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保护学生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大坪。

人全都站着。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二十名飞行员排成两列,站在两旁。民调会那些人包括李科长、王科长站在两行飞行员的中间。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似乎更加炙热,大门外的学生们都饿着渴着,飞行员们便自觉都不喝水,民调会那些人自然也没有水喝。汗都没得出了,一个个也尝到了嘴唇干裂的味道,眼睛便昏花,只能模糊看见站在大铁门外沙包上那个长官的背影,还有已看不清字的横幅和望不到边的人头。

铁门外沙包上,李副总统的副官长的声音通过喇叭仍在断断续续传来。

飞行员们笔挺着认真在听。

民调会那些人也紧张起精神费力地在听。

李宇清喇叭中的声音:“…因此,请同学们、同胞们理解时局之艰难、政府之苦衷…遵宪守法,各回学校。东北同学如何安置,北平各学校师生及北平民众之粮食油煤如何按时配给,李副总统和北平市政府以及各有关部门一定密切磋商,尽快解决…”

短暂的沉寂。

显然是商量好了同样的问话,同时有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传来:“民食配给都被贪了,请问,李副总统拿什么解决?!”

“同学们…”李宇清的喇叭声。

很快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又打断了李宇清的喇叭声:“贪腐的罪犯什么时候惩治?!被抓的同学什么时候释放?!经济一片萧条,为什么还要内战?!李副总统能够明确答复吗?!”

接着传来的便是无数人的声浪:“反对贪腐!反对饥饿!反对迫害!反对内战…”

“同学们…同学们…”

李宇清的喇叭声完全不管用了。

民调会总储仓库内。

空空荡荡的仓库,只有一张记账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方孟敖和马汉山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更加空荡。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方孟敖在听着,马汉山也在听着。

“都听见了?”方孟敖将目光望向了马汉山。

“听多了。”马汉山一手铐子,一手绷带,居然还抬着头。

仓库的大门是锁着的,镶在大门上的那道小门是开着的,方孟敖走了过去,一脚将小门也踢关了。

外面的声音便小了。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那就不要听了,说吧。”

“说什么?”马汉山这才望向了方孟敖。

“粮食,买粮食的钱,买粮食的账,包括被饿死的人,被杀死的人!”方孟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中的精光也收了,脸上露出了笑,“这些事我们今天都不提。怎么样?”

马汉山蒙了一下,接着便回以无赖的笑:“不提这些,方大队长难道要跟我说喝酒,说女人?”

方孟敖:“就说这些。喜欢什么酒,喜欢什么女人,喜欢哪些古董字画,都可以说。就是不说民调会的案子。打个赌吧,我们两个,谁先说了民调会的案子,谁就输了。”

马汉山收了笑:“输什么?”

方孟敖:“今晚请客。我输了请你们民调会的人吃饭。你输了请我们大队的人吃饭。”

“就赌一顿饭?”马汉山当然不信。

方孟敖:“嫌少?那就赌大些。谁输了,就请外面那些学生吃饭,有一万人就请一万人,有两万人就请两万人,怎么样?”

马汉山又挤出了笑:“方大队长,北平可没有这么大的饭店。”

方孟敖:“那就给每人发一顿吃饭的钱,让他们自己吃去。”

马汉山知道方孟敖今天是绝对饶不了自己了,想起一个月来因此人日夜不得安生,这个坎也是过,雄也是过,干脆一只脚踏到了椅子上:“这个赌我不打。”

方孟敖:“输不起还是舍不得?”

马汉山:“现在一石米要一千七百万法币,每人一斤米,一万人吃一顿就得十亿法币,两万人就得二十亿法币。加上下饭的菜钱,怎么也要三十亿法币以上。方大队长,在北平能拿出这么多钱跟你赌的只有一个人。要赌,你应该去找他。”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坏笑。

方孟敖似乎等的就是他这一脸坏笑:“好啊,你输了、我输了都去找这个人出钱。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马汉山笑得有些不自然了:“方大队,你输了可以找他出钱。我输了可不能找他出钱。”

方孟敖:“直说吧,这个人是谁?”

