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国难当,家也难当,国和家是一个道理。”嘉靖感叹着,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刚才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夫人是怎么回事?”

严世蕃有些失惊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妻送回娘家。”

“好汉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办?还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来吧。”

“是。”严世蕃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阁老,你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

“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严嵩说得十分诚恳,“比方说去年,哪一笔开支都是正当的,可非要用这么多吗?张居正刚才说得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比方工部为宫里修殿宇,为什么不在云贵取木材,非要通过海面那么远从南洋运木材来?是因为云贵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记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议过,叫云贵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货能运下来。这件事当时若是落实了,去年宫里多花的三百多万木料钱就能省下来。”

嘉靖由衷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严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点了点头。

严嵩接着上面的话题说道:“今年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上面着眼,接下来内阁要好好议。”

“张居正。”嘉靖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嘉靖紧问:“你刚才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阁老说的这个意思吗?”

张居正肃颜答道:“是这个意思,但阁老说得更透彻些。”

嘉靖立刻显出赏识的神态:“朕刚才在里面听你算账也算得很透彻嘛。你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朕想听你说说这个思路。”

“是。”张居正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其实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乐三年开始,成祖文皇帝就命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受阻。臣在兵部,也是从兵部着眼,想着似乎应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部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

“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严嵩立刻把话接了过去。

徐阶高拱也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是一愕,接着像是向徐阶高拱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未和严嵩有过什么商议。

严嵩轻轻使了一枪,徐徐接道:“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应天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当然能。”这回轮到嘉靖抢着说话了,“关键是蚕丝。如何增加桑田,多产蚕丝。”

严嵩立刻接道:“皇上圣明。历来就是应天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内阁的意思,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

嘉靖又问:“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呢?”

严嵩紧答:“从外省调拨。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给浙江调拨一百多万石粮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调粮食就是。”

嘉靖接着问:“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自己产的贵,浙江的桑农是否愿意?”

严嵩接着答:“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

嘉靖不再问了,终于说出了下面这句应该由自己说的话:“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税赋。”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这回是严世蕃抢着颂圣了,“这样一来,浙江的百姓定然会踊跃种桑。有了丝源,浙江和应天各增几千张织机不成问题。”

“好!好!”嘉靖竟然从座位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办法。这件事就让司礼监和工部去办,当然还有户部,多赚的钱都要在户部入账。如何入手,内阁这就回去详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给胡宗宪下急递。这事还得靠胡宗宪去办。”

严嵩和吕芳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

嘉靖似乎十分兴奋,踱到了殿门边竟自己伸手要去开殿门,司礼监两个太监慌忙奔了过去,将殿门打开。

一阵雪风吹了进来,嘉靖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

“哎哟!我的主子,当心着凉!”吕芳连忙奔过去,就要关门。

“朕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娇嫩。”嘉靖手一扬,阻住了吕芳。

殿门外大雪飘飘,而满挂的灯笼又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嘉靖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

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诞子了吗?”

那个举着托盘的太监大声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

吕芳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举着托盘:“主子大喜!”

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严嵩和所有的内阁阁员们也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无论是真心欢喜还是装出欢喜,毕竟这是嘉靖帝添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目光的所有的眼睛这时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为“迎喜”。

嘉靖的脸上也报之以喜,不是那种惊喜,好像早已胜算在心的那种得意之喜:“吕芳,把托盘举高些。”

“是呢。”吕芳将跪捧的托盘双手高举。

嘉靖的右手伸进了左手的袍袖中,竟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婴儿拳头般大的冬枣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袍袖中,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也有婴儿拳头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望着那一双双惊异的眼,笑着问道:“朕预备的这两样东西,民间是怎么个说法?”

吕芳双手高举着托盘见不着托盘里的东西,这就该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回话了:“回主子,百姓家称作‘早立子’。奴才们服了,主子万岁爷怎么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个天大的喜事。”

所有跪着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须接着这个话茬颂圣了,却又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颂圣,包括耄耋之年的严嵩,全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只是望着嘉靖。

嘉靖淡淡笑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纵圣明!”

嘉靖过了这把神出鬼没的瘾,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吕芳:“吕芳。”

吕芳答道:“奴才在。”

嘉靖答:“这冬枣栗子是上天赐给朕,朕赐给孙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吕芳回道:“回主子,这是主子第一个皇孙,宫里除了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道:“那就立刻去办。”

“是!”吕芳这一声应得十分响亮!

