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又低声道:“我和你是同样的病。”
海瑞又一怔。
李时珍接着低声道:“我七岁丧父,家母性情也是这样。”
海瑞抬起了头两眼大睁着望向李时珍。李时珍这时也两眼大睁着望向海瑞。
李时珍:“我已经知道你为何不生儿子了。教你一个方子,晚上回到房间,把夫人好好哄哄,什么药也不用吃,自然能生儿子。”说着径自笑了起来。
海瑞也只好报以一个无声的苦笑。
——听见外面发出笑声,海母的眼立刻睁大了。
这时的她搬着一把竹椅,静静地坐在卧室靠厅堂的门边,两眼大睁着,耳朵显然在关注着外间的动静。
据史料记载,海瑞自幼时到婚后几乎夜夜侍母同居一室,“年过四十,仍卧于母榻之侧,无分深夜拂晓,侍候茶水便溺,遇其母偶有不适,常坐侍天明”。
外间厅房又有了响动,海母突然坐直了身子,侧过了头,她感觉到媳妇又到外间厅房了。
——是海夫人进来了,跨进门槛先停在那里,低头的余光发现了厅堂正中的躺椅空在那里,立刻徐徐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走近桌旁,在凳子边站定了。
李时珍没有去看海夫人,而是望向了海瑞。海瑞坐在另一边的凳上,依然不说话,不叫夫人就座。
——海母身子坐得好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久才听到李时珍的声音:“嫂夫人请坐,我给你们诊脉。”
接着是媳妇轻轻的回答声:“是。”
知道儿子并没有叫媳妇坐,海母的脸舒缓些了。
——诊断男女子嗣妊娠之事,李时珍历来是同时把拿夫妇二人的脉息。这次也是如此,海瑞伸出了左腕摆在桌上,海夫人伸出了右腕摆在桌上,李时珍两手六指同时搭在二人的寸关尺上,判断脉息。
尽管母亲不在面前,海瑞这时仍然低垂着眼,海夫人也仍然低垂着眼,谁也不正面看谁一眼。
李时珍的目光开始望向海瑞夫人,这时心里又是一番感受。但见海夫人虽是匆匆梳洗过后,两眼低垂,却掩盖不住本有的容颜,端庄中不失清秀,忐忑中依然有诗书之家的风范。
李时珍这时已完全明白,海家无有后嗣,症结显然不是因病,而是因海母干涉子媳房帏,使夫妇恩爱淡薄所致。医可治病,不可治命,于是他将目光望向了海瑞,又望向海夫人,突然说道:“请刚峰兄嫂夫人抬起眼睛。”
——海母听到外厅李时珍这句话,突然紧张起来,眼睛又睁大了,耳朵竖在那里。
——“你们二位怎么回事?”李时珍动气了,“望闻问切,像你们这般连眼睛都不睁开,我怎么给你们治病?”
海瑞抬起了眼望向李时珍,海夫人也慢慢抬起了眼,犹自不敢正视。
李时珍:“不是要你们看着我,你们各自望着对方的眼。”
海瑞从李时珍的目光中如何看不出他的苦心和用意,会意之间乃把目光移了过去,望向妻子的眼。海夫人虽然把目光也移向了海瑞,却只望着他的鼻梁以下。
“不看了!”李时珍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身为夫妇,竟不敢对视,你们生不出儿子,那是任何医家都没有法子的事。我说,你海氏一门到底还要不要子嗣!”
——海母倏地站起了,是那副人天交战的神态,犹豫了片刻,终于走出门去。
——望见海母突然走了出来,海瑞立刻站起了,海夫人立刻站起了。
海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望着站在那里面目严峻的李时珍:“让李太医生气了。”说着,目光转望向海夫人:“自己的丈夫,明媒正娶,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瞧也不瞧的样子,你到底何意!”
海夫人把头低得更下了,轻声答道:“是儿媳错了,婆母莫生气。”
海母:“我生什么气了?还不抬起头,望着你的丈夫。”
海夫人那哪儿像在抬自己的头,简直比抬一座山还难,慢慢望向海瑞。
海瑞这时心里一阵难受,两眼望着妻子。
海夫人的眼终于正视到丈夫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心中蓦地涌上来的酸楚,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
“你看气不气人!”海母怒了,“当着李太医,受什么委屈了,竟然掉眼泪!”
海夫人竭力忍着,不让泪水再盈出来,慢声答道:“婆母,儿媳没有掉眼泪,是风吹了灰尘迷了眼睛。”说着从腰间慌忙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去印眼睛。
海母叹了一声:“李太医,你都看到了,就她这个样子,我海门怎么能有子嗣?”
