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田有禄爬了起来,磨磨蹭蹭走到桌子边,从牢头手里接过笔,经常写字,他手倒不颤,只是两条腿有些不太听招呼,在下面抖着,身子便不停地晃。

蒋千户不耐烦了:“坐下吧。”

田有禄坐了下来,望着那张纸突然又觉得有了希望,便抬头望向徐蒋二人:“没、没空地方了……”

徐蒋向那张字据看去,原来下面的空白处都让牢头三个大大的名字写满了。二人不禁瞥向了那牢头。

那牢头低下了头:“小的说过,不太识字……”

蒋千户转望向田有禄:“把名字签在上面。”

田有禄:“没有签字签在上面的……”

“写!”徐千户又拍了一掌桌子。

田有禄只好在字据上方的空白处开始写自己的名字。

牢房通道里都添换了大灯,立刻便亮了许多。

田有禄在前,牢头在后,两人出现在值房门口,却依然停在那里,失神地望向坐在大案前的海瑞。

海瑞笔直地坐着,两眼微闭。

田有禄和牢头兀自不愿跨那道门槛,背后显然被什么戳了一下,两人身子都是一激灵,只好走了进来。四个兵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

海瑞睁开了眼,田有禄和牢头已经走到了大案前,四个兵也走进了值房,紧站在他们身后。

海瑞何等警觉,立刻从一干人的表情上看出了异样。

田有禄望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牢头只将头低着;四个兵眼睛都虚望着前方,无任何表情。

海瑞:“什么事?”

田有禄将眼低垂了下来:“堂、堂尊,织造局派人来催了。请、请堂尊立刻到码头上去。”

海瑞紧望着田有禄:“织造局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在、在码头边,船上。”

海瑞:“你不是说派人来催了吗?来催我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怔了一下:“在、在县衙里等着呢……”

海瑞:“既然是来催我的,为什么不带他们来见我?”

田有禄的脑子嗡的一声又乱了:“卑、卑职也不知道……堂尊,你老就莫问了。”

海瑞又望了一眼那牢头,那牢头虎头虎脑,只将头低着。

海瑞这时心里更明白了,不再问他们,目光倏地望向了他们身后的四个兵:“前天我就说了,这个牢里只许县衙的差役和牢卒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

四个兵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出去!”海瑞站了起来。

四个兵还是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海瑞望向田有禄:“把徐千户叫来!”

田有禄只好回过头望着那四个兵:“你、你们出去吧……”

那四个兵也不敢不走了,对望了一眼,走了出去。

“姓海的没出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徐千户站在牢房外院子里的黑暗处迎着四个兵。

一个士兵:“姓海的说,我们要不出来就将徐爷叫去。”

另一个士兵:“还说,要亲自见到织造局的人。”

“难缠!”蒋千户也站在黑暗处,这时接言了。

咣当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怎么把门也关了?”蒋千户有些奇怪。

一个士兵:“怕是不让小的们再进去。”

蒋千户:“那你们都守到门边去,怎么办,听吩咐。”

四个士兵立刻又向牢房大门跑去。

黑暗处就剩下了徐蒋二人。

“这一回中丞大人何大人和我们算是都遇到个克星了。”蒋千户突然发出了恨声。

“干脆,放一把火闯进去,连他一起做了!”徐千户也十分恨恼。

“能杀他,也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蒋千户接道,“上面说了,他是裕王举荐的人,只有灭了人犯,把罪坐实在他身上,捅到朝廷才能堵裕王的嘴。改稻为桑也才能做圆了。”

徐千户:“他不出来,我们也不能干等着。”

蒋千户:“再等一下,看田有禄出来说什么。”

徐千户:“不能再等了!等到天亮,高翰文一到,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蒋千户:“实在万不得已,到半夜再叫扮成倭寇的人杀进去!”

徐千户:“海瑞呢?”

蒋千户:“就留着他不杀,其他的都杀了。他不是不让我们的兵看护犯人吗?到时候我们都把兵带走。人犯被杀了,正是他的罪。”

按海瑞的命令关好大门,田有禄和牢头在海瑞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说说你们两个家里的事吧。”说到这里,海瑞望向田有禄,“田县丞,你有三个儿子,每天督责他们做功课,还颇尽父职。”

田有禄没有抬头:“多承太尊夸奖。”

“你也值得夸奖吗!”海瑞提高了声调,“你的母亲过世了,只有一个老父,自己带着老婆和儿子住在县衙,却让老父一个人住在城南的茅屋里。是不是?”

田有禄声音低得像蚊子:“太尊指责的是。”

“还有你!更不像话!”海瑞的目光刀子般刺向王牢头,“从小由寡母带大,弟弟家贫,却让他一个人养着老母。小小的牢头,居然有老婆还养小妾,却不养母亲!”

王牢头心里吃惊,抬头望了一眼海瑞:“太尊真是明镜,这么快连小的们这些事都知道了……”

“我头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海瑞目光炯炯,“从省里到淳安没有一个是帮我的。我得清楚了,到底是哪些人在扰乱王法,和朝廷作对。有一天朝廷问起来,我也有个说法。”

田有禄和王牢头本就心虚,听他这样一说,尽管地牢里阴凉,那汗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其实,官做得再大,落到底也是居家过日子。没有人想往死路上走。”海瑞话锋一转,直刺二人的心,“我也有老母,今年就七十了。可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的福气比我大。”

田有禄突然有了个感觉,原来觉得这个人是对头,现在倒觉得他或许是自己的救星,立刻有些激动:“堂尊,你老是星宿下凡,卑职哪儿能比……”

海瑞:“没那回事。只有一点我比你们好。我的家人都在福建。朝廷答应了我,我要是在淳安被人害了,会有人把她们接到北京去。”

田有禄望向了王牢头,王牢头也望向了他。

田有禄小声问道:“堂尊,听说你老是裕王举荐的人?”

