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培东没有特别的反应。
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
方孟敖在钢琴前坐下了,掀开了琴盖:“程姨,你们圣约翰公学唱《圣母颂》,是不是古诺的版本?”
程小云:“是古诺,中文翻译有些不一样…”
方孟敖:“没关系。我试着弹,我们一起唱,好吗?”说着,手一抬。
程小云惊诧地发现,方孟敖这一抬手如此像父亲!
第一个音符按响,接下来的行板就不像父亲了,方步亭弹得像春风流水,方孟敖却弹得像大江茫茫…
容不得思绪纷纭,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
你为我们受苦难
起腔还有些紧张,两个音节后纯洁的动情和神圣出现了。
方孟敖动容了,谢培东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显然也动容了。
方孟敖的低音也进来了。接着,不知从何处,小提琴声也进来了:
替我们戴上锁链
减轻我们的痛苦
一楼厨房里,方步亭震撼在这里,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大院。
整个天地间都是催人泪下的歌声和琴声:
我们跪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马利亚
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泪影,猛地一震。
他突然看到了大院里谢培东孤独的身影!
用你温柔双手
天地间的歌声琴声伴着谢培东走向了竹林…
擦干我们眼泪
方步亭闭上了眼,泪珠却流下来了: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歌声戛然停了,琴声也戛然停了!
方步亭依然闭着泪眼。
客厅里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泪花,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更是还在淌着眼泪,回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厅的门。
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
他再望楼梯口时,已经不见了姑爹。
方孟敖大步向客厅的门走去。
“孟敖!”程小云在身后失声喊道。
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后。
程小云:“你们是不是知道木兰有别的事…”
“没有。”方孟敖轻轻回了头,“程姨,木兰应该去了解放区。姑爹还有我爸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们,全靠你了。”说着出门了。
程小云:“你爸在为你烤面包,你去哪儿…”
“不吃了。告诉我爸,我还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门外。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里,何其沧闭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输完了。
何孝钰熟练地抽出了针头,用棉签压住了父亲手上的针孔。
梁经纶轻轻走了过来,将挂液瓶的衣架搬回门口,取下液瓶,准备出去。
“交给孝钰。”何其沧说话了。
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
“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
何其沧:“关上门。”
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坐远点儿。”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梁经纶:“是。”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是。”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其沧:“回答我!”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何其沧:“一切?”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何其沧紧盯着他。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梁经纶摇了摇头。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不是。”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何其沧:“比我还早?”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梁经纶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键盘。
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
《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
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
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
梁经纶:“好像是…”
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
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
“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
“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
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
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
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
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
何孝钰:“这怎么说?”
“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
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
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
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
何孝钰:“是的,爸爸…”
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
何孝钰去关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
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
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
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何孝钰坐在里面!
“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
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
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
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
何孝钰只好下了车。
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
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
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
陈长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
“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
陈长武:“敬礼!”
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
何孝钰窘在那里。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满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
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
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
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
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
方孟敖:“《木兰辞》里的两句诗。”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这显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钰想了想,眼一亮,激动地问道:“是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方孟敖:“是。”
“木兰到解放区了!”何孝钰倏地站了起来。
方孟敖没有丝毫激动,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忧郁。
何孝钰的眼神又慢慢变了:“还有别的消息?”
“没有。城工部回的就是这两句话。”方孟敖,“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回得太隐晦吗?”
何孝钰想了想:“也许是地下电台的规定,不能说得太明白。”
方孟敖摇了摇头:“我感觉是姑爹还有城工部在瞒我,不能说假话,又不敢说真话。”
何孝钰:“姑爹和城工部为什么要瞒你?又是你的直觉…”
“这跟直觉没有关系。”方孟敖也站起来,走近了何孝钰,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电里还提到了一首诗…”
何孝钰也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诗?”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诗…”
何孝钰:“《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是。”
何孝钰:“引了什么诗句?”
