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谁不苦?人家东边那几个公社在搞‘聚家并屯’哩,几个大队的劳力全部集中,老弱病小都集中在一处,那生产能力就是不一样。俺看咱板子村大队是有些娇惯了,那上帮子村的劳动都是在民兵的监督之下的,稍有偷懒的就拎出来挂个白旗,其他人可以上来啐他们,那干劲儿自然不一样!公社也提倡用军事化管理出成绩,让俺带民兵管起来,吓唬吓唬大家,就不怕他们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几个也没啥稀奇的,要实现共产主义还怕得病受累?总之俺就一句话,咱板子村既然挑了军令状,就不能冒这个坏头,说咱‘临阵脱逃’是有些过,可就算给安上个‘畏难退缩’也很不好听,弄不好咱几个成了白旗了!”
谢老桂原本和谢国崖是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屌的归来迫使郭平原主动让贤,位置下冲,于是谢国崖丢了副村长的位子。谢国崖既无资历也无后台,就想尽办法动员团支部造了谢老桂的反,他和几个团委在县团委里做足工作,抢了谢老桂的共青团书记一职。到大炼钢铁的时候,谢老桂的钢铁生产组成绩显著,谢国崖看着眼红,总以团领导的名义给谢老桂的生产小组穿小鞋。二人遂交恶。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风点火明打暗骂,于是昔日死党成了死对头。如今,谢老桂任板子村大队民兵连长,他自忖其他大队的民兵连颇有“现管”的实权,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三分,自然要对谢国崖的意见严加反驳。和别的大队相比,板子村的生产管理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一点儿没有公社建议的军事化管理的铁碗劲儿。自己是民兵连长,责无旁贷。再说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眼见着他郭平原就利用这项水利工程打了个翻身仗,把不齐就会挤掉这几年并无显著政绩的老屌。大兴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势所趋,他老屌却兴打起退堂鼓,说大点儿这已经属于右派行径了!公社领导们也早已对板子村大队党委颇有微辞,郭平原在公社的影响力日渐强大,此时给他出一把力,怎么说都不会吃亏。
“这怕是不妥吧?”
众人皆愣,说话的竟是文书袁白先生。平常的会议他是根本不发言的,只是认真做会议记录,一笔好字令旁人羡煞,此刻这老头突然开了口。
“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78年了,除了山匪、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还没有谁说是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没逼着咱开运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帮着共产党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回过头就用枪吓唬他们干活?老桂你这个民兵连长虽然是大队党委任命的,其实更是咱村民选的,你就忍心这么做?”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屌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屌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屌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屌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屌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屌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叹出一口长气。老屌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田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屌磕磕巴巴地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屌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怄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要上下斟酌,处事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它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屌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屌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啊。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屌,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屌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屌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屌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屌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扛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做出了就地免去老屌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屌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15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屌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屌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像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屌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屌列成同伙,统统与老屌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浩荡的规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20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屌家中。扳倒老屌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将他郭平原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会上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解放,俺平原来看你了,没上炕呢吧?”
门开了,是怒目圆睁的老屌,他的一张黑脸已经被烟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见他挤着嘴角就要开骂,心里一紧,忙抢先说道:“就知道你还没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过来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开……”
“你少鸡巴跟俺来这套虚的!你当俺不晓得你个球干的啥事儿?俺在那边联络各大队书记,你就跑去公社里撂俺的黑砖!你真算个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开,用不着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来批么?老子枪林弹雨多少年,还怕你们这点子唾沫?”
老屌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发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对。公社的领导自己只是个面熟,并无交情,也没有啥鸡巴阶级情谊。县里的储健县长如今不知道在哪里蹲牛棚,自身难保,再也指望不上。老屌掰着指头数,方圆百里竟然没有可以倚重的人。38军远在保定,老首长们也无法插手这地方政务。想来想去,老屌的心就凉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掷、在大会上奋力抗争的念头。郭平原的到来令他意外,好比黄鼠狼叨走一只鸡,没过半个时辰就回鸡窝来拜年,他除了冲他发顿火,仓促间竟想不出该怎么面对这个两面三刀的货。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给俺攒着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没法子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咱俩一个村里办事这么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须来和你说说清楚……你先别急,俺是和你来一起想办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听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给全村人打算,你拿乡亲们的命来换你的前程,俺男人挡了你的道了是吧?别装这张臊脸了,你要还有点廉耻,赶紧跳到自家茅房里去淹死个球的算了!”