嘉靖转望向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

徐阶、高拱、张居正:“微臣在。”

嘉靖的声音这时透着慈祥:“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朕就不留你们吃元宵了。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

“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一声回得也十分响亮。

两拨人都叩了头,起身分别奔了出去。

这里只剩下了严嵩和严世蕃还跪在那里。

嘉靖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严嵩和严世蕃:“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严阁老,现在就剩你们父子在了,你们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

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嘉靖慢慢转过头,望向跪在地上的严氏父子:“今天是元宵节,你们就在这里陪朕吃个元宵吧。”

“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委屈。

离开的两拨人,裕王府远,司礼监近,吕芳在前,四大太监在后,随侍太监随着,这一大帮子很快回到了司礼监值房。

值房门外两个当值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

还没走到值房的台阶,吕芳站住了。

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阶下面雪地上一个跪着的“雪人”。

“谁?”吕芳问那两个当值太监。

跪在台阶左边的当值太监:“回老祖宗的话,是冯公公。”

吕芳眼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冯保。

四大秉笔太监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

吕芳转对四大秉笔太监:“今儿元宵,你们也各自回去过个节吧。”

陈洪显然明白了吕芳的用意,知他是想支开众人,暗中从轻发落冯保,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说出来,绕着问道:“那当值呢?”

吕芳:“我来吧。”

其他三大秉笔太监也看出了些端倪,望着吕芳:“干爹……”

吕芳手一扬:“去吧。”

“是。”四大秉笔太监只好回转身,慢慢走出了月门。

还有一帮随侍太监站在院中。

吕芳对他们说道:“两个当值的留在这里,你们都吃元宵去。”

“是!”一大帮人都退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了吕芳、冯保和那两个跪在门外的当值太监。

吕芳对着冯保:“起来吧。”

没有反应。

吕芳又说了一句:“起来。”

还是没有反应。

吕芳知道有些不对了,对那两个当值太监吩咐道:“看看。”

两个当值太监连忙站起奔到冯保身边,弯下身来:“冯公公,冯公公,老祖宗叫你起来呢。”

一边说,一边就去搀他——竟然搀不起来。

“冯公公冻僵了!”一个太监失惊地叫了出来。

吕芳没有任何表情:“抬进去。”

两个当值太监使劲将冻僵的冯保抬起,费力地抬进值房,安置在一把圈椅上,脱下冯保的衣服,立马转身出去用铜盆盛了两盆雪进来。

大云铜盆的火旺旺地烧着,过了这一阵子,冯保的眼睛虽仍是闭着,牙齿却已经在上下打颤。

一个太监捞起一把雪在轻轻地擦着他的手臂,一个太监拿起一把雪在擦着他的腿脚。

吕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闭着眼睛。

“哎哟。”冯保终于发出了一声呻吟。

吕芳的眼睛睁开了,望向冯保:“抬到炕上去,给他喂姜汤。”

两个太监一个抱上身,一个抱下身,把他抬到炕上。几口姜汤灌下去,冯保咳嗽了两声,缓了过来。虽然十分虚弱,但他还是挣扎着在枕上叩了个头,“干爹……儿子错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芳站在炕前:“你们都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是。”接着退了出去。

吕芳在炕边坐了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嚣张气,为了急着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宫里这么多人不记恨?还有周云逸那么多同僚,还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

冯保一连声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吕芳也不说话了,只是柔和地盯着冯保看。这目光让冯保心里一阵发毛。

“要改,要好好改。”良久,吕芳开口了,“明天起,你就到裕王府上去当差。”

冯保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吕芳的话后,哭喊着挣扎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干爹!干爹!你老就在这儿把儿子杀了吧!儿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起来。”吕芳又露出了威严。

“干爹……”冯保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

吕芳道:“我再教你两句话,你记住!”

冯保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说道:“一句是文官们说的,‘做官要三思’!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冯保声调发着颤音:“干爹教导得对……可叫儿子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送吗?”

吕芳正颜说道:“我再教你武官们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还有很多人都恨你,这不错。可你要怎样让他们明白周云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宫中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个死呢!听我的,我现在以皇上的名义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孙的大伴,你要夹着尾巴,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内的那一天,干爹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说道这里,吕芳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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