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胡宗宪望着他突然发出一阵感叹:“要是能够这样请罪离开,我也早就请罪了。其实,你还是个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头:“属下这就连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说的去做!”说完,又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

胡宗宪:“记住两条,第一,今晚我跟你说的话只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诏狱关上一年半载,出狱后立刻辞职,不要再当官。”

高翰文双手一拱:“晚生记住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时也慢慢走到了大帐外,望着满天的星斗,突然喊道:“来人!”

亲兵队长立刻从黑暗处走过来了:“部堂大人。”

胡宗宪:“立刻派人通报戚将军,军队就地休整,等待后援!”

亲兵队长:“是!”

杨金水卧室的两扇门大开着,院墙高立,满天的星斗就像镶嵌在头的上方,显得那样近。芸娘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里面那一声呼唤。

“来了就进来吧。”杨金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了。

芸娘走了进去,还是静静地站在门里,微低着头。从她的神态可以看出,对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来,坐过来。”杨金水坐在桌边向她唤道。

芸娘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张紫檀镶大理石的圆桌这时被一块六尺见方的缎面盖着,缎面下鼓鼓囊囊显然堆着好些东西。

杨金水望着她:“这几天一个人住在小院子里很孤单吧?”

芸娘:“杨公公有什么吩咐请说就是。”

杨金水轻叹了口气:“到现在还不愿叫我一声干爹?”

芸娘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干爹。”

“你叫了这一声,好些话我就可以跟你说了。”说着,杨金水顺手扯开了桌面上那块缎面,露出了桌子上三样东西:一只一尺见方四角包着金片的紫檀木盒;一只约一尺长五寸宽五寸高的铜匣,上面被一把铜锁锁着,铜锁上已经满满地生出了绿色的铜锈;还有一样便是芸娘平时在这里弹的那把古琴!

芸娘将目光慢慢移开了,微低着头,不再看桌上那些东西。

杨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个月了,从十七岁到现在你的虚岁已是二十二了。干爹给你找了个人,你下半辈子跟他去过吧。”

芸娘抬起了头:“干爹,我不要您老的东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谁,让我走,我一辈子都感您的恩德。”

“那不行。”杨金水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是他给你的,我也答应过他。我不能失信。”

芸娘已经明白了杨金水说的他是谁,忍不住还是低声问道:“谁?”

杨金水:“沈一石。”

芸娘又沉默了,少顷说道:“我本就是他花钱买的,既然他还要把我要回去,我给他做奴婢就是。”

杨金水眼中露出了一丝哀伤:“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叫你回去做奴婢了。”

芸娘眼睛一亮,望着杨金水,又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怯声问道:“他不再跟织造局干了?”

杨金水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不干了,什么都不用干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两手一拍,走了。他是个有福的人呀!”

芸娘倏地站起了,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他去哪里了……”

杨金水这时也动了情,伸手慢慢揭开了那只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面一页写着字的书笺,那只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这是他留下的几句话,嘱咐我念给你听。”

芸娘痴痴地望向了杨金水手里那张书笺,沈一石那笔熟悉的字扑入了眼帘!

杨金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动念了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我之后,谁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他,他死了……”芸娘的脸刷地白了,僵在那里!

杨金水:“粘上了织造局,粘上了宫里的差使,除了死,他还能到哪里去?”

杨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发现她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接着流了下来。

杨金水:“你伤心了?”

芸娘哽咽着:“其实,他不是坏人……”

“好!”杨金水一只手按到那只木盒上,“有你这几行眼泪,有你对他这句话,这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了。”说着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是一叠银票!

杨金水:“这些东西是他死前托付给我转送你的嫁妆。他说了,你心高,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能配上你,这几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让你跟一个人走。”

芸娘已经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杨金水:“先不要哭,听我说完。”

芸娘还在抽泣着,哽咽地说道:“我谁的东西都不要。干爹,你和沈先生要真这样怜惜我,就让我出家吧。我给他每天念念经,也算是还他的债……”

杨金水:“我说了,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头,满脸的泪:“你们叫我跟谁走?”

杨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里。

杨金水的脸色好凝重:“这一去千山万水,沟壑纵横!等着你的不一定是福,只怕还有过不去的凶险。老沈说了,到时候这只铜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开,实在过不去的时候砸开这把锁。”

芸娘失声痛哭起来。

……

没有月的夜,星光照着黑沉沉的瓦砾场,有谁能够知道这里曾经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杨金水陪着芸娘也不打灯笼,从沈一石别院的后院门默默地走进来了。几个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门,站在那里。

芸娘面对那一片瓦砾,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篮,掏出了纸钱。

杨金水替她擦燃了火绒,弯下腰去,芸娘点燃了纸钱,深拜了下去。

杨金水待她拜了几拜,便对院门外的黑影轻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个随侍太监捧着一把古琴走进来了,递给了杨金水,转身又走了出去。

杨金水把古琴递向芸娘:“最后为他弹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几句话,让他知道我该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着,接过古琴摆在地上,从怀里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张书笺,借着纸钱燃起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沈一石写的那几句话,轻轻将那张书笺放到了燃着的纸钱上,那张书笺也立刻燃烧起来。

“叮咚”一声,芸娘拨动了琴弦,用《广陵散》中那段应该弹角音的乐段,咽了一口泪,轻唱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唱到这里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张书笺在纸钱上已经烧白了,却仍然是一张整齐的书笺形状!