翠儿得知大变,初时哭哭啼啼,嘴上已经把郭平原和谢国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无数遍。后来见男人眉头紧锁、不吭不响只一味地抽烟,就知道男人那压抑的心了。“右倾分子”这四个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来喊去,耳朵早听出茧子来,孰料想这顶帽子一朝扣在自己男人的头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儿思来想去也没个主张,只能陪着男人呆坐,看着夜的黑暗渐渐涌进屋子里。
“翠儿,你骂得再难听,俺都应了。可俺和解放必须讲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倾,并不是俺背后使坏。俺到公社汇报的时候,公社党委已经做出了处分决定,只是给俺们个通知。对于板子村大队的问题,公社早就知道原委,县里也通了气儿。俺和国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倾分子没有关系,俺和国崖都说了解放不少的好话哩!可解放硬要坚持停工,和别的大队去协调。公社知道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们几个书记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为了不让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决定也改变不了,就坚持在板子村开这个批判大会。好赖是在自个的地方,会上受点子唾沫,下来咱不还是乡亲?你也还是党员干部,背地里还不得叫你一声老书记?”
郭平原对自己简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编排出这番圆润的话来?见老屌死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有些相信,忙又说道:“俺在咱大队支部会上和你建议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动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睁开眼看看!整个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热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来的政策,各省里、市里、县里、公社都得贯彻执行,咱板子村咋能说半个不字?咱们秋季生产就没有搞好,公社已经有了意见。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走了个先,遇到点困难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乡亲们是苦,可咱板子村乡亲的苦跟豫东那边比算个啥?人家公社搞水利像打仗一样,那个老桂说的啥‘聚家并屯’,几个大队的壮劳力和妇女老幼都分开集中,全部是军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务就不许下来,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稀奇!为了尽早实现共产主义生活,这是必要的牺牲。最重要的,这是党中央给咱下的命令,和当年你攻山头一样,能不服从?所以呀,要说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这形势,唉……当初俺跟你吵你都不听……”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终于打动了老屌。老屌原本就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运动和指示中晕头转向。对于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测,公社领导只给下了决定,并没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郭平原还上门来撇清,自己着实没了主意,看来事情还是坏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会咋个说法?是你主持?”老屌的口气松软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来和你商量办法么!俺觉得公社领导下来弄这个批判会,也就是个严加整治的意思,不是冲你个人来的,只不过想让几个大队收了停工的念头,继续赶工期才是目的。别的没个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东边的劳动农场去?那好吃好喝的,你还干不了啥,倒还不是便宜了你?在咱村子里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里养着,比哪儿都强……”
郭平原话语温馨,像老屌知心的战友。老屌闻听便松了口气。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谢谢你了。俺当这个右倾分子也是为了乡亲们,乡亲们自会念俺的好,不会像斗土豪那样折腾俺。能留在咱村儿,当不当右倾没球啥分别,这个村官儿还是你来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脑袋想事儿也跟不上你们的趟了……退下来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万人大会就是做个样子,你在台上挨批千万莫当真。俺也得装模做样地批批你,也好让咱大队过了这关。要不公社天天盯着咱们,三天两头过来指导,到哪儿是个头儿啊!对了,明天挨批的还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点了名的,居然越过咱板子村大队给公社和县里写信,要求恢复田地给各家各户,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再经得起一斗?”
“那咋办?咱再来个庇护?解放啊,别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还不消停,这会子不整他整谁?你先琢磨让自个过这一关吧,就别操这淡心了……俺心里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老屌的眉头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许更适合在这个运动不断的年头给板子村掌风使舵,自己当兵打仗是好的,干这个不成。即便成了右倾,那也是路线错误,结果会怎样呢?自己的军功还在,组织上不至于让自己没个着落吧?
