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这是谢国崖的婆娘的诗,袁白先生竟然过目不忘,缓缓地背了出来。全场鸦雀无声,人们不知道袁白先生念这个做什么。谢国崖怒火中烧,可却不好发作。台上在座的领导也不知道原委,听这首诗是在夸耀运动,一时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继续说道:“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还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个鸟?卫星放个满天飘?放你娘的狗屁……你们可有良心?寒冬腊月让大伙在泥汤子里一泡就是一个月,乡亲们不止是累得吐血,脱肛的,伤力的,手指脚趾冻掉的,一半还要多!连满清的县太爷都知道个爱民如子,你们却忍心这般残害百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为事不奉天时,不考地理,不询民情,不纳明言,只知唬弄老百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换自己的鸡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伤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赶上个清末秀才,半世战火,苟且于世七十八载,自问一生未做亏心事,到死来却‘白旗’、‘右派’占了个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场大为惊讶。老爷子这是怎么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还高高兴兴的么?怎么今儿个突然变脸了哩?难道郭平原与谢国崖没有和他打好招呼?谢国崖是咋的了?在公社书记面前要露头,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来,在高台上颤巍巍地屹立着,刹那间又像当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干瘪的腮帮子一鼓一翕的,像是风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这样做与自绝于天何异?俺老汉被土匪打过,被鬼子打过,被国民党打过,为了乡亲们,老汉都可忍辱负重。可熬到新中国了,如今竟要被你这样的癞毛恶狗欺凌!天下初定即萌大变,连你这种无情无义无廉无耻之徒都可庙居高位,枉自骄横,肆意嚣张!你这只忘眼狗,当年你冻倒在村头,不是老汉我的一碗黄酒,你个球的早曝尸荒野被野狗叨了……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根球毛你就能当拐棍儿……嗐!再这样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还要不要?老百姓帮你们把天下打下来,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没过几天,这田地又被你们收回去,如今快荒废光了,农具都被烧成铁疙瘩,作孽啊……如今还不赶紧筹划着怎么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乡亲们的性命,却还在这里放肆!还在这里折腾就要入土的老汉我,还要在这里折腾已经残了的革命功臣老屌儿……王八操的!老屌儿是为了保咱乡亲们的性命,是为了不让咱村老百姓挨饿才要求停工的,这样的功臣却被你们这帮阴险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亩产1万斤、20万斤?粮食多得吃不完?统统他娘的放屁……群魔乱舞瞎鼓吹,跳梁小丑乱世魁!老朽百年时世勘透,却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无妻无子无亲无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无牵挂。俺老汉横竖要死个球的了,与其被你们这帮豺狼疯狗乱咬死,在这新中国饿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痴人哪——老汉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声中紧蹬两步,向着台下的人群高高跃起。真难想像已经形容枯槁的八十老汉,竟然可以跳得那么高远。他仿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枪弹击中的鸟,就飘飘地摔下去了。台下众人惊声大叫,翠儿和一众乡亲忙扑向前去接,哪里还来得及!袁白先生轻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风吹偏了,翻转了半个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没什么声响,也没砸起什么尘土。他仰面朝天,口喷鲜血,双拳紧握,一双怒眼兀自圆睁。翠儿挣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间,老爷子周身便没有一丝热气了。台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时乱成一团。乡亲们向前涌来,谢老桂忙让民兵拦住了。
谢国崖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袁白先生会来这么一下,立时张惶失措,硬撑起来的革命威风早已荡然无存,只两手空落落地呆立在原地。
“我操你妈!”
