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跨进自己客厅的房门,便是梁经纶的背影。
徐铁英坐在沙发上低头只看那八个商家填的表格。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
曾可达飞快地向里间卧房望去。
卧室的门开着,拉了窗帘,光线暗淡。
“我想问党通局几个问题。”梁经纶打破了沉默。
曾可达倏地转过头。
梁经纶依然在望着徐铁英:“党通局如果拒绝回答,请预备干部局给我一个答复。”
“什么身份?”徐铁英终于抬头了,“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还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
梁经纶:“什么身份都行。”
“李营长!”曾可达对门外喊道。
“在!”李营长在走廊石阶下大声答道。
曾可达:“所有的人撤出后园,到门外警戒!”
“是!”
梁经纶:“我可以问了吗?”
曾可达仍没接言,从梁经纶背后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低头翻阅另外几份表格。
徐铁英在盯着梁经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梁经纶,“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被你们抓过,共产党党员梁经纶也被你们抓过。你希望我用哪个身份?”
徐铁英:“共产党。”
梁经纶:“那就共产党。曾督察,请你笔录。”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沉默了片刻,竟拿起了笔:“徐主任,是否一起记录?”
徐铁英已经没有了台阶,抽出了钢笔,掏出了笔记本。
梁经纶:“币制改革第一天,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徐铁英公然闯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请问,到底是为了抓共产党,还是为了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的20%股份?”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如果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党产股份,我要求曾督察在调查表格上填上党产并注明合法来源。如果党通局否认在平津地区有合法的股份党产,请徐主任明确回答擅闯金库的合理原因。”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徐主任是不是拒绝回答?”
沉默。
记录。
梁经纶:“那就请回答我以下问题。”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如果不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要突然将他秘密处决?”
徐铁英已经放下了笔。
曾可达还在记录。
梁经纶:“谢培东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却在西山监狱暴露我在预备干部局的身份,枪杀他的女儿?徐主任今天去金库不是抓共产党吗?为什么谢培东还在担任北平分行的襄理负责北平的币制改革?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握有证据,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非法的20%股份党产!”
“曾督察!”徐铁英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你还明确表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从来没有调查过党通局,现在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是代表预备干部局,还是代表共产党北平城工部?”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笔,没有回答,目光向里间卧室望去。
“预备干部局不回答,就说明这个梁经纶是代表共产党在说话。”徐铁英始终忍着不看里间卧室,坐了回去,望向梁经纶,“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曾督察,请你也记录。”
说着,徐铁英操起了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今天,中华民国政府颁布币制改革法案。”徐铁英一边说一边记录着自己的话,“共产党在干什么?身为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党员,梁经纶不可能没有接到共产党的指示。你所知道的共产党指示是否报告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如果没有,请你现在报告。”
梁经纶连蔑视的眼光都懒得给徐铁英了,慢慢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竟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梁经纶蔑视的目光里浮出了寒意:“曾督察是不是也要我回答?”
曾可达望向了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那就请记录吧!”梁经纶的声调激昂了,“你们真想知道共产党在干什么吗?”
沉默。
飞快地记录。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其实你们都知道。截止到今天,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民国政府因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不得不推行币制改革的时候,在西北,在东北,在华北,还有华东,共产党已经在他们的解放区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亿三千万农民分到了土地,一亿三千万人成了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共产党正规军迅速扩充到三百万,民兵两百万。一亿三千万人的土地全是他们的后勤补给。以东北解放军为例,每人每年就有军粮五百斤,部分地区一个解放军每年能领到军粮一千斤。去年,华北解放区大面积灾荒,共产党发动农民生产自救,几十年不遇的灾情,没有饿死一个灾民,还保证了他们每个解放军每人一年三百多斤的军粮…”
“说得好。”徐铁英铁青着脸飞快地记录,“有个建议,你在说共产党的时候似乎应该把他们改成我们。”
“那就改成我们!”梁经纶愤然接道,“‘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是先总理孙中山建立同盟会时就提出的纲领,在改组国民党时更是写进了党章!几十年过去了,在国统区,占中国面积2/3的农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据90%的土地,三亿多农民没有饭吃!城市的资产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里,上千万居民竟然要靠美国的救济粮活命!去年一年,国军已锐减到三百多万,竟还是发不出军粮,前不久在北平就发生了第四兵团和民食调配委员会抢粮的事件。民不聊生,人心尽失,我们国民党到底在干什么?”
梁经纶没有看徐铁英,而是又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竟然不再看他,而是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梁经纶看着曾可达记录完徐铁英的话:“曾可达同志,徐主任提的这个问题,我想请你帮助回答,可不可以?”
曾可达又望向他了,却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梁经纶:“你的家在赣南,你的父母、你的兄长现在还在老家种田,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三民主义?”
