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洋楼密谋

方邸洋楼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门内的门檐下打量着这所宅邸,方孟韦陪着哥哥也站在门檐下。方孟敖没向里走,方孟韦便只有静静地等着。

除了一个开门的中年男佣静静地站在大门内,从大门到洋楼只有几棵高大的树,绿茵茵的草坪,还有那条通向洋楼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至于有好些眼睛在远处屋内的窗子里偷偷地瞧着,在大门门檐下那是看不见的。

洋楼的二层行长室内。

方步亭没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张大办公桌旁,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但他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窗外前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方孟敖的眼亮了一下!

他看见洋楼大门中两把点染着桃花的伞慢慢飘出来了,不是遮头上的太阳,而是向前面斜着,用伞顶挡住来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挡不住,随着伞向他飘来。

方孟韦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纹,这个表妹有时候还真是这个干旱家宅里的斜雨细风。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了桃花后的人面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门前已经见过而无法交流的表妹谢木兰和曾经一起度过童年的何孝钰,那种带着招牌的坏笑立刻浮了出来。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见了,再定睛看时,大哥已经站在款款走来的两把伞前。

两双女孩的脚突然被伞底下能看见的那双穿着军用皮鞋的脚挡停住了。

两把伞内,谢木兰望向了何孝钰,何孝钰也望向了谢木兰。

“仙女们,有花献花,有宝献宝吧。”方孟敖坏笑着点破了她们。

“坏死了!太没劲了!”谢木兰干脆把手里的伞一扔,露出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花束,也忘了递花,就地一跃,蹿到方孟敖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两腿夹着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只手掌护住谢木兰的后腰。

眼前另外一把伞也竖起来,何孝钰带着恬静的笑把手里的那束花递过来了。

方孟敖另一只手接过那束花,望着那双会说话的眼,却不知道如何叫她。称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钰又未免唐突。

谢木兰还不肯从大哥身上下来,在他那只大手的护持下干脆跨直了身子,望着零距离的大哥:“什么很漂亮?是人还是花?”

“花很漂亮。”方孟敖之尊重女人尤其女孩从来都带有让对方从心里喜欢的方式,先夸了这一句,有意停顿一下,接着再说,“人更漂亮。”说完竟然目光真诚地直接望着何孝钰的眼睛。

“好哇!一见面就打人家的主意了!”谢木兰总是要把场面闹到极致,跨在大哥身上无比地兴奋,“我呢?漂不漂亮?”松开一只手把花和脸摆在一起。

“当然也漂亮。”方孟敖从来不怕闹腾,回答她时脸上的笑更坏了。

“好勉强啊。我不下来了!”谢木兰更兴奋了,因为从来没有哪个男生能像大哥这样跟她闹腾。

“还让不让大哥进屋了?”方孟韦直到这时才走了过来,当然还是以往哥哥的样子,“还不下来,真的还小吗?”

谢木兰的兴头一下子下去不少,刚想滑下来,方孟敖却抱紧了她:“不听他的。大哥就抱着你进去。”真的毫不费劲地一只手搂住谢木兰的腰,一只手拿着何孝钰的花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木兰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坏望了一眼笑着跟在后面的何孝钰,又望向故作正经跟来的小哥,大喊道:“大哥万岁!”

一双双隐藏在大院周边屋子窗内的眼都是又惊又诧,方家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太阳了!一片生机勃勃!

方邸洋楼二层行长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纱帘后也有双眼望见了这一切。那双眼从来没有这样亮过,定定地望着抱着外甥女的大儿子那条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坚实有力的步伐。只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条臂膀搂着的不只是谢木兰,搂着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难而死的女儿,还有空难而死的妻子,还有无数需要臂膀搂着的苦难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了。

突然他那轻挽着纱帘的手慌忙松开了,他发现大儿子的头向自己这个方向突然一偏,一双鹰一般的眼仿佛看见了躲在纱帘后的自己!

这个大儿子可是连美国人都佩服的王牌飞行员,什么能逃过他的眼?