马汉山又露出了坏笑:“方大队长,除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方孟敖心里想的是一记猛拳,打掉他那一口黑牙!两臂却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了比他更坏的笑:“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敢公然拿银行的钱为我请客?”

马汉山:“公开拿出来私用当然不合适,找个名目走个账,那还是可以的。”

方孟敖眼睛从马汉山的头脸慢慢扫向了他那条踏在椅子上的腿,突然猛地一皮靴,将那把椅子贴着地踢了开去。

马汉山的腿立刻踏空了,身子跟着往前一栽。

方孟敖瞅准了一把端住了他那条断臂!

人是扶住了,那条断臂被方孟敖往上抬着,痛得连天都黑了,马汉山一口气吸到了肠子里,亏他愣是咬着牙不叫出来,喘过了那口气,竟还说道:“谢谢啊…”

方孟敖仍然使暗劲搀着他那条断臂:“不用谢。坐下,请坐下告诉我找个什么名目,怎么走账才能拿出这么多钱。万一我输了,也好向北平分行要去。”

一边叫自己坐,一边依然搀住自己的断臂不放,马汉山头上的汗黄豆般大往下掉了,兀自强笑:“这样的事以前要问崔中石…现在恐怕要问方行长本人了…”

“好,问谁都行。你带我去!”方孟敖攥着他的断臂便向门口拉去。

马汉山原是为了负气,有意拿崔中石和方步亭来戳对方的痛处,却忘了此人是一头猛虎,猛虎是不能够戳痛处的。现在被他疯了般往外拖,明白自己彻底斗不过了,两脚便本能地钉在地面不肯迈步。方孟敖偏又力大,将他连人带脚擦着地直向门边拖去。

马汉山用左手拉住右臂,丝毫未能减轻断臂钻心的疼,被拖到了门边,只好大叫了一声:“崔中石不是我杀的!”

方孟敖这才站住了,转过头再望他时脸上已无丝毫笑容,两眼通红。

马汉山:“方大队,我知道你今天是为崔中石报仇来了。民调会的账是在崔中石那里走,可杀人灭口的事我马汉山还没有那么大能耐!”

方孟敖望了他好一阵子,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瘆人:“打了赌不提民调会的事,不提杀人的事,你偏要提。你输了。学生都在外面,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请客去吧。”

马汉山闭上了眼:“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就是。”

方孟敖一把拉开了仓库大门上的小门,震天的歌声从远处大门外扑来!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那么多饥渴的学生,还有饥渴的教授,在炎炎烈日下竟唱起了国统区的禁歌!

局面发展到如此不可控制,出乎国民党当局的意料,也出乎中共北平城工部组织的意料!

东边第四兵团的机枪又在车顶上架起来了,步枪也都对准了学生人群!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西边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满脸满身是汗,紧张地望着大门旁沙包上的李宇清!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李宇清穿戴着中将的军服,脸上身上的汗水比方孟韦还多!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梁经纶也在唱,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了。谢木兰已经并排挽着他的胳膊了,唱得热泪盈眶!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梁经纶的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他刚要回头,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而严厉的声音:“立刻制止!保护学生!”

——是严春明!他已经顾不得暴露自己了,终于挤到了梁经纶的身后向他下达严厉的指示!

梁经纶回答了一声:“是…”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谁还能够制止这火山喷发般的心声!

严春明在巨大的声浪中紧贴着梁经纶的耳边:“挤出去,我和你,到大门口去控制局面!”

梁经纶只好答道:“您不能暴露,我去。走!”

梁经纶在歌声中向前挤去,好些男学生团团保护着他向前挤去。

——这些学生中有学联的进步青年,也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你不要去!”梁经纶一边挤一边试图掰开谢木兰紧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谢木兰反而用两只手臂更紧地挽住了他,两眼火热地望着他跟着歌声大声唱道: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梁经纶只好带着她向前挤去。

突然,歌声渐渐弱了,人潮也渐渐弱了,梁经纶立刻警觉起来,握着谢木兰的手,停住了脚步。

他周围的学生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他们随着人潮望向了仓库的大铁门外。

原来,高高的沙包上,李宇清下去了,方孟敖和马汉山正站在上面!