曾可达还是没有接言,这句话也没有记录,脸上也依然没有表情。
戛然而止。
烈日当空,偌大的后园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风声。
房内,竟能听见两支钢笔的写字声。
“记录完了吗?”梁经纶转过身来,“记录完了你们可以把我的话上报,可以说是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说的,也可以说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说的,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请你们将方孟敖立刻释放。现在北平分行的行长就坐在何副校长的家里等着答复。如果方孟敖继续关押,牵涉到党通局的非法党产,美国的五千万美援就可能立刻冻结,币制改革在第一天就可能流产!你们已经抓过我两次,可以抓我第三次,可我现在必须回去,给方行长和何副校长答复。”
梁经纶转身了,一阵门风,长衫拂起,他又站住了:“还有,请你们立刻接通何副校长家里的电话,这种卑劣的手段丢国民党的脸!”
“等一下!”曾可达突然叫住了梁经纶。
梁经纶回头,竟发现曾可达和徐铁英都笔直地站在那里,望向卧室房门。
梁经纶意识到了什么,向卧室方向望去。
一个身穿中山装、五十出头的人,走了出来,面相和善,目光内敛。
来人向曾可达和徐铁英微点了下头,在梁经纶面前站住了:“梁经纶同志吗?”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介绍一下,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梁经纶蓦地明白,自己今天被彻底卖了!
他不再看曾可达,望着陈方:“请陈主任指教。”
那陈方面目依然和善:“不敢。党内像梁经纶同志这样有见识的不多啊。奉命来处理一些事务,不期邂逅,请你理解。”
梁经纶:“我说了,请陈主任指教。”
陈方:“听说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在等你的答复,这很重要。有一件事情请你向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说明,中央党部和党通局在平津地区没有什么20%股份的党产。币制改革事关国家安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五千万美国援助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冻结,币制改革也不会在第一天就流产。我的话请你理解。”
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是我帮助起草的,我当然理解。”
陈方:“理解就好。跟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好好解释。”
梁经纶:“我能走了吗?”
陈方点了下头。
“派车送你吧。”曾可达走过来了。
“借辆自行车就行。”梁经纶已经跨出了房门。
陈方看着他,曾可达看着他,徐铁英也看着他。
飘拂的长衫消失了,风声因梁经纶而起,随梁经纶而去!
陈方回头了,向曾可达那张桌前走去,拿起了他记的那份记录看了起来,同时轻声说道:“二位请坐。”
曾可达没有坐。
徐铁英也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坐。
轻轻地将记录放回桌面,陈方望向了曾可达:“请曾督察写上记录人,签个名。”
曾可达过去签名了。
陈方又走到了徐铁英面前,拿起了茶几上的记录。
这次只翻了翻,陈方便将记录放回茶几:“徐主任也请签个名吧。”
徐铁英坐下签名了,签得如此之慢。
两个名都签完了,陈方站在那里等着。
曾可达立刻过来将记录交给了他。
徐铁英站起来,双手将记录也交给了他。
陈方:“都请坐吧。”
两个人都坐下后,陈方这才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显得十分谨慎谦恭,轻声问曾可达:“对这个梁经纶,经国局长什么评价?”
曾可达想了想,答道:“人才难得。”
陈方将两份记录对折了一下,放进了中山装下衣口袋:“这份记录不能再外传,我亲手交给总统。”
曾可达:“是。”
徐铁英:“是。”
陈方又轻声问徐铁英:“关于那20%股份,党通局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什么人手里?”
徐铁英沉默。
陈方依然不紧不慢:“有什么说什么。”
徐铁英:“党通局没有在所谓的20%股份里拿一分钱,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这里,都是他们的私产。”
陈方:“我是问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别人手里。就像刚才这个梁经纶说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谢培东,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会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比如共产党掌握了明细账目,通过别的渠道栽赃中央党部?”
徐铁英闭上了眼:“有一份明细账目,原来在崔中石手里,现在在谢培东手里。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共产党。”
陈方:“有可能还是有证据?”