众人跨进门厅,第一个紧张的便是方孟韦。他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大哥的背影,从自己这个角度能看见摆在客厅各个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钰也屏住了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后侧,却是望着还在大哥身上的谢木兰。

谢木兰这时也安静了,跨在大哥身上一动不动。

方孟敖那条手臂慢慢松了,谢木兰小心翼翼地从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时便没有了刚才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觑。

方孟敖的手伸向了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硬纸片,接着从纸片中抽出了原来藏在皮夹子里的那张小照片,径直向客厅中央柜子上那张大镜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紧张地望着他。

方孟敖把那张小照片插在大镜框的左下角,转过身来,像是问所有的人:“是这一张吗?”

方孟韦、谢木兰、何孝钰的目光都向那张小照片望去。

确实是同一张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脸仍然被一块胶布粘着。

“大哥…”方孟韦这一声叫,几乎是带着乞求。

方孟敖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将小照片上粘着的胶布轻轻撕下来——可方步亭那张脸早就被胶布贴得模糊了。

方孟韦的脸好绝望,慢慢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谢木兰也无所适从了,何孝钰当然只有静静地站着。

“姑爹!”方孟敖这一声叫得十分动情。

几双目光这才发现,在客厅西侧靠厨房的门口谢培东端着一大盘馒头、窝头出现了。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只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了所有上一辈对这个流浪在外面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着那盘馒头、窝头向方孟敖走来,走到桌边先将盘子搁下,接着抽起了那张插在镜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面前,掸了掸他身上的衣服,像是为他扫去十年的游子风尘,然后将那张小照片插进了他夹克内的口袋。

谢培东接着又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内侄的脸:“什么都不要说,饿了,先吃饭。”说着转头对谢木兰,“还不去厨房把东西拿出来?就知道闹。”

谢木兰显然对自己这个亲爸还没有那个做舅舅的大爸亲,但还是怕这个亲爸:“好,爹。”连忙向西侧厨房走去。

“让她一个人去。”谢培东止住了也想跟着去的何孝钰和方孟韦,“你们和孟敖都先洗手吧。”

客厅一侧靠墙边竟然装有专供洗手的陶瓷盆,瓷盆上方有好几个水龙头,而且是莲蓬水龙头,专供洗手用。

“嗯。”方孟敖这才十分像晚辈地应答着立刻走过去洗手。

方孟韦面对何孝钰总是不太自然,这时又不得不伸手做请她洗手状。

何孝钰倒是很大方,走了过去,就在方孟敖身边的瓷盆里洗手。

方孟韦这才过去,在另一个瓷盆里洗手。

谢培东站在他们身侧,就像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

“烫死了!”谢木兰还在客厅西侧的门内便嚷了起来。

谢培东快步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一只大碗:“包块布也不知道吗?真不会做事。洗手去。”

谢木兰立刻加入了洗手的行列。

“好香啊!”方孟敖立刻赞道,“姑爹的拿手活吧?”

谢培东笑了:“什么都能忘记,你姑爹的清蒸狮子头量你也忘不了。”

方孟敖立刻接言:“好几次做梦都在吃姑爹做的狮子头。”

谢培东笑着又向厨房走去。

桌子上的碗筷倒是早就摆好的,可这时洗了手的四个青年都只能围着桌子站着。人还没到齐。准确地说,是所有人都最担心的人还没出现。

因此又沉默了。

谢木兰的眼偷偷地望向东边那条楼梯,望向二楼那道仍然虚掩的门。

谢培东又从厨房端着一大锅粥,锅盖上还搁着一大盘酱萝卜拌毛豆,向餐桌走来:“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吃呀。”

方孟敖终于说出了大家都害怕听的那句话:“还有一个人呢?”

谢培东的眼神好厉害,像是有能阻止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那种化戾气为祥和的力量,定定地望着方孟敖:“你爹和我都已经吃过下午茶了。你们先吃,都坐下吃吧。”

方孟韦这次主动先坐下了:“大哥,我们先吃吧。”

谢木兰也装作懂事地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孝钰,我们坐这边。”

何孝钰走了过去,却站在椅子边等着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未动,还是说着那句话:“我说了,还有一个人。”

三个青年有些面面相觑了。

谢培东却笑了:“你是说你小妈?”