鳖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随着一块砖头飞上高台,正中谢国崖面门,谢国崖登时一脸花,仰面栽倒。
老屌震惊了。认识袁白先生这几十年,竟不曾发现老汉有此风骨!村中凡有大难,都是这老汉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去交涉,保得村民与之相安。土匪绑过他,鬼子踹过他,国民党打过他,老汉也不曾寻过短见,如今竟然那么决然而去,真个让人匪夷所思……不觉间,老屌已是泪如雨下。他擦了把脸,伸头朝台下看去,老爷子的尸身已经被民兵们抬起,如同拎起几节断了筋骨的竹竿。黄土沾在他黑色的长袄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胡子上血红一片,也沾着污浊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惊了,可他大惊之后随即镇定。见谢国崖坐在地上血流满面,公社党委书记已经是一脸的不高兴,他忙上来推下谢国崖,喝令台下维持秩序。板子村的乡亲们惶恐一阵后,终于鸦雀无声。
袁白先生的死让板子村人顿感寒风凛冽。这村子里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这日子再不是随便熬熬,说几句俏皮话就可以混得过的玩笑了。
郭平原再次强调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号召全体社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这样的右派划清界限等等。台下的上万群众早已经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队的党支书估计是受此惊吓,扑通一声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队的社员们发出一阵惊呼声,刚刚恢复的秩序又陷入混乱。公社的领导见局面失控,忙给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万幸,万人大会就此收场。
在新领导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队立刻又和冰天雪地做斗争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的,全体出动奔向工地。经谢国崖提议,谢老桂率领民兵和公社的监督员们一道,用十几条步枪和几十根红缨枪来监督劳动,社员们终于怯懦而恐惧了,只强忍着冻裂的疼痛埋头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个工时的沉重劳动,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社员们普遍出现浮肿、晕眩、皴裂、吐血、脱肛等现象。老屌被分配在鳖怪的右派小组里,不用下工地。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应,郭平原甚至把翠儿也安排和他在一起。鳖怪的组员们对老屌照顾有加,只给他分配了烧水送饭的差使,冰天雪地里能围着个火炉子,也算是美差了。看着乡亲们拼死拼活的样子,老屌想起袁白先生说过的“俺老汉就此去也”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不过又觉得,老先生亮出风节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翠儿,这就是咱的社会主义么?拿着枪指着乡亲们干活?劳动人民不是当家做主了么?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国么?”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赶紧把嘴闭上哪?还嫌你惹的祸小么?是不是社会主义不是咱老百姓说了算的,赶紧把你这残破身子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人把话传了去……你被打成个右倾,现在不受别人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这事……”
自哥哥在战场上杳无音讯后,谢有盼几乎为此颓废了好几年,担心、恐惧、无助,种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压迫着他,让他伤心不已。可当他得知哥哥被敌人俘虏一事时,心中那个光辉勇敢的哥哥形象顿时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变成愤怒了——你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光荣战士,伟大父亲老屌的大儿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万岁部队38军的英雄士兵,你怎么可以投降,被俘虏?而且怎么能够向不堪一击的南朝鲜部队投降?你简直就是叛徒!你简直就是卖国!有盼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如何就不见你大发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如此懦弱,如此没有血性?你在38军的光辉战绩几乎被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给抹平了,这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名誉损害?你为何还可以觍着脸一次次去军队打听他的消息,不觉得丢人现眼么?你这个不争气的谢有根,没有给咱家带来一丝荣誉,却带来了巨大的耻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儿子,也不配做谢有盼的哥哥!他自觉在县中学里已是抬不起头,原本乐呵呵的一个好人缘,如今变得走路都要溜边儿。
如今父亲又被打倒成破坏革命生产的“右倾分子”,并被就地免职,父亲曾经带来的荣耀正在谢有盼的心中消磨殆尽。父亲啊,你为何如此不识时务,要反对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对着干?你为何就不能主动走在革命的潮头?有盼的天空如干旱的大地般彻底迸裂了。曾经为之自豪的两个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学们交流朝鲜战争里的故事,不再主动和同学们提起家庭的状况。恍惚中,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充满鄙视,甚至充满敌视。有一个同学无意地提起朝鲜战争中去了台湾的中国俘虏,他就认为是别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学打得满脸是血。
煎熬的日子开始了。谢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而冲动。他对锻炼身体和研究拳脚的兴趣课,对烟卷和菜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学习的兴趣。他对县里发生的各类政治事件关注异常,时常以共青团员的名义要求参加对五类分子的批判和声讨,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中冲锋陷阵。由于家庭成分问题的影响,加之自己不学无术,谢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19岁了,才将就过关进了高中。县一中的恶性斗殴事件总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后积极地参与,最终成了挑动和策划斗殴事件的罪魁祸首。原先在校内称王称霸的高干子弟们,面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国军右派分子的后代,终于望风而逃。谢有盼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肌肉隆起,曾经温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烟是他最好的伙伴,与人谈得来就递上香烟,三句话说不拢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将一个高干子弟砍出鲜血的时候,谢有盼哭了,谢有根啊,你给弟弟留下了什么样的耻辱,要他用血的暴力来换回心中的尊严?父亲啊,你给儿子留下了怎样的伤痕,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让自己感到难堪!