歌声渐渐归于沉寂,无数双目光望着方孟敖和马汉山。

方孟敖将手伸向已经站在地面的李宇清:“长官,请将喇叭给我。”

“好,好。”李宇清的帽子被副官捧着,一手正拿着手绢擦头上脸上的汗,一手将喇叭递给了方孟敖。

“同学们!”方孟敖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如此空旷。

无数双期待的眼。

无数双茫然的眼。

好几双复杂的眼:

梁经纶!

谢木兰!

方孟韦!

还有那个特务营长!

所有的眼都不及另一双眼那般复杂,百味杂陈,那就是远远望着方孟敖的何孝钰!

方孟敖左手拿着喇叭,右手拽着身边马汉山的左手:“下面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马副主任有话跟大家说。”接着他将喇叭塞到了马汉山的左手里。

马汉山已经完全被控,低声问道:“这时候…这么多人…叫我说、说什么…”

方孟敖不看他:“就说请客的事!”

马汉山只好将喇叭对到了嘴边:“同学们…长官们…刚才…刚才,我跟方大队长打了个赌…”

所有的目光都诧异了,人群更安静了。

就连正在擦脸的李宇清也不禁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在喇叭里喊道:“我输了…我现在是来认输的…”

说到这里他又放下了喇叭,转对方孟敖:“下面怎么说?”

方孟敖:“接着说。”

马汉山又对准了喇叭:“方大队长说,输了的今天要请在场的所有同学吃饭…”

人群又有些骚动了。

马汉山知道,今天这个局面,落在方孟敖的手里,面对这么多学生,还有行辕的长官在场,只有胡说八道也许能蒙混过关,干脆昏天黑地喊了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说,请这么多人吃饭北平没有这么大的饭店。方大队长说,那就给每个同学发一顿吃饭的钱。我算了一下,一个同学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花十五万法币,这么多人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要三十多亿法币。三十多亿呀,同学们!打死了我也没那么多钱啊。可我输了,愿赌服输。同学们,你们把我吃了吧!”

刚才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又全都安静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缓过神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局面,大家都被马汉山这一顿胡七八扯蒙在那里!

安静也就一瞬间,立刻有人带头发出了怒吼:

“反对愚弄!”

声浪又起:“反对愚弄!”

“反对迫害!”

“反对饥饿!”

“反对贪腐!”

“反对内战!”

马汉山这时竟想从沙包上跳下来,哪儿有方孟敖手快,又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耳边喊道:“安抚学生!”

马汉山只得又对准了喇叭:“同学们请息怒!同学们请少安毋躁…”

吼声更大了!

沙包下李宇清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白了!他今天奉命前来安抚,未能控制局面,已是十分郁闷,突然又被马汉山跑出来如此莫名其妙地火上浇油,不禁气得发抖,对身边的警卫队长:“上去,抓住这个疯子!”

警卫队长一挥手,两个警卫跳了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马汉山。

马汉山必须自救,挣扎着仍然将嘴对着喇叭:“方大队长!这些话全是方大队长逼我说的!同学们…方大队长有重要指示…快欢迎方大队长讲话…”

这番话还真管用,首先是两个警卫不拖他了,只架住他,望向了方孟敖。

接着,学生们又渐渐安静了,无数双眼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内心之复杂之彷徨之痛苦之孤独,在崔中石被害后达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组织里的人就在这一两万人群中。从崔中石否认自己是共产党那一刻起,他就在等着组织以其他的方式跟自己接上关系,但他的个性忍受不了这种等待。今天他既是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逼迫国民党贪腐集团给民众一个交代,也是在给自己的组织发出信号,再接不上组织关系,得不到明确指示,他就只能天马行空了。

方孟敖从马汉山手里拿过了喇叭,他会说些什么呢?