方孟敖:“姑爹这话说错了,妈就是妈,不是什么小妈。”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过来,方孟敖所指的还有一个人竟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步亭这时独自在二层行长室内,正坐在靠门的那把沙发上,方孟敖和谢培东刚才那番对话让他倏地站起来,可眼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茫然。这个大儿子比他所见到的所有对手都让他怯阵。他又慢慢坐了回去,专注地倾听门外一层客厅还会传来的话语。

“蔡妈、王妈!”谢培东高声向厨房方向叫道。

蔡妈、王妈系着围裙都赶忙出来了,全是惊奇的笑眼望着方孟敖。

那蔡妈倒是像一个大家的下人,稍稍向方孟敖弯了一下腰,算是行了见面礼:“大少爷好。老爷有规矩,方家下人对晚一辈都只能叫名字,往后我们叫你什么好?”

方孟敖立刻双腿一碰,向蔡妈、王妈鞠了个躬:“蔡妈、王妈好!这也不是什么方家的规矩,早就讲平等了。往后你们就叫我孟敖。我称你们蔡妈、王妈。”

两个下人都笑了。

谢培东:“你们赶快去通知司机,把夫人接来,就说孟敖请她回来一起共进晚餐。大家都饿着,越快越好。”

“不用了。”方孟敖止住了蔡妈、王妈,“孟韦,开你的车,我们去接。”说着已经向客厅门口走去。

方孟韦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时还怔在那里。

谢培东甩了一个眼色:“还不去?”

方孟韦万般不愿地跟了出去。

谢木兰再不顾父亲就在身边,蹦了起来,拉住何孝钰的手:“怎么样?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吧!”

国民党政权,当时的政治军事中心在南京,经济中心在上海,文化中心还是在北平。而那两个中心都在长江以南,恰恰共产党的解放区又多在北方,华北、西北、东北大片疆域必须确定一个相对的重镇指挥,当然非北平莫属。因此北平又成了北方地区相对的政治军事中心。北平的军警宪特因此也重兵配备。北平市警察局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前任局长其实早就应该下台了,凡涉贪渎其人无不有染,只是因为反共手狠,尤其对进步学生和倾向共产党的民主人士皆强力镇压,被国民党当局视为难以替换之人选,任他民怨沸腾,此官依然在位。“七五事件”爆发,全国震动,美国也干预了,这个局长不换也得换了。选来选去,挑中了徐铁英,一是有常年反共的经验,更因为他是中统的人。北方地区国产、党产、私产一片混乱,此人接任局长,还有一层重要任务,便是要保住国民党在北方地区的党产。

受命于危难之际,徐铁英到北平先是五人调查小组碰头,傍晚才来到他掌正印的警察局。

两个副局长,方孟韦有特别情况在家不能前来,陪他进会议室的是管人事的副局长,侧着身子在他身前溜边引着,徐铁英带着孙秘书走进了局长会议室。

“徐局长到!”那个副局长还在门外便一声口令。

坐在长条会议桌两边的主任、科长、队长们立刻唰地站直了。

徐铁英微笑着,走到长条会议桌上方的单座前站定了,望向那个副局长:“单副局长,给我介绍一下吧。”

那副局长原来姓单,这时赔着笑:“局长,也不知道为什么,方副局长还没到,我派人去催一下?”

徐铁英:“方副局长另有任务,不等他了。”

那单副局长脸上闪过一丝醋意:“局长已经见过方副局长了?”

徐铁英一直微笑的脸不笑了:“他是第一副局长,接我的就是他。有问题吗?”