谢有盼的高中成绩依然惨不忍睹,在班里的名次是倒数,当然这个成绩父母是一无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临时抱佛脚,看上一个星期的书就能考个好成绩。他偶尔会起了去当兵的念头,可如今共和国的周边并无战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说不上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他的苦恼还在继续,县城里这方天地周而复始的那些事情,也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县里储健书记都被关进了农场。学者型的刘校长也因提出“三抓、两抓、双让路”(抓教学秩序、抓教学质量、抓课堂纪律,抓食堂、抓劳逸结合,劳动与社会活动为教学让路),而被扣上“右倾”的帽子,调离学校。有几位教自己的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么专心教学了。还有什么奔头?还谈什么前途?与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里照看父母。谢有盼思虑再三,办完了休学手续,打起铺盖卷儿回了板子村,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三年。
父亲的状态比有盼想像的要好,至少身子骨并未憔悴太多。母亲也适应了灾难,见了自己依然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村子里的变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杨树外几乎所有的树木。一条深约两米,宽约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从板子村的南边延伸向西南,带子河的水流已经被改道流入这条沟渠。那么多熟悉而亲切的叔叔们已经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个山坡,那上面几十个墓碑密密麻麻,周围荒草连绵。
袁白先生的预言总会成为现实,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现了严重的粮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炼钢铁的劳动力远远多过种地的劳动力,而前一阵子全体社员都奋战在水利工程上,粮食播种误时,灌溉不足,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粮食出现大面积倒秧,秋收实际收获的粮食仅仅是头一年的一半,牲口总数也由于一年来放开了宰而剧减。公社已经责令,各大队把明年的粮种提留出来,宁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动种子。公共食堂的饭菜质量和数量一天不如一天,原来可以吃个愣饱,剩下的喂猪,现在竟连个半饱都是奢望了。那锅里一星期都不见有几块肉,民兵们在食堂监督着社员们吃饭,谁的碗要是没舔干净,少不了一顿臭骂。据东边来的一个乞丐讲,豫东早已经陷入饥荒,地面上一点活物都没了。他们大队为了炼钢和修水利,地根本就没种,反正公社说粮食多得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经饿死过半,这乞丐来自信阳,说整个信阳现在看不见一粒粮食,却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是饿晕了,被当成死尸扔进坑里才跑出来。老屌塞给他一个馒头,问他知不知道信阳彭家湾的长台村怎么样,乞丐说死了大半儿了,剩下的也都逃荒去了。老屌默默地回忆着,那是当年死在他怀中的五根子的故乡。
百年不遇的饥荒!