“对了,告诉你个信儿!是我从朝鲜回来的老战友说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虏的,后来交换回来了。他说有根儿他们部队的人应该都在台湾,你儿子既没有死讯,又没被交换回来,那就说明被留下了,应该就在台湾的战俘营,八成还活着哩……”
“这个……是真的么?”老屌从炕上跳了下来,抓住郭平原的手,像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样。
“哎呀,俺还骗你不成,都啥时候了,俺还和你来虚的,咱们都是拿过枪的人,这些事儿上连着心哪!别人说,俺就多了个心眼儿……他只要没死,早晚会回来的……”
万人批判大会如期举行。
浩浩荡荡的人流把板子村宽阔的村口挤得如同紧扎扎的鸡棚,连深冬的狂风都吹不透。老屌和一众右倾书记或村干部被赶上连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声中接受批判。一阵北风吹来,那临时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响。台下的乡亲们冻得呲牙咧嘴,台上的右派们表情木讷呆如木桩。老屌穿着厚袄,挺着身子站在中间,双目直盯着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风吹得飞起,打在身上发出扑扑的响。翠儿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自己倔强的男人,望见他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纷乱。老先生早已经习惯了被立之高台,干脆就在那里闭目养神了。
公社给老屌下的处理决定非常简单:就地免职,责令悔改,向组织按期汇报思想,继续参加公社劳动。公社同时正式公布了任命郭平原为大队书记,谢国崖为副书记,谢老桂为民兵连长的决定。公社领导批完了,各个大队开始批。各大队的领导班子轮流上台严厉声讨。郭平原和谢国崖是板子村大队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在大会上以不可思议的激情和口才,对老屌进行了全方位的口诛。两个前天还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敌,在打倒老屌这个共同敌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条裤子的阶级弟兄,连在台上的老屌都叹服不已。耗子为了进伙房,给猫做了伴娘,自己咋没有发现这种端倪哩?郭平原的发言虽然措辞严厉,但是全是喇叭里常听到的套话,乡亲们并没有什么动静。而新上任的大队副书记谢国崖的发言就不一样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们公社的‘一号工程’,施工计划已定,不如期完工将严重破坏明年的春耕生产和水库蓄水,却仍然故意指示各生产小组消极怠工,在几个大队中散布消极情绪和失败论思想。面对客观的、能够克服的生产困难,他不但不去调动广大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反而大放厥词,说反正明年不炼钢了,歇过冬天再开工不迟。这简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体利益于不顾的破坏行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坏行为!”
谢国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挥向下方,仿佛凌空朝老屌劈过一刀去。众乡亲听他说到“反革命”这个词,俱都咦呀一声抬起头来。四个大队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仿佛在寒冬腊月看见一只脱毛狗般的惊讶。那面儿上那么憨的一个人,竟能嚼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公社和县工作组只给老屌定了个右倾,你谢国崖个球的咋了给人家长衔了?板子村人对此很是不齿,故意用最大的声响在脚边吐下一口浓痰。更有一些后生拧着身子放出若干个响屁,夹杂着几只被乱脚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搅得乱哄哄的。一阵大风突然从台下掀起来,吹起的砂土迷了谢国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顿然觉得这不是副书记的风范,在公社领导面前可不能丢了脸面。于是他就这么强忍着,一边狠狠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睛,一边咬牙切齿地厉声批判。可他那对眼睛偏偏不争气,无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强烈的感情冲击波,它们发干,发酸,发疼,发胀。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浇了辣油,一眨就感觉到眼球和眼皮的强烈摩擦。终于,谢国崖再忍不住,腮帮子一抖,两行酸泪哗哗淌了下来。
“谢副书记,你别哭么,大家都是一个大队里混的,你也算大义灭亲了。咱老屌书记犯错误了,以后俺们板子村大队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没人给你捅黑枪,你可别因为心里憋屈哭天抹泪的,那可咋个革命哩?”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鳖怪个头虽小眼神却好,远远看见谢国崖的糗相,大喇喇地就嚷了出来。他们折腾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头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着。谢国崖见众人并不买自己的账,就把唾沫喷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组织汇报思想,反而屡屡越级写信攻击咱们公社伟大的革命生产事业,在大队中散布失败革命论,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着打盹,突然听到谢国崖这一声斥问,一激灵醒了过来。老先生看着故做严厉的谢国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