方孟敖:“没有引诗句,就是《孔雀东南飞》。”
何孝钰感觉到方孟敖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镇定:“什么意思?”
方孟敖:“答应我,告诉你后,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我能承受。”
方孟敖紧紧地盯住何孝钰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东南飞》是蒋经国制定的一个秘密行动方案。”
何孝钰睁大了眼。
方孟敖:“执行这个方案的两个人都与你有关。”
何孝钰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代号焦仲卿。”
何孝钰惊了:“姑爹知道吗?还有组织知道吗?”
“知道。”方孟敖,“还有另外一个人,代号刘兰芝,组织也知道,但一直装着不知道…你刚才答应我的,说出这个人你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立刻有了预感,只觉浑身发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紧了她:“这个人就是梁经纶。”
何其沧的房间里,窗开着,门也开着,有夜风穿过,梁经纶的额上依然不断涌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击着键盘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沧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在键盘声中已然睡着了。
打字机吐出的纸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现了。
中文意为:
严重的通货膨胀在推动共产主义思潮汹涌澎湃!
严重的贪污腐败在促使通货膨胀愈演愈烈!
呼吁美国政府履行战时援华法案,推动民国政府币制改革…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钰的泪水已经在方孟敖胸前湿成一片!
“木兰的事是不是因为梁经纶?!”停了哭,何孝钰揪紧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组织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方孟敖:“你问的组织是谁?崔叔已经死了,后来我认识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钰有些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揪方孟敖的手,贴在他的背后:“姑爹还跟你说了什么?”
方孟敖:“什么也没说,只说木兰去了解放区。我感觉是因为币制改革,中央跟国民党南京开始了上层较量…这场较量已经不是姑爹能够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够把握的了。今天木兰的事肯定与梁经纶有关,也与我有关。我明明知道,牵涉到币制改革,牵涉到‘孔雀东南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痛苦,无助,自责——何孝钰这时才真正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了!
头贴在他胸前,一个多月来的情景纷乱地切换出来:
大街上飞驰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兰面前!
方家客厅他一把将木兰横抱在胸前!
永定河里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满眼金色的蓝天!
今天上午发粮现场他在粮袋上面对无数的人群和震耳的枪声…
太多太多场景,无法再想了,何孝钰一把抱紧了他:“希望我做什么,告诉我…”
方孟敖也抱紧了她:“你会听我的吗…”
何孝钰贴在他胸前:“我会…”
方孟敖:“找个理由离开北平,离开我和梁经纶。姑爹那里我去说。”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直望着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里?”
方孟敖:“解放区,或者是香港,什么地方都行。让姑爹请组织安排。”
何孝钰望着他:“组织不会安排,我也不会离开。”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双臂:“接下来最危险的就是你,还不明白吗?”
何孝钰:“最危险的是你,还有姑爹。你们留下,叫我离开?”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们都是男人,明白吗?”
何孝钰:“共产党还分男人女人吗?”
方孟敖松开了她:“在我这里永远要分!接下来我要跟梁经纶在一起,你还能吗?从今天起他们瞒我,我也瞒他们,天上地下决一死战,能叫你去吗?”
何孝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相信,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见梁经纶,你看我敢不敢面对!”
方孟敖只觉一股血潮涌了上来,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被他撂在这里,想了想,依然站着,没有跟他出去。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了夜空!
方孟敖拿着一把军号,站在营房门内朝天吹着,是集结号!
军号吹响了营房外的跑步声!
军号将何孝钰也吹了出来,怔怔地站在营房这头望着营房那头还在吹号的方孟敖!
跑步声停了,方孟敖的军号也停了,人却依然站在营房门口。
何孝钰快步走了过去,从营房大门看到,二十个飞行员都整齐地排在营房的大坪上,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何孝钰在方孟敖背后轻声急问:“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去西山监狱,去警察局,去华北‘剿总’,叫他们交出木兰。交不出来我就见一个抓一个!你离不离开?”