海瑞:“这要紧吗?”

“当然要紧。”田有禄急忙接言,“满天下谁不知道裕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

王牢头也似乎跟上了田有禄的思路,目光也急切地望着海瑞。

海瑞知道他们心动了,抓住了时机,正颜问道:“你们想不想带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淳安?”

田有禄立刻站起来了,王牢头也跟着站起来了。

“堂尊救我!”田有禄跪了下去。

王牢头也跟着跪了下去:“你老是本县的太尊,是我们的天。只有你老能救我们了。”

海瑞:“我答应你们,听我的,一起过了这个难关,今后就没你们的事。”

四个臬司衙门的兵这时仍死死地把在大牢门外,看见牢门“吱呀”一声开了,田有禄走了出来。那几个兵立刻迎了上去。

田有禄低声地问道:“蒋爷和徐爷在哪里?”

一个兵:“在等你呢。”说着便引着田有禄走到了牢院左侧屋檐的暗处。

好一阵子,田有禄才看清蒋千户徐千户都站在这里。

田有禄:“没办法,说是见不到织造局的人,他高低不离开。”

徐千户立刻便想发作,蒋千户拦住了他,望着田有禄:“沈老板那个管事现在哪里?”

田有禄:“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县衙门等着。”

蒋千户:“那就叫他来。让他把姓海的领到船上去。”

田有禄故意犹豫着:“他也不会听我的……”

蒋千户:“就说你见过沈老板了,是沈老板的意思。”

田有禄又磨蹭着:“那我去试试。”

徐千户:“不是试,一定要叫来。”

田有禄:“我这就去。”

月亮被云遮住了,只闪闪烁烁有些星光。往年在这个时候淳安的田间早已是禾苗茁壮,蛙声一片。今年田都被水淹过了,秧也没插下去,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便稀,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的马蹄声还有车轮声传来了,越近越响,许多虫子便不叫了。马车上的灯笼光渐次驰近。

一个队官,八个骑兵,都挎着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便是队官紧护着高翰文的马车。

郑泌昌原本是安排高翰文坐船,他自己坚持要走陆路,这才改乘了马车。反正时间是拿捏在这几个护从的官兵手里,都明白要在第三日天明到达淳安恰好。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了,马队到了五狮山北面,略事休息,翻过山到淳安县城,天刚好亮。

高翰文闭着眼靠坐在马车里,虽然身子依然虚弱,精神已经旺盛了许多。杨金水的晤见使他吐出了胸口那股天大的冤气,尽管前路依然凶险莫测,这时却又能够凭着胸中的理学慨然面对。还有一则感慨,就是自己现在特别想见到海瑞。巡抚衙门第二次议事,海瑞那股“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凛然陈词,使他多年想象中的天地正气突然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一登上马车,高翰文眼前挥之不去一直是海瑞的影子。这个人现在一人挺在淳安,高翰文从心底里陡生了一股豪气,是那种“闻鼙鼓而执金戈”与之并肩破阵的干云之气!想到这里,海瑞的影子从脑中消失了,高翰文睁开了眼,去撩车帘,他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淳安。

恰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来了。

“到哪里了?”高翰文问道。

车边那个队官:“回高府台,已经到五狮山了。”

高翰文是看过《淳安县志》的,立刻说道:“翻过五狮山就是淳安了?”

那个队官:“高府台说的是。”

高翰文:“不要停,天亮前赶到淳安。”

那个队官却翻身下了马,接着几个兵都翻身下了马。

高翰文:“我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

那个队官:“人马都困了。高府台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高翰文:“那就稍歇片刻,接着赶路。”

那队官:“天亮前我们是赶不动了。天亮后再走吧。”说着对其他几个兵:“把马拴好了,喂点草料。人也都歇一觉。”

高翰文立刻明白了,这又是郑泌昌何茂才的安排,心中那股气便又涌了上来,从马车上跳下,径直走向那队官:“把马给我。”

那队官捏紧了缰绳:“高府台,你老这是要干什么?”

高翰文:“你们歇,我一个人去淳安。”

“那可不行。”那队官一拉缰绳,“省里安排我们护送大人,怎么能让大人一个人走。”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乌云遮月,星光闪烁,苍穹下自己竟如此孤独!

“谁!”突然,那个队官发出了大声喝问。

高翰文注目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十几骑人马走了出来。

八个兵都抽出了刀,对峙着对方。

对方一人牵着马在前,两人牵着马在两边随着,打着两盏灯笼走了过来。

“站住!”高翰文的护兵又大声喝道。

“瞎了眼。灯笼上这么大的字也看不见吗?”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竟是谭纶。

这边的兵都盯着望向灯笼——灯笼上赫然印着“总督署”三个大字!

臬司衙门几个兵气焰立刻没了,把刀慢慢插进刀鞘,让开路站在那里。

“谭大人!”高翰文在信阳驿站见过谭纶,这时禁不住激动,迎了过去。

谭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道:“我们一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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