单副局长这才一愣,立刻答道:“当然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徐铁英干脆坐下了,不再看单福明和站成两排的那些下属,眼睛望着桌面:“各人自我介绍吧。”

按着座位的顺序,那些主任科长队长开始大声自报家门了。

会议半小时就散了,徐铁英不会在人事上还没有摸清底细之前说更多的话,只是叫他们按原来的部署去执行任务,然后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局长室就在局长会议室的隔壁里间,里间又有两间,外间是局长办公室,里间是局长起居室。

外间的局长办公室有六十多平方米,进门对面便是秘书的桌子,见局长必先通过那孙秘书,然后才能绕过一道隔扇屏风,屏风里边才是徐铁英办公的地方。

只有那单副局长还没有走,这时坐在局长办公室的屏风外一张椅子上,面对他的是坐在秘书桌前的孙秘书。

能听见里边水响。开始水声很小,局长大概是在小便;后来水声渐大,这一定是在洗澡了。单副局长耐性本就极好,眼下又正好趁这个机会跟孙秘书套近乎,便无话找话:“听口音孙秘书也是江苏人吧?”

孙秘书:“对不起,我是浙江吴兴人。”

“失敬,失敬。”那单副局长站起来,“孙秘书原来和立夫先生、果夫先生是同乡。我说怎么会带有江苏口音,吴兴紧挨着江苏,隔一个太湖而已。人杰地灵啊!”

那孙秘书只得陪着站起来:“单副局长好学问。”

那单副局长:“见笑了。在中央党部工作的才真有学问,没有学问也进不了全国党员通讯局,就像咱们徐局长。陈部长写了那么多书,多大学问的人啊,偏挑了徐局长做全国党员联络处的主任,这可不是有一般学问的人可以胜任的。徐局长又这么看重孙秘书,孙秘书如果不见外,往后我还要多多向你请教。”

“单副局长言重了。”孙秘书总是没有表情,“刚才局长说了,他太累,洗完澡还得看材料。单副局长还有别的事吗?”

这就是逐客了。那单副局长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现在就想见局长。当然见不见还得局长自己愿意。请孙秘书请示一下局长。”

孙秘书看着他:“什么极重要的人?”

单副局长:“马汉山。”

孙秘书不但总是没有表情,而且有时还让人感到什么事也不知道:“请问马汉山是什么人?”

单副局长便费琢磨了,跟着徐局长和五人调查小组来北平查案的秘书怎会不知道马汉山是什么人?想了想就当他不知道,答道:“本职是北平市民政局局长,4月成立了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又兼了副主任。这个人可对局长了解北平的情况大有帮助。”

孙秘书沉默了,听见里面的水声没了,又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从卫生间走到了起居室,估计徐铁英的澡洗完了。

孙秘书还是没有表态,只望着那单副局长。

单副局长有些急了:“愿不愿意见,还得拜托孙秘书去请示一下。”

孙秘书估计徐铁英换好了衣服,这才答道:“我去问一声吧。”便向屏风里面走去。

那单副局长看样子有踱步的习惯,屏风外面积也不大,他也左两步右两步踱了起来。

好在孙秘书去得不久就出来了。

“如何?”单副局长立刻问道。

孙秘书:“局长说,如果是交代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案子,他可以见一下。”

那单副局长立刻答道:“当然是要汇报案子情况的。”

孙秘书:“那就烦请单副局长领他来吧。”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字,谢谢了。”那单副局长语无伦次地立刻走了出去。

一直没有表情的那个孙秘书僵僵地笑了。

——“谢谢了”明明是三个字,那单副局长怎么说是两个字?这个北平官场真是好费思量。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费思量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蒋委员长要打仗,正是他们这些人趁乱发财的好时机。这一乱,就把好些人的脑子甚至语言都弄乱了。“谢谢了”两个字说完还没有两分钟,那单副局长便领着马汉山来了。显然早就将那人安排在自己那间副局长办公室候着了。

“徐兄!铁英兄!”那马汉山一进了门便像到了自己家里,隔着屏风人还未见喊得便亲热无比。

“请留步。”那孙秘书在屏风前横着身子挡住了马汉山。

“是孙秘书吧?”马汉山掉转头问单副局长。

那单副局长早就被他进门那两嗓子喊得溜走了。

马汉山就像一切都是行云流水,头又转过来,笑望着孙秘书:“孙老弟,早就听说你的英名了。你不知道,在重庆的时候我和你们局长除了没共穿一条裤子,衣服都是共着穿的。”

孙秘书仍然挡着他:“是不是马汉山局长?”