板子村大队召开了紧急会议。郭平原对东边的情况略知一二,认为要考虑全村老小熬过这个冬天了。谢老桂的民兵连即日起在村口设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进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盘点全大队的粮食和牲畜,做回当年老屌书记的办法,炼钢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种地,也比不了活命!幸亏老屌当年没有全面执行公社七分钢铁、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则这个冬天都过不去。往好处想,估计这次饥荒和旧社会不一样,等冬天过了,国家的赈济就可以到了。
有盼回来了,老屌虽然高兴,毕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给儿子带来了不该有的耻辱。儿子不太说话,他能够感觉到那18岁的身躯里几乎崩溃的灵魂。有盼三言两语就说明了休学的原因,老屌没有劝他,这天下都乱了套,想必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有一个儿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经无力支撑家的重担,就让最后的希望留在身边吧。
这春天仍旧是冷。《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开门红、满堂红、红到底,要在全国“大好形势”下进一步推动“大跃进”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况却是开门就喊饿,满屋子都是饿汉,大队的米仓很快就要见底了。老屌看着报纸心中疑惑,怎么,全国还是形势大好?饿死这么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规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几十条人命换来的引水渠工程变成了摆设。带子河在进入板子村之后就几乎断流,郭平原设想的“清水灌溉万亩田”的壮观景象,变成了一条十几里长的土沟。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无法通过水库引向北面,因为地势落差太大,水库的汲水设备功率不够,就是抽上来,这点子水量还没流到板子村就被晒干了。村民曾经保留耕种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荞麦,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换成了小麦,需水量大。没有水,板子村人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种子,很多连穗儿都来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里荒芜了。郭平原和谢国崖等首脑慌了神,带领着全村百姓日夜不停进山采水,可终归是杯水车薪,仅够满足村里人的生活用水。任凭郭平原带领大家在地里昼夜劳作,到了秋收,灾难还是出现了。板子村大队30%的土地绝收,50%严重欠收,只有两成土地达到了三年前的亩产水平。但总算还有粮食下来,郭平原意识到这是全大队人最后的救命粮,严令按照最低标准向社员提供,饿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场凉雨落下时,恐怖的饥荒如同恶魔般降临大地。
食堂里再没有说笑声。人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门口领一碗稀粥。饥荒来得如此之快,犹如闪电击中原野。公社的赈济粮遥遥无期,能吃的都吃了,农作物的杆茎都被做成了菜团吃光。牲口们更是严重缺食,站都站不起来,连交配都没了兴致。最能吃喝的牛和骡子先被杀了,然后是马,然后是猪和羊,最后是不下蛋的鸡和奄奄一息的看门狗。谢国崖组织大家四面出击,将板子村周围所有的野狗、野猫、黄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虫、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尽数捉来,统统变成村民们果腹的食物。与此同时,谢老桂带领一支队伍,将荒野上能够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树叶子也都撸得精光,或晒成菜干储存起来,或进行粉碎与糠拌在一起。可这些不顶料的东西并不能撑过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家家户户开始想尽办法私藏粮食,不再参与集体围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动。猎物迅速减少,很快就灭绝在荒芜的田野,出去打食的人开始失踪,然后被发现死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饥饿不堪又体力透支,一个眩晕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大队的集体生产活动终于名存实亡,郭平原和谢国崖的组织已经毫无效果。谢老桂的民兵队伍连枪都拿不动了,他们看守的救命粮也被监守自盗,偷种子的民兵们很快被公社抓到,组织下令枪毙。领头的是谢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枪毙的前一天,老爹老娘因为吃得太饱而双双撑死。全村人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劫难逃,这个冬天就是他们的坟墓。
老屌看着女人一天天萎缩下去,看着曾经强壮的有盼儿瘦成了皮包骨,看着自己魁梧的身影变成了虾米一般的细弓,看着全村男女老少都变成了饿鬼,他心中浮起从未有过的恐惧:怎么会这样?在他的有生之年,虽然有着无数饥饿记忆,可是这样家家户户都挨饿,连讨饭都无处可去,饥饿到让人绝望的大范围的饥荒,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土地产能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么多人,那黄泛区的百姓如何能够挨过这个冬天?
