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却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嘉靖把目光收回来了,又转望向严嵩。
“阁老。”吕芳这时已经走到严嵩身边轻声唤道。
“嗯。”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吕芳。
吕芳:“供状皇上已经御览了,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严嵩眼睛一亮。
吕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说着把供状递给了他。
严嵩接过了供状,颤颤地翻开了第一页,也就看了一下,接着抬起了头:“皇上,字太小,臣老迈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给内阁的人都看一看。”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一样,就是胡宗宪的辞呈,他自己提出请朝廷开他的缺。阁老,你认为要不要准如所请。”
严嵩这一回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严嵩立刻扶着矮墩站起了。
嘉靖:“胡宗宪当兵部尚书,后来放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严嵩被嘉靖说得愣在那里。
胡宗宪这时抬起了头:“当时阁老举荐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现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绌,显然不符封疆之任。恳请皇上革去臣职。”
嘉靖两眼深深地望着他:“你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宪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两点朕还是知道的,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隶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就冲着那么多倭寇在那儿,没有你眼下也无人镇得住。严阁老。”
严嵩:“臣在。”
嘉靖:“你以为如何?”
严嵩:“圣明无过于皇上。眼下浙直确实还少不了胡宗宪。但他的担子又确实太重了些。皇上既然问臣,臣以为让他辞去浙江巡抚的兼职,只任浙直总督一职。这样,让他既能够把握大局,又能够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须要打通,织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一定要做成。这些责成胡宗宪尽力去办。”
嘉靖:“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至于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叫胡宗宪和内阁的人一起好好议个法子。两难若能两顾总是好事。”
严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你听到没有?”
胡宗宪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吧。”
裕王和严嵩这时都跪了下去:“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还有那个谭纶,该历练还让他在浙江历练。击鼓卖糖,各做各行。你们该干吗都干吗去。”说完,大袖飘飘,向里边精舍走去。
裕王严嵩和胡宗宪同时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退去之后,嘉靖在精舍的蒲团上盘腿坐定,开始他每日打坐前的准备。
吕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顺手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这才拎着铜壶在一个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然后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一个小瓷药罐,走到嘉靖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睁开了眼,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从瓷药罐里拈出一颗鲜红的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没有像平时那样入定打坐,而是望着吕芳:“你说这个胡宗宪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们都绕进去了。”
吕芳正颜答道:“没有人能把皇上绕进去。胡宗宪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还在后头。”吕芳又拿起那块帕子擦拭着案上的水渍,“严阁老那边肯定不再认他了,以他的为人,也不会再投靠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浙江不能乱,改稻为桑的国策还得推行,两头不买他的账,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剿倭要靠他,抚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让他累死,更不能让他愁死。国库没银子,得靠严世蕃他们去弄,八分归国库两分归他们朕也认了,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朕也忍了。他们要是还想多捞,连个胡宗宪都不能容,逼反了东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们!裕王派到胡宗宪身边那个谭纶要保,看住他们,可人还是少了。暗中传个话给裕王他们,徐阶高拱张居正要是还奏请什么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红照准。”
吕芳:“是。”
嘉靖:“还有,告诉杨金水,宫里这边不许再跟胡宗宪为难。”
吕芳:“奴才明白。”
第五章
从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一下升任杭州知府,又蒙严世蕃在严府召见,高翰文心中除了些许欣喜之外,更多的还是一些隐隐的忐忑。
严世蕃这时显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杭州知府而高兴,因高兴而生喜爱,竟然露出了那种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模样来,而他这种和蔼的态度也拂去了高翰文心中的忐忑,脸上的笑容也比刚走进严府时要松弛了许多。
严世蕃亲手从一个红木大橱里捧出一个盒子,走到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连忙站了起来。
“坐,坐。”严世蕃一边亲热地叫高翰文坐下,一边便去开那盒子。
罗龙文和鄢懋卿会意地对望了一眼。
盒子打开了,盒子里还套着四个小盒子。严世蕃先掏出了那个长条形的盒子,轻轻揭开,从里面拈出了一支毛笔。
那毛笔一看便感觉非凡:
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套却是晶莹的和阗玉镂空磨尖做成的!
