,你咋就没学到一点呢?你们学校也有问题,怎么他们打成这样才制止?出了人命可怎么办?你个后生瞪什么?说你不对么?想跟我们住几天?你已经犯法了知道么?”
“这两个学生平时挺好的,尤其是谢有根,平常最是老实憨厚的,今天不知怎么了下这么个重手,我们学校是有责任的,事发之后我们及时制止了他们打架,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等我们来了已经这样了。”
一个老师堆着笑脸和公安战士说。看着几个公安围着的两个人,翠儿心里骤然感到一种不安,走近一些仔细看去,正是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正在那边低着头挨训,两人身上都有血渍。
“这是咋的啦?有根儿有盼儿,你们这是干啥了?你们闯啥大祸了?”
有盼儿看见翠儿,哇的一声就哭了,急忙扑过来抱住他娘,翠儿看到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像个馒头,眼睛剩下一条缝,忙颤巍巍地用手去摸。有根儿却没有动,身上仍然绽起一块块的肌肉,他的头上也是青痕遍布,只是没有见血,兀自恶狠狠地盯着正在包扎伤口的那几个人。
“娘,他们骂俺爸,俺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俺哥用铁锹把他们都揍了。”
“骂你爸干甚哩?你爸招他惹他叻?”翠儿一听就火了,这都叫啥事儿哩?
“他们说俺爸在朝鲜战场上没用,咱们志愿军就是因为这些原来国民党的部队打仗不行才退回三八线,说俺爸怕死,还说俺爸和美国人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