突然一阵微风,那张已成白色纸烬的书笺竟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

“行了。”杨金水望着那张飘起的纸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声音都颤了,“他已经听见了。”

芸娘这时反倒毫无惧意,含泪的眼怔怔地望着那张纸烬慢慢又飘了下来,化成无数的碎片。

杨金水过来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会保佑你的。走吧。明天还要赶长路呢。”

芸娘抱着那把琴慢慢站了起来。

虽然大门屋檐下挂着灯笼,满坪的人还是黑压压的,看不真面孔,却又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十分守序。

马蹄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那样疲乏,满坪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无数张面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马队疲倦地向衙门走来。

面对这么多人,高翰文的马停下了,他身后的随从士兵跟着停下了。

一个士兵的头大声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人群中一个大汉迎了过去,在高翰文的马前单腿跪下了:“小民齐大柱,奉海知县之命率领淳安的百姓壮丁前来向高大人报到,自愿投军跟着胡部堂戚将军去打倭寇!”

高翰文立刻从马上下来了,对跪着的齐大柱问道:“海知县叫你们来的?”

齐大柱:“其实也是我们自愿来的。”

许多声音同时喊道:“我们自愿投军!”

高翰文有些激动,扶起了齐大柱:“好,好。海知县还好吗?”

齐大柱:“回大人,海知县就在后堂等您。”

“哦!”高翰文立刻将挽在手上的缰绳一扔,大步奔进衙门里。

……

本来是要高翰文率领淳安的壮丁去前线的,可高翰文说起自己要去请罪,槛送京师,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语了。

两个人对面坐着,两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两尺,两个人都沉默着,经过在浙江这一番拼杀,两个性格、身世、品位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还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还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见过他的账册,有些东西记下来,刚峰兄或许某天用得着。”

海瑞定定地看着高翰文,点点头。

“不能留下墨迹,我慢慢背,刚峰兄用心记住就是。”高翰文轻声地说。

海瑞闭上了眼:“请说,我能记住。”

高翰文凭记忆慢慢背诵开来:“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须向户部入账。”

听到这里,海瑞的眼睛倏地睁开了:“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高翰文肃穆地点了点头:“全是沈一石账上记的。还有,刚峰兄一定要记住。”

海瑞不再闭眼:“请说,我记。”

高翰文继续背诵:“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背到这里,高翰文停住了。

一片沉默。

海瑞:“没有了?”

高翰文:“他就给我看了这些账目。”

海瑞站了起来:“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官场之贪墨皆始于内廷!”

高翰文:“沈一石经营江南织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还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刚峰兄,你是裕王爷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顿朝纲整顿官场你义不容辞!”

海瑞:“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锦衣卫请罪?”

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问道:“胡部堂还跟你说了什么?”

高翰文一怔:“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胡部堂?”

海瑞:“你刚从胡部堂大营来,请罪之举除了他还有谁会教你这样做。”

高翰文定定地望着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胡部堂说我不是做官的人。现在我更是相信了。刚峰兄,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员只有你和胡部堂这样的人才堪胜任!”

海瑞也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凭天理良知,能为这个朝廷,能为大明的百姓争一分是一分罢了。哪一天不能争了,我也会回老家去,独善其身。”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泪花:“哪一天刚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来找你。”

海瑞摇了摇头:“我那个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热,你过不习惯。再说你喜欢的那些我都不会。还是互寄遥思吧。”

高翰文:“我会来找你的。”

海瑞望着他:“你硬是来了,酒饭还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说定了。刚峰兄,府门外那些义民只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有沉默,才能出狱。”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记住了。”

这是从杭州往北京陆驿的第一个驿站,恰好是午时时分,押着高翰文囚车的队伍便正好在这里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驿站无分大小大门一律没有门槛,四个锦衣卫全穿上了红色的锦衣卫服,骑着马率先进了驿站大门。

说是囚车,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没有窗帘门帘的装饰,因此坐在里面的人从外面便能直接看到。还有,车把的上面套着一条偌大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人是待罪的官员。

四个锦衣卫进去后,几个士兵便押着高翰文这驾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

不久,又有一辆马车辗过来了,跟着也辗进了驿站大门。

饭菜少顷就上了桌。厅堂里三张桌子,四个锦衣卫坐在一桌,八个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前。

驿卒给锦衣卫和兵士的桌上端来了不同的饭菜。

高翰文的桌上却没有人送来饭菜。

八个兵士有些诧异,望了一眼高翰文那边,又望了一眼锦衣卫那边。见四个锦衣卫大人已经自顾吃喝起来,便也不敢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

高翰文也一声不吭,独自坐在那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双手把一个饭篮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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