是非已无可言,李时珍心中有了主意,望着海母:“太夫人,晚辈已经有处方了。他们但能听我的,我保太夫人在两年以内准定能抱孙子。”
海母的眼睛亮了:“那就请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不过,他们都得按我说的去做。”
海母:“这个自然。”
李时珍:“刚峰兄,嫂夫人,你们再望着对方的眼睛。”
海瑞和海夫人却同时慢慢望向了海母。
海母将竹杖在砖地上一顿:“太医叫你们互相望着,看我干什么?”
海瑞和海夫人这才将目光互相又望去。
李时珍:“望着,不要转睛。”
二人就这样望着。
李时珍:“好。下面再听我的。笑一笑。”
两个人又怔住了。
李时珍:“笑!”
海瑞强露出笑容,脸上依然那样僵硬。
李时珍又望向海夫人:“嫂夫人,要赶快,快笑。”
海夫人本不敢笑,被李时珍催着,又望见海瑞笑的时候那般奇怪的模样,忍不住真的笑了。
“好!笑得好!”李时珍大声赞着,“刚峰兄,再笑开些。”
海瑞也慢慢笑得自然些了。
突然,李时珍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震屋宇!
海母怔了。
海瑞和海夫人也懵了,敛了笑容望着大笑的李时珍。
另外一阵清脆的笑声也在门外响了起来,海瑞的女儿趴在门上也笑了。
海母的目光立刻向孙女儿瞪去,小女儿立刻收了笑声,怯怯地跑开了。
李时珍却仍在大笑,海母转过头来望着这个大笑的太医。
李时珍慢慢收了笑声:“好了。刚峰兄嫂夫人,你们该做官的做官去,该做饭的做饭去。我在这里跟太夫人一道给你们开处方。”
夫妻从厅堂走到后院都站住了。海瑞望着妻子:“准备些酒饭,留李太医在这里与母亲吃吧。”
海夫人的目光在海瑞脸上稍作停留,立刻移开去,低声地说:“只有豆腐,还有些青菜,没有酒。”
海瑞:“我到外面叫他们买壶酒来,你赶紧做饭去吧。”
“知道了。”海夫人向院子一侧的小门立刻走去。
海瑞走向通往后堂的院门,开了门,发现田有禄竟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只食篮,见到海瑞立刻一笑。
海瑞的眉头蹙起了:“田县丞,你这是干什么?”
田有禄连忙答道:“县尊,这不是给你的,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这是送给李太医的。”
海瑞眉头展开了,望向那只食篮。
田有禄:“县尊放心,知道县尊家里尊奉回教,这里只有一条鱼,一盘牛肉,一壶米酒。”
海瑞此时从心里冒出一丝感动,对田有禄也笑了一笑:“让你费心了。李太医在我家里吃,自然该我请客。”说着就伸手准备到身上去掏银钱,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来剩的一些铜钱都已交给母亲了,不禁有些尴尬,说道:“在我的俸禄里扣除吧。可记住了。”
田有禄是真的有些动容了:“县尊,你清廉我们都知道。可李太医是我们县请来救灾民的,饭食理应衙门开支。”
“他今天是在给我家人看病。”海瑞接过食篮,“这顿饭在我俸禄扣除,要记住了。”说着便欲转身,突然又停住了,问田有禄:“我离开了几天,忘记问你了,令尊接回来了吗?”
田有禄正颜答道:“太尊,几天前就接回来了。”
海瑞:“尊夫人对公公还好吗?”
田有禄的脸立刻阴暗下来:“那是个贱人,依然摔杯子砸碗,卑职已经把她打发回娘家了。”
海瑞叹了一声:“慢慢开导吧。”说着转身回走。
“县尊。”田有禄又叫住了他。
海瑞又停住了,望向他:“还有什么事?”
田有禄犹豫了片刻,说道:“没什么事,县尊去陪李太医吧。”
海瑞望着他:“有事就说。”
田有禄这才说道:“省里来人了,在后堂坐着,催我们县把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立刻交到省里去。”
海瑞的脸立刻端严了:“桑苗刚发芽,就来催生丝。告诉他,就说还没有生丝。”
田有禄:“瞒不住了。”
海瑞:“怎么说?”
田有禄:“省里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几百个百姓拿着第一茬缫的生丝到衙门来送给李太医,说是为答谢李太医的救命之恩,被他们看见了。”
海瑞沉吟了片刻:“你先去后堂,我立刻就来。”说着提起食篮向后宅厅屋走去。
田有禄也连忙向外面走去。
刚从后宅走到后堂的后门屏风边,海瑞便听见了后堂的大声说话声,停住了脚步。
是田有禄的声音:“上差,我们太尊正在让李太医看病,稍等等。”
另一个声音:“是他看病要紧,还是差使要紧!立刻叫他出来!”