严世蕃先将笔杆笔套示给高翰文看:“这支笔杆是成祖爷派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角了。笔套平常些,是蓝田玉雕的,取个口彩而已。”说着又拔起了笔套,露出了红里透亮的笔毫:“最难得是这笔上的毫!是嘉靖三十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只。这支笔不是送给你写字的,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
那高翰文已经看得眼睛发亮。
严世蕃这才又将笔套上,放回长条盒中:“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样的。你拿着。”说着将盒子递给高翰文。
高翰文木木地接过盒子。
严世蕃又一把捧起那个大盒:“还有三样,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宫的款;砚也是宋朝的,有黄庭坚的款,这叠纸,是李清照燕子笺。都给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看吧。”说着,双手捧过去,见高翰文手里还拿着那个长条盒在发愣,便又说道:“搁进来,搁进来。”
高翰文这才将手里的长条盒放进大盒,却不敢接那大盒:“恩师,这么贵重的东西学生不敢受。”
严世蕃:“我给你的,你就受下。”
那高翰文还在犹豫。
鄢懋卿说话了:“宝剑赠壮士!在我大明朝后进的翰林里,能受用这套文房四宝的人可不多。这是小阁老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
高翰文只得双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罗龙文这时做戏般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我们这些人也都该归隐山林了。这几样东西我向小阁老讨了多少回他不给,现在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
高翰文连忙双手将盒子捧向罗龙文:“那罗大人现在拿去。”
罗龙文:“可别,浙江改稻为桑的大事我可干不了。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们还等着你用这四宝写捷奏呢。”
高翰文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恩师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学生此去,一年之内倘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盒子里的笔墨纸写下自己的祭文!”说着跪了下去。
严世蕃双手把他搀起:“好好去,干好了好好回,朝里还有重任等你。”
高翰文重重地点点头,满脸凝重双目闪光……
内阁会议刚完,张居正就到了裕王府。
见到张居正,谭纶马上站了起来,充满期待地问道:“结果怎么样?”
裕王没有表现得谭纶那样急切,但看着张居正的目光也闪烁着探询。
“一切在御前就已成定局,这个会议与不议结果都是一样。”
张居正的话让大家又沉默了。
裕王:“那胡宗宪请求朝廷给浙江拨粮赈灾总该答应他吧?”
张居正摇了摇头。
“总得有个道理吧?”裕王又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气愤。
张居正:“还要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浙直那些丝绸大户就地拿粮食把受灾百姓的田都兼并了去。还美其名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裕王:“你们呢,总得说话吧?”
张居正不语。
“徐阁老和高拱呢?”裕王这才发现徐阶和高拱没有一起来。
张居正:“胡宗宪不死心,跟着徐阁老和高拱又去了户部,还是想户部给浙江调些粮去。”
“户部能不能给他调些粮?”裕王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沉默了,也深深地望着裕王。
裕王似乎明白了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手一摆,顾自说道:“户部是不能给他调粮的。”
张居正:“王爷,说句您不一定爱听的话,能调,这个时候我们也不会给他调了。”
裕王一怔,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答道:“干脆,让浙江乱起来!”
裕王的眼睛睁大了。
张居正:“到这个时候了,臣等的意思也该跟王爷说明白了。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其实早已是土崩鱼烂。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逢迎圣意。宫里需求无厌,他们又层层贪剥,才落下这么大的亏空。王爷本知道,他们这一次想在浙江改稻为桑也是为了补亏空想出的法子。但这么大的事,连胡宗宪都知道一年内绝不可施行。可他们等不得,底下的人又认准了是个发财的机会,才竟然干出了毁堤淹田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反正剜的是百姓的肉,其实剜的也就是我大明朝的肉,来补他们的疮!这么明白的事,朝廷上下竟然视若无睹!好不容易出了个胡宗宪苦心孤诣出来说话,其实也是为了他们好,他们都视若仇雠!连一个胡宗宪都容不下,这也是他们的气数尽了。王爷,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次干脆让浙江乱了,就当做我大明朝身上烂了一块肉!这块肉一烂,严党那个脓疮也就是该挤的时候了!”