徐铁英:“证据正在抓紧调查。”
“那就抓紧调查。”陈方站了起来,“徐铁英。”
——直呼其名。
徐铁英倏地睁开了眼。
陈方:“中央党部、全国党员通讯局从来就没有在平津八家企业有任何党产股份,谣诼纷起,你必须解释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党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职务,回南京接受调查。”
徐铁英慢慢站起来,望着陈方。
陈方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小时前在华北‘剿总’接到总统的电话,传达而已。”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傅总司令安排了五点的飞机,时间很紧了。我和曾督察还有几句话说,请徐主任到后门等我一下,一起走。”
徐铁英想到了这个结果,却没想到如此决绝:“陈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党通局的秘密材料,还有一些个人的物品…”
“已经安排人去清理了。”陈方这次很快回答了他。
“谢谢陈主任…”徐铁英必须抓住最后一次机会了,“有几句重要的话,事关戡乱救国,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陈方看了看他:“可以。”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7月6日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你对方孟敖的怀疑是对的,到北平以后你们对崔中石的怀疑也是对的。共产党、周恩来经营多年,在党国各个要害部门都安插了他们的人。对此党通局一直在严密关注,秘密调查。由于取证艰难,在审讯方孟敖时,我才会为他辩护,也是为了继续查找证据。我来北平不只是为了什么党产,核心任务是找出潜伏在中央银行的共产党。党费没有钱,军费没有钱,政府开支、民生教育都指着中央银行,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账却掌握在共产党手里。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还有刚才那个梁经纶,他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也绝不是真正的国民党。这个人口口声声只提先总理,只提经国局长,只字不提总统。这是在分裂党国、离间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会利用何其沧、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国的关系反对总统。至于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让他将国军的飞机开到共产党的解放区去。”
说到这里,徐铁英突然向曾可达伸出了手。
曾可达避开了徐铁英的目光,望向陈方。
陈方递过一个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达伸出了手。
徐铁英:“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握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再想看徐铁英时,已经没了身影。
“曾督察。”陈方在轻轻叫他。
“在。”曾可达这才回过神来。
陈方:“坚决反腐不要忘记坚决反共。我没有话传达了。只问一下,方孟敖怎么处理,还有梁经纶刚才的言论你怎么看?”
曾可达:“请芷公指示。”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陈方字芷町,曾可达这时如此称呼,可以视为巴结,也可以视为发自内心之尊敬。
陈方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份记录,看了看,择出曾可达记的那份递还给他:“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是!”曾可达双手接过了记录。
陈方伸出了手。
曾可达指尖捏着记录,双手握住了陈方,“感谢总统信任,感谢芷公关照。”
陈方的手软绵绵的:“都是江西人,不说客套话。共克时艰,不要送了。”
“是。”曾可达口中答着,还是紧跟着送到了门外,“王副官!”
曾可达住处走廊对面的房门立刻开了,王副官陪着另一个年轻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年轻的中山装疾步走到陈方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了他,接着撑开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伞。
陈方戴上墨镜便再没说话,也再不回头,黑布洋伞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径而去。
王副官颇诧异,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门口出神,等了少顷必须过去了,轻轻叫道:“督察。”
“嗯。”曾可达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备司令部电话,说是方行长夫人还有何副校长的女儿要看方大队长,未经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长发生了冲突。”
“没有什么徐主任了…”曾可达又望向了园子里那条小径,“回电话,未经南京同意,谁也不许跟方大队长见面。”
“是。”
“等一下。”曾可达又叫住了他,将手里那份记录递给王副官,“将这份记录立刻电发建丰同志!”说完,转身进了房门。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王副官这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燕南园何宅外小路上,烈日当空,空无一人,梁经纶骑着自行车,也不就路旁的树荫,飞踏而来。
长衫已经湿透,下摆掖在腰间,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经纶放慢了车速。
突然,一件东西从眼前砸落,掉在梁经纶车前约两米的路面,还弹跳了一下。
梁经纶一握刹车。
路面上是一个装着电工工具的皮套。
梁经纶抬头。
路旁电线杆上一人正在解开腰间的安全带。
“对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带瞬间便下了电线杆,走到路中,捡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经纶应付了一声,正要踏车。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梁经纶再望那人,搜索记忆,并不认识。
——他当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车上曾经跟崔中石接头的地下党。
那个人接着说道:“听说何副校长家的电话线断了,我是来修电线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长家吗?”
梁经纶开始审视这个人了:“是。请问谁派你来修的?”
那个人系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认为我是谁派来的呢?”
这就不能搭话了,梁经纶不再看他,脚一踏。
“张月印同志。”这一声很轻,梁经纶听了却如此响亮!