何孝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营房。
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军营大门边,青年军警卫排也被军号吹到了那里,两边排着。
方孟敖站在队列前,望着那二十双眼睛,这道命令真的能下吗?
突然那二十双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后。
何孝钰走出了营房,走过队列,向大门走去。
方孟敖怔住了,这一次是他被苍凉地撂在那里。
何孝钰已经走出了军营大门,突然听见身后军号又响了。
她虽然听不懂这是就寝号,但也能听出号声失去了刚才的嘹亮,只有低沉的苍凉。
队伍散了,没有一个人吭声,默默向营房走去。
陈长武走在最后,见队长还一个人站着,停下了:“队长…”
方孟敖望着陈长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军号递了过去:“没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说完向自己那辆吉普走去。
何其沧房间窗口打字机前的梁经纶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击着键盘。
他看见了方孟敖的吉普,没有开车灯,而且速度缓慢,声音极轻!
梁经纶依然敲击着键盘,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竟然还在熟睡。
梁经纶闭上了眼,依然在敲击键盘。
何宅院门外,吉普慢慢停了。
何孝钰自己开门下了车。
方孟敖坐在车里一动没动,也不看何孝钰,也不看那幢楼,慢慢倒车。
车门倏地被何孝钰从外面拉开了!
方孟敖只好又停了车。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你带我出去的,不送我进去?”
方孟敖:“还进去干什么?”
何孝钰望向了二楼父亲的房间。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个窗口。
灯光微弱,因键盘的敲击仿佛亮了许多!
何孝钰回头又望向了车里的方孟敖:“进去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爸同意我跟梁经纶订婚。”
方孟敖惊望她时,何孝钰已经走进院门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车门被孤单地开在那里。
二楼这间房门也孤单地开着。
梁经纶没有停止敲击,将脸慢慢望向门外。
何孝钰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在敲打着两个人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孝钰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亲。
何其沧仿佛依然熟睡。
何孝钰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用目光询问着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回到了键盘上,放慢了敲击的节奏,终于停了。
他站了起来,还是先望向了先生。
何孝钰也又望向了父亲。
键盘停了,何其沧竟然没有醒来。
梁经纶的长衫动了,居然还能被窗外的风吹拂起来。
何孝钰让开了身子,梁经纶无声地出了房门。
已经是对面站着了,梁经纶依然在接受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眼轻轻地掠向一边,自己先向楼梯口走去。
梁经纶无声地跟了过去。
躺在房间里的何其沧慢慢睁开了眼。
他仿佛能看见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又从房门吹了出去。
一楼客厅里,何孝钰在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方孟敖。
梁经纶也在望着客厅里的方孟敖。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钰的目光,接着望向了跟着下楼的梁经纶。
梁经纶从眼神到步态都如此时的夜,平静得如此虚空。
何孝钰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梁经纶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何孝钰:“孟敖又去问了木兰的事,有些话还想问梁先生。你们去梁先生房间谈?”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楼。
何孝钰:“我爸应该醒了。我得给他热粥。”说着已转身走向敞开式厨房的灶前,取下了蜂窝煤灶的盖子,将粥锅端到了灶上:“忘记告诉梁先生了,孟敖刚才带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梁经纶看方孟敖时,方孟敖已转身走向了客厅门。
梁经纶望了一眼地面,跟了出去。
何宅院侧梁经纶房间里,梁经纶还是浮出了一丝笑容,“祝福你们。”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祝福?”方孟敖没有跟他握手,提起书桌这边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兰不见了?”
梁经纶只好慢慢走到书桌对面,也坐下了:“抓进西山监狱,我是最后被放出来的…”
方孟敖:“你最后放出来,木兰就去了解放区?”
梁经纶沉默了,望向了窗外,过了片刻:“木兰去没去解放区,明天请曾督察问南京也许能够知道…”
方孟敖:“现在我们就不能去找曾可达?”