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乡亲们的希望。公社与大队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在喊着“形式大好”,各家各户却在严寒与绝望中在大地上寻找最后的食物。一场大雪把他们最后的这一丝希望彻底掩埋,万物皆被盖于白雪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老屌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气撑着,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够弄回点食物,勉强能在每个早晨睁开双眼。有盼顽强的毅力显露出来了,去年掉在田间的麦粒儿,撞在树上摔下来的麻雀,总能弄一点,他甚至还在山里抓住过几只野兔。儿子的本事让老屌和翠儿感到欣慰,老屌觉得有盼天生就是侦察兵的料儿,而翠儿只觉得这个儿子是家里最后的希望了。
雪化开的那天,饿得浮肿的谢国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村里人在山里找食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日本人当年的一个物资储备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冲下的泥土掩盖了多年。那里面有不少武器弹药,还有几十袋粮食。不妙的是周围的几个大队已经全知道了这件事,西堤北大队的人那个时候碰巧也在山里。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只看了个大概,就已经在那里大打出手,双方一动手,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两边都跑回来搬救兵。谢国崖和郭平原一致认为,这是板子村人活过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切代价抢回来,而且此事非老屌不能处理。
老屌一听说有粮食,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咕噜不止,一股酸水从胃里翻出,竟然干呕了起来。有盼给他喝下一口冰凉的雪水,老屌就突地显得精神焕发了。村子里已经饿死不少人,这点食物勉强可以让剩下的人挨过严冬,但要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扑过来,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是咱们的人先发现的?有多少?”老屌喘着气问。
“没错,是谢老六他大哥先刨出来的,只是当时没想到里面有粮食……西堤北的人也上来刨,这才发现还有风干的粮食,二十几袋麦子,有点陈,但还能吃……”谢国崖几乎要饿得跌倒了,说话的时候手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着。
“不管这些了,不能让西堤北的人把粮食抢了……这么办!让老桂赶紧带人去打援,把枪都带上,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朝人打!剩下的人去抢东西,粮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来交公。”
“解放,还是你带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个诈唬人的摆设,对方如果也带着枪,他可就肯定稀松了……俺看这事还得你来挂帅!”
“平原呢?”老屌突然觉得诧异,为什么不是郭平原回来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伤了腿,还在粮库那边。”
“他们敢打咱村儿书记?”老屌勃然大怒。
“人都饿疯了,天王老子来了又怎样?平原刚上去和人理论,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谢国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样,似乎还心有余悸。
“一耙子就把你们打稀松了?球毛的!把民兵连的人组织起来,马上出发。但是有一条,粮食抢回来谁也别动,大队必须管起来,挨家挨户分配到了,这个你晓得么?”老屌语气如霜,一脸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晓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计好了,乡亲们也都知道,谁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抢粮行动比老屌想像的要难得多。对方竟然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枪!老屌只带了三十多个民兵,二十几枝步枪。面对着人家七八十条枪,真的有些头痛,真不知他们如何藏起来这么多武器的。老屌把三十多个人分散在路边的山头上,都隐蔽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许露头。见西堤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黑压压一片,前面几个拎着枪左顾右盼一脸悍气,一看就是扛过枪的。老屌心里毛了一阵,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担心民兵连这些从没开过枪的笨蛋被吓得尿裤子。眼看着对面的人近了,老屌撑了口气,拿过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来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慢悠悠地起来说话。
“西堤北的人么?停下!请书记出来说话,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听了枪声,都愣在了当地,不少人慌得哗啦一声就散了,前面几个反应很快,瞬间就半蹲做好了射击准备。听到老解放这个响亮的名字后,他们叽叽喳喳说成了一团。一个和老屌年纪相仿的人站了出来,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张脸几乎没了,连眼眶都看不全了,好像是曾经被活生生撕去一块似的。老屌一见就知是炮弹弹片的创伤,自己大腿上也少了这么一块。此人站定了说道:“好大的招牌!是当年淮海战场上打李庄的老屌么?是第38军的突击营营长老屌么?俺觉得还是老屌好听点。”
老屌对这声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经毁了容貌,远看根本看不出是谁。他上下打量这人又矮又结识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经放自己一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钟文辉,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么?日子久了,竟然忘记这里还有个老冤家。
“是钟大头啊?你个球的没死啊?没死你不来板子村寻俺?你这伤不是在淮海负的,俺没拿刀砍你的脸,你是在哪里光荣的?”