海瑞绕过屏风,走进了后堂:“什么差使?”
那个书吏见到海瑞便站了起来:“海知县来了就好。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在前方和倭寇打仗的事你也知道。现在省里须立刻解送军饷过去。各县有粮的交粮,有钱的交钱。你们是受灾县,省里的意思要你们立刻将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全数解送到省里去,供织造局衙门的作坊织丝绸。这是文书,你自己看吧。”说完将一封公文递给海瑞,顾自坐了下来,在那里喝茶。
海瑞接过了那纸文书,打开看了起来。看完,先乜了一眼那个书吏,接着将公文递给了田有禄:“田县丞,你也看看。”然后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田有禄接过公文,心里知道又有一场架好吵了,便捧着公文,慢慢看着,假装思想,在那里等着海瑞说话。
“看完了?”海瑞睁开了眼。
田有禄:“回县尊,看完了。”
海瑞:“你觉得省里要我们淳安交生丝这件事办得到办不到?”
田有禄两眼望向了屋顶,在那里好像认真思考,好久才说了一句:“桑苗刚长出来,哪有生丝呀……”
“有没有生丝,我们都看到了。”那个书吏倏地站起了,“海知县,这可是军国大事!我来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亲口说了,五天,最多五天,你们得把第一批生丝解到江南织造局衙门的作坊里去。”
“织造局衙门的作坊?”海瑞不再兜圈子,也不再难为田有禄,目光倏地望向那书吏,“织造局衙门哪个作坊!”
那书吏当然早就知道海瑞的名声,这时见他突然发作便有些怵,但自己是拿着省里两级最高衙门的文书来的,底气兀自很硬:“织造局衙门的作坊就是织造局衙门的作坊,还有什么哪个作坊?”
海瑞:“据我所知,江南织造局以往的丝绸都是在沈一石的作坊织出来的,现在沈一石的作坊已经奉旨抄封。这公文却叫我们淳安将生丝解送到那里去。是不是沈一石的作坊已经又奉旨解封了?”
那书吏:“这件事正好要通告你们。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已把沈一石的作坊要作价卖给徽州的丝绸商了,现在就等着生丝上架。海知县,在下是递文书的,文书已经送到,生丝解不解送,你们看着办。我还要去建德呢。告辞。”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田有禄立刻站了起来,欲去送那书吏,见海瑞依然端坐未动便又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公文,望向海瑞:“县尊,卑职要不要带着人下去收生丝?”
海瑞:“收什么生丝?”
田有禄:“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给我们的期限可是五天?”
海瑞站了起来:“把公文压住。压五天,这张公文也就是一张废纸了。”
田有禄大惑:“县尊,省里的公文怎么会成废纸……”
海瑞:“过几天就知道了。你去把县衙外那些送生丝的百姓劝回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意李太医领了,生丝不会要。”
田有禄:“是。”
沈一石作坊那一百二十架织机还在“哐当哐当”发出巨响,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织房两边的门口都站着按察使衙门的兵丁。郑泌昌何茂才拉着杨金水领着几个徽州的大丝绸商来到了这间作坊。一行人走到织机中间宽宽的通道上站定了。
“看一看!大家都可以先看看。这里织出的丝绸都是上供宫用和卖给域外商人的。织出来的都是上等货,价也卖得起!”何茂才大声说道。
几个丝绸商便分别走到几架织机前,仔细看了起来。
沈一石的家抄封了,作坊却不能停。郑泌昌何茂才一面便派出大量人手到各县催缴生丝,一面请来了这些徽州织商,准备把沈一石的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分别作价卖给他们。这件事一旦谈成,前方打仗急需的军饷,和今年五十万匹卖给西洋的丝绸便都解决了。因而也有了上一节派人去淳安、建德催着收生丝的举措。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捉拿自己的新任巡抚赵贞吉和锦衣卫已在离杭州只有三十里的驿站了,几个时辰后自己便将锒铛入狱。
客厅的上方摆了三把座椅,郑泌昌陪着杨金水进来了,赶前了一步,用衣袖将中间那把座椅拂了拂:“公公请坐。”
杨金水在上午就接到了急递,知道赵贞吉今天就会到杭州,郑泌昌何茂才锁链加身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可上谕没到,这时还得与他们盘桓,便对郑泌昌说道:“你是巡抚,我怎么能坐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