梁经纶慢慢又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那个人:“严春明同志牺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后我跟你单线联系。”
说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递给梁经纶:“上级的介绍信,看完烧掉。”
梁经纶没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将信失手掉落在梁经纶脚下,转身向电线杆走去。
电线杆边也停了一辆自行车,那人将自行车推过来时,掉在地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长要求学校再给他拉一条专线,总务处晚上会派人来。请梁教授告诉何副校长。”
上车,再没回头,飞快地骑去。
梁经纶也没再回头看他,推着车慢慢向何宅院门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在二楼房间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都知道梁经纶回了,也知道梁经纶进了客厅。
“先生,我回来了。”梁经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何其沧和方步亭对视了一眼。
何其沧:“上来吧。”
脚步上楼的间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沧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沧望向了房门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门外。
梁经纶站在门口:“先生,方行长,我见了曾可达。”
按理,这时何其沧应叫梁经纶进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梁经纶便不宜再往下讲,静静地候在门口。
何其沧望了梁经纶好一阵子,说话了:“我启蒙早,四岁上的私塾。记得第一天去上学,我的父亲,孝钰她爷爷对我说,用心读书,要藏得住话。我问,什么是藏得住话。我父亲告诉我,只该你一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只该两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后我才悟出这番话的道理,天下本无事,都是传出来的。现在我把这个话教给你。见曾可达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长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下去说。”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梁经纶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来:“我下去了。”
何其沧依然坐着:“去吧。”
绕室徘徊,电话终于来了。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曾可达立刻拿起了话筒。
“可达同志吗?”果然是蒋经国的电话。
曾可达:“是我,建丰同志。”
“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谁的言论?”
曾可达有意沉默了两秒钟:“是梁经纶同志的谈话记录。”
“什么谈话记录?跟谁的谈话记录?”
曾可达:“我在场,还有徐铁英。”
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制止?”
曾可达:“报告建丰同志,陈方先生来了。”
“哪个陈方先生?”
曾可达听出了建丰同志很少如此惊诧,小心答道:“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这一次那边是真的沉默了,曾可达望着墙上的壁钟,大概有六七秒钟。
“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又是片刻沉默。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曾可达:“是。”
“陈秘书什么看法?”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曾可达扛不住了,接着说道:“我回答他,建丰同志对梁经纶同志的评价是‘人才难得’。”
那边依然没有接言。
曾可达只得又接着说道:“陈秘书回了一句,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又是短暂的沉默。
“上海这边会议还在进行,用最短的时间说你对梁经纶同志这番言论的看法,还有对方孟敖怎么处理,说具体建议。”
何宅一楼客厅内,梁经纶完全是晚辈的姿态,看着方步亭:“方行长,今天跟您谈话我想改个称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么称呼?”
梁经纶:“方叔。”
方步亭:“怎么称呼都行。”
梁经纶:“方叔,刚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今天我跟您谈的话,您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同样,您跟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方步亭:“你能够这样领悟,我们便能够谈下去。”
梁经纶:“下面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跟您说,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是为了隐瞒,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请您理解。”
方步亭:“你说。”
梁经纶:“国库没有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币制改革,最多两个月币制改革就会宣布失败。这一点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进来了,因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卷进来了,因为我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进来了,因为他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美援。最不应该卷进来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不应该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谁利用?”
梁经纶:“国民党,还有共产党。”
方步亭:“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
梁经纶:“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请说。”
梁经纶:“利用他的国民党很清楚,是预备干部局,是蒋经国先生。共产党以前是崔副主任,现在是谢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慢慢四处打量。
梁经纶也跟着站起来,望向他。
方步亭却问:“水在哪里?”
梁经纶:“我来倒。”
“我谈几点看法。”
建丰同志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平淡,曾可达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请建丰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达只好答道:“是…”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要以总统的意见为最后意见。也许我在上海搞币制改革,总统不愿让我分心;也许你在北平的工作让总统很放心,陈秘书亲自见你都代表了总统对你的信任…”
“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打断建丰同志的电话。
“不要打断我的看法。”建丰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声调打断了曾可达。
曾可达:“是…”
“你刚才的建议,无论是否已经跟陈秘书说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应移请空军司令部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梁经纶发布分裂党国的言论应立案调查他的真实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币制改革,即请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经理的职务。如果何其沧因此影响美国援助,我们就不要美国的援助。”
“不要再提‘孔雀东南飞’行动!”这次那边的声音十分决断,“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把你刚才的建议写成书面报告,今晚九点前电发总统府第四组交陈秘书,转呈总统裁决!”
电话在那边啪地挂了。
曾可达整张脸都黑了,话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蝉声同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放下话筒,曾可达走到门边,倏地开了房门:“王副官!”
“到!”王副官仓皇地开门出来了。
望着王副官失态的神色,曾可达察觉自己失态了:“拿纸笔来,起草一份紧急报告。”
曾可达转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复情绪。
王副官拿着纸笔进了房门,屏息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这是报告的内容吗?
王副官好生错愕,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曾可达望向了他:“这句话出自哪个典故?”
王副官这才明白,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后汉书》…”
曾可达:“谁说的?”
王副官:“随后我去查。”
曾可达:“不要查了。写报告吧。”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楼客厅内,深深地望着梁经纶,“你如实告诉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美国。”
梁经纶也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您问。”
方步亭:“木兰是不是死了?”
梁经纶:“是。”
方步亭还是颤了一下,喉头一哽,默在那里,眼泪盈了出来。
梁经纶没有回避,静静地坐着,眼中也有了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