“哼哼,和你一样,你是38军,老子是42军,咱前后脚去的朝鲜。”
“我们书记带人走别的道儿了,这边俺说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愿军里官没你高,战功也没你光鲜,可也是负伤残废下来的,跟你一样也瞎了一只眼。乡亲们发现了粮食,不得不出来弄回去点。咋地,咱俩个算20多年的老交情了,要为这点粮食开枪?”
“原来你去了42军,你们还替俺们解过围哩!客套话吃饱了再说,既是一家人,说话就不用拐弯了。老钟,粮食是板子村人先发现的,理应有个先来后到,你们打了俺们村的书记,现在又带着百十条枪过来,俺就带这么点人和你们讲个道理,还是占地方的吧?按当年军衔,你是我的上级,按照现在的军衔,我是你的上级,现在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也不为过分。”
“要是还在部队,你的命令我自当服从,可你我都是复员的农民了,也就不听你这套了。啥军衔不军衔的。俺也从没把这玩意当回事儿,不当吃不当喝的,这个时候你不也球的饿得浮肿?粮食是你们先发现的,这话不假,俺们村也不赖这个。可是如今你们村和我们村都饿死这么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气了,也要讲个见者有份吧?在朝鲜咱们潜伏的时候,一个冻土豆一个班分着吃,也不论是谁的……哦,你没熬过这日子,一场仗就光荣回国了。再说,粮食是在山沟子底下发现的,是咱两个村的交界所在,要按当年鬼子的辖管,那个地方还是俺们村的地界儿。俺带人来拿当年没打扫干净的战利品,这是天经地义吧?俺原本只想带几个民兵过来,可乡亲们饿疯了,拦也拦不住。你既然出头了,就请你这老首长给个说法,从咱老战友的情分上,从无产阶级团结互助原则上,你就给俺们西堤北人一个说法。粮食或多或少俺们是要拿点走的,能熬过初春就行。听说你们郭书记讲了:那些粮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够吃,西堤北村饿死多少他管不了。俺当年听了你的话,伤好之后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也就是为了早点打完仗,让咱河南乡亲们早日踏实下来有口饭吃。如今那山洞里明明是沉甸甸的44麻袋麦子,150斤一袋,6000多斤的救命粮,你们就宁肯吃个囫囵饱,而眼看着俺们西堤北人全村饿绝,见死不救?”
钟文辉的理直气壮让老屌心里发虚。西堤北人如果没有粮食救济,必定厄运难逃,从去年入冬他们就断了粮,已经有不少户人死绝了。他说的粮食数量和谢国崖讲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说法此时也无从考证。钟文辉和自己交往虽然不深,却渊源极深,此刻开枪是万万使不得的,但是两边都饿得要疯了,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既然说粮食是俺们村先发现的,就还算讲理,你说有那么多粮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动手。你们伤了俺们书记,俺们伤了你们几个人,大家扯平。你约束你的人,俺约束俺的人,大家把枪都收了,拿回去,咱们一起去那粮食处,不管多少,俺们村分你们点,让大家能多撑几个月,也算是俺们村的一份心……你们要硬抢,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着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粮食飞了,如何?”
钟文辉回头看看饿得摇摇欲坠的乡亲们,自己也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听到粮食这个字眼,胃里哗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阵剧痛。老屌的建议算是给自己面子了,为这些粮食开枪,后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着,况且开枪抢粮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说的办,你的人也把枪全收了。把枪全收了,二喜子你们把枪都带回村里去。粮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顶多二八开,真按你说44袋粮食,你们拿9袋,那也有1300多斤粮,够你们顶一阵子了。”
“不行,俺们大队人比你们多,饿死的人也比你们多,这点粮食不够,至少给个三七?”