马汉山:“是呀,就是鄙人。”

孙秘书手一伸:“请坐。”

“你们局长呢?”马汉山仍然不肯候坐,头还试图向屏风里面张望。

孙秘书这时拉下了脸:“马局长,我们在南京党员通讯局就有规定,见长官必须通报。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马汉山这才慢慢收了那股热络劲,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脑子里大约又想起了正月初一算命先生说的“流年不利”。

“小孙呀。”徐铁英的声音在屏风那边传来了。

“局长。”孙秘书立刻答道。

“是马局长到了吗?”徐铁英在屏风那边问道。

孙秘书:“是的。局长。”

“让他进来吧。”徐铁英的声音不算冷,但绝对称不上热。

马汉山的腿早就想迈了,这时却一停,心里想,你是局长,我也是局长,居然连个“请”字都没有。看样子今天连这一关都没有想象的好过。

“马局长请吧。”孙秘书倒是用了个“请”字。

可马汉山走进去时已经没了刚才那股劲。

孙秘书拿着一卷案宗一支笔走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了,在门外的会议桌前坐下,一边工作,一边守着门。

转过屏风,马汉山又觉得头上出太阳了。

刚洗完澡的徐铁英容光焕发,微微含笑,右手有力地伸了过来:“渝城一别,转眼三载了。”

马汉山立刻把手伸了过去,徐铁英握住他的手还有力地晃了几下:“请坐,坐下聊。”

马汉山突然觉得十分感动,站在那里眼中真有了几点泪星:“铁英兄,你要是再不来,兄弟我也不想干了。这党国的事真是没法干了。”

徐铁英见他动情,当然要安慰:“忘记八年抗战我们在重庆说过的话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嘛。坐,坐下聊。”

两人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坐下了。

“喝茶。”徐铁英推了一下马汉山面前的盖碗茶杯。

竟然连茶也早就给自己沏好了,马汉山端起那杯茶揭开盖子就是一大口。

“烫!”徐铁英打招呼时马汉山已经被烫到了。

“没事。”马汉山放下了茶杯盖好盖子,再不绕弯,“7月5号那场事就是共党的阴谋!开始是一万多东北学生包围了市参议会,接着是北平各大学又来了好几万学生,摆明了就是要造反。后来干脆连参议长的房子都砸了。也就杀了九个人,我们的警察弟兄也死了两个人。抓也只抓了他们几百人,政府已经够忍让了。怎么反倒要成立调查组,查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真让人想不通啊。”

“关键问题不是出在7月5号那天吧?”徐铁英紧望着马汉山,“北平市参议会怎么会拿出那么一个提案,东北十六所大学的学生进北平是通过教育部同意的嘛。民食调配委员会再缺粮也不缺这一万多人的粮,每人每月也就十五斤嘛。你们怎么闹那么大亏空?”

马汉山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想看一看说话安不安全。

徐铁英:“说吧,还没有人敢在这里装窃听。”

马汉山又坐了回去,压低了声音:“对您我什么都说。要是什么都按财政部、民政部、社会部规定的发放粮食物资,我们一个人的粮都不会缺他。可是财政部拨的那点钱,加上美国援助的美元,都指定我们要向那几家公司进粮。缺斤短两我就不说了,钱汇过去,整船的粮干脆运都不运来。向他们查问,说是船被海浪打翻了。徐兄,你说我们找谁说去?”

“是太不像话!”徐铁英铁着脸接了一句。

“他们这么黑,锅炭灰全抹在我们脸上!”马汉山十分激动,那张脸本就黑,说到这里脸上流的汗都是黑的了。

徐铁英望着他那张黑脸忍不住想笑,起身去开台扇:“不要激动,先静下来凉快凉快。”

台扇的风吹来,马汉山安静了不少。

徐铁英又坐了回来:“接着说,慢慢说。”

马汉山又端起茶杯,这回先吹了几口才喝了一口,说道:“现在是他们那几家比党国都要大了。比方进货,我在调拨委员会的会议上也提了好几次,粮食还有布匹能不能从我们中央党部的几家公司也进一点儿,立马就被他们堵回来了。铁英兄,我不是当着你面叫委屈,一个个都是国民党员,怎么一提到为中央党部做点事就好像都与自己无关了?”