人群里,有几双眼睛立刻紧张起来:

最紧张的是何孝钰的双眼。因为她的两只眼睛里就站着孤独的方孟敖!想象中她走进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缓过神来,大门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却离她是那样远。

隐蔽在教师人群中老刘的紧张是看不出来的,那张脸始终像个旁观者。

严春明已经紧张得有些疲劳,这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组织的处分。

站在警察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是最早就知道大哥双重身份的人,那双一直圆睁着控制局面的眼,这时反而闭上了。

还有一双眼睛,十分复杂,十分阴沉,这就是梁经纶。

他此刻尽量让前面的同学让开,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直视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让方孟敖认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党内的同志!

方孟敖对着喇叭说话了:“刚才,马副主任说了两句话。一句说我跟他打了个赌,赌请同学们吃饭。另一句称我方大队长,说我要发表重要指示。我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边跟另一个人打着赌玩,一边跟上万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说这个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是个疯子,一种可能他是个骗子!现在李副总统的代表李宇清长官就在这里。我想请问一句,如果我是个疯子,国防部调查组为什么派我到北平来查案!如果马副主任是个骗子,国民政府为什么将两百万人救命的粮食交给他管!”

刚才是马汉山在上面一顿胡天胡地地瞎说,现在方大队长又突然来了这么一番表白,黑压压的人群,大家的脑子今天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但也就是少顷,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好!”

“说得好!”

“说下去!”

悲愤激动了一天的学生们突然有了兴奋甚至有了笑声,一片叫好,跟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却仿佛置身荒原,提着喇叭站在那里,直到人群又安静下来。

他不再看人群,眼睛只望着远方,喇叭声也像是对着远方在说话:“对不起了,同学们,特别是来自东北的同学们!我刚才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因为到目前为止,好些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没有人把你们当孩子关心的感觉!你们东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没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没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们抗战就胜利了,现在中华民国也立宪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家呢…”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飞速地掠过另外几双深受震撼的眼: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睛!

谢木兰闪出两点泪星的眼!

方孟韦深藏在大盖帽帽檐下很难看见的眼!

何孝钰眼中倏地浮现出了:

第一次在谢木兰房间,方孟敖向自己打听共产党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煎馒头片的情景;

方孟敖营房单间泡在桶里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圣母颂》;

方孟敖搀着方步亭走出客厅大门…

方步亭的车不知何时悄悄开到了抗议现场,停在第四兵团车队的后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后排车座上。跟他并排坐着的还有曾可达!

方孟敖的声音梦魇般在方步亭耳边回响:“…你们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车窗外满是第四兵团的士兵和军车!

曾可达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头看见自己眼里的安抚。

方步亭没有看他,慢慢拿开了他的手:“曾将军请下车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达眼中的安抚没有了,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步亭对司机:“开车门,扶曾将军下车。”

“不用了。”曾可达不得不自己开了车门,下车,关门。

方孟敖的声音又从喇叭中传来:“同学们,不要在这里等了…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方步亭:“回家!”

车向后倒了,接着掉头,接着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方孟敖还在喊话,可方步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进自家客厅,像走进了荒原。

下人们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关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方步亭没有望程小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先走向洗脸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过疲惫时去到他专坐的沙发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几天才搬到客厅的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又不掀琴盖,只是坐着。

程小云轻轻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时不能问他任何话,将手伸到琴盖边,望着方步亭,准备揭开琴盖。

方步亭却轻轻将琴盖压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离开了琴盖:“给你熬了绿豆粥,我盛去。”转身准备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几家公司了,走的时候说,争取这两天多调些粮食。要找他回来吗?”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开了,“眼下这个家里真正能够帮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这个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还有你的两个儿子。”程小云依然背对着他。

方步亭没有吭声。

“我知道。”程小云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的家里从来就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凄然地抬起头,望着她:“来。”

程小云没有转身。

方步亭轻叹了口气,从她背后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程小云试图将手抽出来。

方步亭紧紧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转过了身,今天却不愿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客厅外的蝉鸣声响亮地传来,这座宅子更显得幽静沉寂。