“俺们也不够,多了没有,要不就在这里打!”
老屌咬牙切齿地说道。
钟文辉低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老屌在这个村,从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却从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屌面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几天么?就比自己官职高了。如今才感觉到,面前这个人虽然已经残破了,却仍然有一股刚硬的军威,不是自己硬撑着一口气就能压得住的。钟文辉向后面挥挥手。西堤北人并不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三七开和二八开此刻区别不大,赶紧去拿到粮食,干嚼上一捧麦粒儿才是正经。于是他们很听从钟文辉的话,只一会儿就把枪捆成了垛,装上车拉回去了。老屌让谢老桂也把枪都收回去。谢老桂有些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老屌轻声怒斥道:“日你妈的,动起手来你一颗粮食都吃不到,他们有五六个老兵,那个疤脸一个人就能屠了你们这帮鸡鸡娃。他当年是俺手下败将,可老子如今少了条胳膊,少了几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西堤北的援军和板子村的打援队伍汇到了一起,踉踉跄跄地奔向发现粮食的地方。粮食已经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确有四十四麻袋,都打开了在检查。见两边的人涌了过来,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乱。老屌说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说西堤北那边是自己的老战友,多少得照顾一下,否则打起来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着西堤北人血红的眼睛和前面那几个恶汉,也有些怕了,就向谢国崖说道:“粮食一共是44袋,把边上那9袋给他们,剩下的赶紧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拥而上,奔向那几袋粮食,人群拥挤着,践踏着,彼此阻止着,竟然没人能到得了粮食面前。钟文辉等人想拦,早被百姓们推到了一边。谢国崖等人早已把那35袋粮食搬上5辆板车,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屌和郭平原断后。老屌回头看了钟文辉一眼,见他已经淹没在那饥饿的人群里了。
刚走出一里地,老屌听到一群人追将过来,回头一看是钟文辉和一众愤怒的后生,手里竟然又拎着枪。老屌大惊失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扭头看郭平原,郭也是脸色煞白,几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屌,你他娘说话跟放屁一样,有没有点信用?”
“咋的?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九袋粮食不是讲好的么?你们还不满意么?”老屌强按惊慌问。
“那九袋都是被压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个透,都他娘的发了霉风了干。看上去没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刚才俺们村几个后生吃了,现在就吐白沫了。你们做得够狠,一颗好粮食都不给我们,逼着老子来抢!”
老屌这时看清了他手中的枪,竟然是一只崭新的三八大杆儿,估计是从洞里刚掏出来的。郭平原腿上哆嗦着,因有老屌在身边撑着,硬着骨头反驳道:“大家的粮食都是一样的,都是发了霉的,回去得煮过才能吃。粮食本来就是俺们村发现的,现在给你们就算是救星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早知道一颗都不给你们……”
“日你妈的,俺们村的几个人刚才已经饿死在粮食边上了,那粮食宁可饿死都不能吃……日你妈的!饿死、毒死反正是个死,老子先拿你来垫背……”
钟文辉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手脚抖若筛糠,鼻子里竟然呲地冲出一股鲜血。他猛地拎起枪来,极其熟练地拉开枪栓,那是老屌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钟文辉的枪闪电般指向郭平原,老屌都来不及说话,他就勾下了扳机。
“轰!”
原本应该清脆的枪声变成了像是小钢炮的声响。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枪栓和座头等零件被炸飞,稀哩哗啦地砸碎了钟文辉的半个脑袋。老屌惊愕了一阵,方明白是那枪炸了膛,毕竟是多年前的老枪了,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锈或是进了沙石。钟文辉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经把检查枪支忘得一干二净了。
钟文辉半个脑袋带着红白相间的脑浆飞到一米之外,将他身边的一个后生染得斑斑驳驳。那些后生见了这恐怖的情形,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扔下手里的枪,一步三跤地跑了。老屌低头去看钟文辉的脸,却只看见一只圆睁的眼睛,把人世间最为阴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