梁经纶:“一定要现在,我也跟你去。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是告诉先生和孝钰我是铁血救国会,我们一起在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也承认。”
方孟敖:“你是不是铁血救国会不关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也是你的事。执行什么‘孔雀东南飞’,我从来就没有正面答应过。我现在就问你木兰的事,你们还要牵连多少人?!”
梁经纶:“你说的这个‘你们’里没有我…我是铁血救国会,可从来都是他们找我,我却没有权力去找他们。像今天这样牵连我们身边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里,我赞成你不干,我也不干…”
“币制改革你也不干?!”方孟敖,“刚才你在楼上打印什么?”
“你愿意听,我可以说…”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愿不愿意听了。
轮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着。
梁经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加入二战。为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们不但要在国内拼死抗战,还要配合盟军出兵缅甸、印度远征抗战。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付出的牺牲,那时美国政府就承诺要给我们战争补偿。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政府到了应该履行战时承诺的时候,可事实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给了日本,这才引起了我国民众‘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是因为内战,也是因为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可这都不能成为国统区各个城市民众一天天在饿死而美国给我们嗟来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那么多饥饿的师生为什么宁愿饿死都不愿领美国救济粮…当时传来朱自清先生拒领救济粮去世的消息,师生们的悲愤,你有我也有,楼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刚才就是在打印给司徒雷登的函件,请他敦促美国政府履行承诺,兑现1945年应该给我们的补偿!可美国就是给了战争补偿又怎么样?天天在贪腐,天天在通货膨胀,受难的是广大的民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搞币制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学经济的,我们也明白,牵涉到国民党内部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币制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结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可是不推行,就只能眼看着民众一天天饿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问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只能回答这些。”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梁经纶也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经纶望着他。
方孟敖:“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梁经纶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经济学教授。”
何宅一楼客厅里,何孝钰慌忙坐下。
她听见了院落里隐约的脚步,声音这样轻,在她耳边却这样响。
她连客厅门也不敢看了,伴着沙发扶手轻轻闭上了眼。
二楼何其沧房内的灯不知何时关了,院外的路灯泛进窗口,照着一双眼在看着楼下的院落。
何其沧站在窗前,他看见了楼下院中梁经纶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个身影却没有抬头望一眼窗口。
何孝钰听见隐约的脚步并没有踏上客厅的台阶,而是走向了院门。
她睁开了眼,却还是没敢站起来,哪怕透过客厅的窗去看一眼。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方孟敖的脚步。
何其沧在怔怔地望着。
楼下院落,梁经纶出了院门,这才回首了,停在那里,像是在看一楼客厅,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接着,方孟敖的身影飞快地到了院门。
何其沧看见了两个人沉默在院门的身影。
客厅里的何孝钰倏地站起来,走向了客厅门。
何宅院门。
何孝钰走过来了,看着方孟敖,也看着梁经纶。
方孟敖看着何孝钰,梁经纶也看着何孝钰。
何孝钰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们都要走?”
梁经纶:“告诉先生,我回书店睡几个小时,明早过来。”
何孝钰又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反应,没有答案。
梁经纶接着笑了一下:“按照中国的习惯,孟敖向孝钰求婚还是应该告诉先生。”说着,走出了院门。
何孝钰望着他在燕南园梧桐树下飘拂的长衫,转望向方孟敖:“说什么了?”
方孟敖也在望着燕南园这条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这里走一走。”
何其沧的眼前,楼下的院门处已经空无一人。
他慢慢转身了,没有去开灯,而是从身后书柜里摸出了一根蜡烛,一盒火柴。
火柴点亮了蜡烛,烛油滴在打字机旁,坐稳了蜡烛。
何其沧在打字机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键盘。
打字纸徐徐地吐了出来,一个个英文字母映入眼帘,中文意为:
建议在本月二十号之前推行币制改革
币制改革期间,建议停战,建议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