“听见了吗?”方步亭问的显然不是蝉鸣声。

“听见什么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说话…”

程小云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眼中有泪星。

方步亭这时却不看她了,把脸转向门外:“东北的学生又上街了…那样的场面,李副官长代表副总统讲话全不管用。孟敖讲话了,全场竟鸦雀无声。其实,他从小就是个最不会讲话的人…”

程小云这才感觉到了方步亭今天迥异往常的痛楚,轻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方步亭:“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小云,听我的。中华民国走到尽头了,我们这个家也走到尽头了,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的两个儿子也出不去了。培东得留下来帮着我收拾残局。只有你还能走,带上木兰,这几天就去香港…”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将方步亭的头搂在了怀里,像搂着一个孩子!

这可是程小云从来不敢有的举动。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时的矜持,头却被程小云搂得那样紧,动不了,便不动了,让她搂着。

两个人都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蝉鸣声。

“你还没有答应我。”方步亭轻轻握住程小云的两只手,轻轻将头离开了她的胸。

“答应你什么?”程小云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孟敖和孟韦都叫我妈了,两个不要命的儿子,再加上你和姑爹两个连儿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这个家,这个时候叫我走?真像孟韦说的那样,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有钱?”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阵子,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贤惠的后妈也还是会记仇啊。”突然,他掀开了琴盖,“离开重庆就没给你弹过琴了。来,趁那两个认了你却不认我的儿子都还没回。我弹你唱。”

程小云这次拉住了他的手:“还是先把姑爹叫回来吧,也许他弄到了粮食,孟敖回来也好说话。”

方步亭:“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弄出来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说着固执地抬起了两手,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琴键上流淌出了《月圆花好》的过门。

《月圆花好》的钢琴声淌进了空空荡荡的帽儿胡同,一辆黄包车流淌过来,在一家四合院门前停住。

遮阳盖的车上就是谢培东,长衫墨镜,提包收扇,飞快地下了车。

院门立刻为他开了,又立刻为他关了。

“培东同志!”

谢培东的左手刚取下墨镜,便被院门内那双手紧紧地握住了。

“月印同志!”谢培东的右手还提着包也立刻搭上去,同样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来人。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步亭的琴声,程小云的歌声。

团圆美满,今朝最…

琴声歌声,此刻都仿佛是在为谢培东和那个月印同志遥唱。

那“月印同志”竟如此年轻,三十不到。一手仍然紧握着谢培东,一手已经接过了谢培东手里的提包。这位“月印同志”便是中共北平城工部负责人张月印。

“中石同志的事,您的处境还有方孟敖同志的情况,老刘同志都向我和上级汇报了。进去谈吧。”张月印搀着谢培东并肩向北屋走去。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曲未终,琴已停!方步亭双手一动不动压在键上。

程小云的嘴虚张在那里。又是沉默。

程小云:“洗个脸吧,我给你盛粥去。”

“是该吃点东西了!”方步亭倏地站起,“我那个大儿子说不准就要来审我,总得有点力气。”说着向餐桌走去。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四方桌前,朝门的方向没有椅子,靠墙和东西方向有三把椅子。张月印没有坐上首的位子,而是坐在打横的西边,面对坐在东边的谢培东。

隔壁房间若有若无,似有电台的发报机声传来。

张月印双臂趴在桌上,尽量凑近谢培东,声音轻而有力:“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您领导的金融战线,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至为重要。华北局直至党中央都十分关注你们。”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对中石同志的牺牲,上级特别惋惜…”

“我有责任。”从来不露声色的谢培东,现在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月印同志竟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沉痛,“中石同志的死…”

“现在不要谈责任。”张月印立刻把话接过去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中石同志,不能再让您有任何闪失,还有方孟敖同志。今天我来跟您商量的两个重要问题,都跟您和方孟敖同志密切相关。一是如何面对国民党很可能即将发行的新币制问题;一是怎样和方孟敖同志重新接上组织关系,在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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