真是振聋发聩!裕王被张居正这一番话说得脸上也渐渐现出了潮红,怔怔地站在那里:“徐阁老和高拱都是这么看吗?”
张居正:“这是臣等一致的看法。”
裕王又望向了谭纶:“子理,你怎么想?”
谭纶也站了起来:“是大谋略!只是苦了浙江的百姓。”说到这里,谭纶的目光显然从卧室那道门的方向看见了什么,便停住了话,低下了头。
张居正也看见了,连忙站了起来,低下了头。
两人几乎是同时:“王妃。”
裕王这才看见,李妃抱着世子走出来了。
裕王:“正议事呢,你又抱着世子出来干什么?”
李妃似乎永远是那副面若春风的样子,但这时眉眼中却显着肃穆,将世子往裕王面前一送:“不干什么,就让你抱抱世子。”
裕王显得有些厌烦,又不得不把孩子接了过来:“到底是干什么?”
李妃:“就想问问王爷,你现在有几个儿子?”
裕王:“有什么就直说吧。”
李妃却显得有些固执:“臣妾要王爷答我这句话。”
裕王:“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
李妃:“臣妾斗胆要说了,王爷这话又对又不对。”
对李妃其人,张居正和谭纶包括这时没来的徐阶高拱都心存着几分敬重,知道她虽然是个女流,却往往能往大处想,而且见识过人。这时见她这般行为,这几句问话,就知道她又有什么惊人之语了,不觉都抬起了头,望向她。
李妃正颜望着他们:“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里面都听到了。大势所然,有些事本不是一时就能办好的。但有一条永远不能忘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爷是皇储,接下来王爷手里抱着的世子是皇储。念在这一条,你们也得往远处想,要给王爷和世子留一个得民心的天下。”
这话一说,不只是张居正和谭纶,就连裕王也肃然起来。
李妃接着说道:“我刚才说王爷说得对,指的就是这个。冒昧说王爷说得不对,指的也是这个。王爷是皇储,也就是将来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将来还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着子民受难,君父却袖手旁观的!胡宗宪尚且知道爱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爷,还有你们,难道连个胡宗宪也不如吗?”
张居正和谭纶这时都望向了裕王,三个人相视的目光中都同时显出了男人那种特有的惭愧又带些尴尬的神色。
李妃不看他们,继续说道:“大明朝不是他们严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们底下那些贪官豪强的大明朝,他们可以鱼肉百姓,王爷,还有你们这些忠臣,你们不能视若无睹。”
“天地有正气!”张居正激动地接言了,“王妃的正论让臣等惭愧。浙江的大局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对那些受灾百姓,臣等确实应该争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
裕王这时把世子递还给李妃,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转问谭纶:“子理,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么样才能帮着胡宗宪,让那些受灾的百姓少点苦难?”
谭纶想了想:“我能帮的也就一条,尽力让官府和那些丝绸大户不要借着灾情把百姓们的土地都贱买了去,但这就必须要有粮食让他们度过灾年。臣在来京的时候曾和胡宗宪商议过,万一朝廷调不出粮食,臣就陪他到应天找赵贞吉借粮。”
“这个法子可行。”裕王立刻肯定,“赵贞吉是应天巡抚,跟胡宗宪有深交,找他借些粮应该能借到。”
谭纶:“可就算能借些粮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并土地。现在胡宗宪不再兼任浙江巡抚了,民事归郑泌昌管,要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县仍是他们的人,有粮也到不了百姓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