徐铁英立刻严肃了:“你们开会都有会议记录吗?”

马汉山:“放心。只要心里有党,这一点我还是知道做的。每次会议我都复制了一份记录。”

徐铁英:“那就好。他们这些人要是连党产都想全变成私产,那就是自绝于党!”

马汉山把身子凑了过去:“这年头也不是说谁都不要养家糊口,但总得有个比例。跟共军打仗是大头,党部的开销是中头,个人得个小头也是人之常情。我在会上就曾经提出过‘六三一’的方案,国产是六,党产是三,私产拿一。他们也不附议,也不反对,可做起来就全乱了。铁英兄,现成的有个数字我今天必须告诉你。因为这个数字就牵涉到北平市警察局。”

徐铁英非常严肃了,定定地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你知道你的前任在那几家公司拿多少股份吗?”

徐铁英:“多少?”

马汉山伸出了四根手指头:“4%呀!”

徐铁英没有表情,在等他说下去。

马汉山:“临走时他还跟我们打招呼,要把这4%的股份转到上海那边去,被我硬顶住了。铁英兄,你初来乍到,北平警察局这么多弟兄要听你的指挥冲锋陷阵,这4%被他一个人拿走,北平的军警部门还要不要活了?”

徐铁英点了点头,突然话题一转:“问你句话,是弟兄,你就如实告诉我。”

马汉山:“对你老兄我还能说假话吗?”

徐铁英:“所有的账是不是都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走的?”

马汉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徐铁英:“北平分行在里面有截留吗?”

马汉山:“据我所知,方行长还是识大体的,只是为方方面面走账,他们也不想在这里面赚钱。”

徐铁英:“是方行长亲自管账?”

马汉山下意识望了一眼窗外:“方行长何许人也,他躲在背后,账都是他那个副手崔中石在管。”

徐铁英:“崔中石这个人怎么样?”

马汉山:“精明!干事还能兑现!”

徐铁英慢慢点着头,站起来:“不要急,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你也不要在我这里待久了。还有一点,所有的事,对别人都不要说。只要你不说,我就能帮你。”

马汉山也站起来,伸过手去抓住了徐铁英的手:“兄弟明白。”

徐铁英也就把马汉山送到会议室门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走了回来。

孙秘书已经在局长办公室门口把门推开了,候在那里。

徐铁英站在门边对他轻声说道:“安排靠得住的人,明天到火车站,看见崔副主任下车就立刻报告我。”

孙秘书:“是。”

已经是7月7日晚上九点,崔中石坐的那列火车到德州车站了。德州算是大站,停车十分钟。

崔中石坐在硬卧的下铺,望着窗外的站台,灯光昏暗,上车的人也不多。

一个中年乘客提着一只皮箱在崔中石对面的卧铺前站住了,拿着自己的车牌看了看号码,又对着卧铺上的铁牌看了看号码,像是眼神不太好,便向崔中石问道:“请问先生,这个铺位是七号下铺吗?”

崔中石望向了那乘客:“是七号。”

那乘客好像有些啰唆,还是不放心:“先生你是六号吗?”

崔中石:“我是六号。”

那乘客这才好像放心了,把皮箱搁上了行李架,又拿着一把锁柄特长的锁套在皮箱把手和行李架的铁栏杆上锁了,这才坐在七号下铺的铺位上。接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份当日的《大公报》放在桌几上。

“今日的《大公报》,先生你喜欢可以看。”那乘客像是啰唆又像是热情。

崔中石:“一开车就关灯了。谢谢。”说着不再看他,又望向了窗外。

就在离他们六号、七号铺位不远的十一号、十二号铺,有一双眼在过道窗前,假装看报,正在盯着崔中石这边。

这双眼,就是在金陵饭店209号房间窃听记录那个青年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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