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向那个随从太监示了个眼色,径自走了出去。
赵贞吉开始履行自己对胡宗宪的承诺,回到巡抚衙门立刻在二堂提审郑泌昌何茂才,以追缴赃款,急筹军饷。
四个锦衣卫是当然的陪审,一边坐着两个。各驻地宦官本身就负有宫里对当地官府监察的秘密使命,何况这个案件牵涉到织造局,杨金水理所当然地也参加了陪审。
防止串供,历来审讯这样的罪员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堂的是郑泌昌。
大明朝官场的通例,罪员在审讯定案上报圣裁之前,问官照旧以礼待之。有说是大明的官员获罪的几率太高,纵使无罪,经人诬告陷害可能一夕间锁链加身。今日之问官难保就是明日之罪员,今日之礼待别人,便能为明日别人礼待自己留下余地。因此郑泌昌由两个队官押上堂来之前已经去了锁链,而且在大堂中央摆了一把凳子,让他坐下。
郑泌昌的神态倒是让几个审他的人都有些惊诧。以往此人之弱怕事推诿卸责在官场中是有了名的,今日像变了个人,徐步走上堂来,向上面的赵贞吉杨金水深揖了一下,然后分别向两旁的锦衣卫拱了拱手便安静地在凳上坐下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和杨金水不禁对望了一眼,然后和四个锦衣卫也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赵贞吉叫他了。
“罪员在。”郑泌昌依然闭着眼睛。
赵贞吉:“圣旨你都听到了。你在浙江任布政使三年,任巡抚近一年。这四年间沈一石给你行过多少贿,你又在沈一石的作坊里拿过多少钱款,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们也好向朝廷向皇上呈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郑泌昌还是闭着眼:“赵大人,还有四位钦差,我郑泌昌究竟拿过沈一石多少钱财,你们可以去查。”
赵贞吉:“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大明律》载有明文,自己供认的和查出来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那我要说并没有拿沈一石的钱财呢?”郑泌昌睁开了眼睛。
几个人都是一怔。
四个锦衣卫脸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却并不接言,因为问官是赵贞吉。
赵贞吉也冷笑了一下:“郑大人,你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吧?”
郑泌昌:“十年寒窗,我有负圣人教诲。”
赵贞吉:“我今天不跟你说孔圣人也不跟你说孟圣人。老子有句名言,郑大人自然读过,那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郑泌昌:“已落天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完这句又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
堂上一片沉默。
赵贞吉突然对堂下大声问道:“淳安知县海瑞什么时候到?”
坐在大堂矮几前记录的书办立刻站了起来:“回中丞大人,上谕应该在今天一早就送到了。如果快,今晚就能赶到。”
赵贞吉:“那好。郑大人既然不领我们的情,就请回囚室。等海知县一到,让他审你!”
郑泌昌这时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睛闭得更紧了。
赵贞吉:“押下去。带何茂才!”
两个队官立刻走上来了,站在郑泌昌两边。郑泌昌又慢慢站了起来,这时却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突然说了一句:“杨公公放心,不该说的我绝不会说。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押下去!”杨金水激怒了。
两个队官立刻挽着郑泌昌的手臂把他押了下去。
带上来的何茂才和郑泌昌在大堂门外碰面了,何茂才两眼睁得好圆盯望着郑泌昌,郑泌昌却不看他,十分平静地向台阶下走去。
也就是这一照面,何茂才猛地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个人样,便又提起了气,大步向大堂走去,也向赵贞吉杨金水深揖了一下,却忘记了给两旁的锦衣卫行礼,兀自在凳上坐下了。
四个锦衣卫互望了一眼,脸色立刻阴沉了。
赵贞吉望着他:“郑大人该说的都说了。何大人,他当布政使的时候你只是按察使,他当巡抚的时候你才兼任布政使。你是从犯,应该知道怎样向朝廷交代。”
“冤枉!”何茂才嗓门还是那么大,一开口就把大堂都震得“嗡嗡”的响。
“闭嘴!”一个锦衣卫猛拍了一下身前的大案,显然是被他刚才的无礼加上此刻的咆哮震怒了,“再咆哮公堂,这里面可有的是刑具!”
何茂才习惯地把头猛地扭过去望向那锦衣卫,可就在目光一碰间,他立刻气馁了。
那锦衣卫站在那里骨架高耸,双目如鹰,显出一副立刻便会跃过来捕拿的架势!
何茂才把目光转向了赵贞吉:“赵中丞,我虽是革员,尚未审讯定案,请依《大明律》待我。”
赵贞吉:“我自然会以《大明律》待你。可几位是宫里的钦差,他们怎样待你,我就无权过问了。”
何茂才:“那好,该用什么刑,你们就用什么刑吧。打死了我,朝野自有议论。”
“这你就错了。”锦衣卫那头斜靠在椅子上冷冷地发话了,“比你大几级的官我们都打死过,蚊子都没有哼一声。何况你这么个小小的赃官。还有,你家里的人现在都还在西院关着呢。”
何茂才的脸色这才变了,站了起来:“我是拿过沈一石的钱,拿多少我认,能退多少我退。可上谕说郑泌昌和我贪墨有百万之巨实属冤枉!”
赵贞吉:“哪里冤枉了?”
何茂才:“我到浙江也就三年,沈一石的家财却供着好几任的官府开支,怎么能把账都算到我们头上?这是第一条冤枉。还有,朝廷给我们的俸禄也就那么一点,府衙里的开支又那么大,哪个衙门靠例银能够对付公事?赵大人,你也是封疆大吏,你在南直隶当巡抚只靠例银够衙门的开支吗?”
赵贞吉猛拍了一下惊堂木:“巧言狡辩!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好!你既然这样问了我,我也可以告诉你。我赵贞吉在哪里为官也从来不贪!你现在贪墨巨款,面对圣谕,尚如此猖狂,可见平日何恶不作!要定你的罪,我们有的是罪证,你不招,我们照例可以从重办你!”
何茂才:“赵大人,同在大明为官,相煎何急?”
“什么叫相煎!”赵贞吉又喝住了他,“你不贪墨,你不作恶,谁能煎你!我再问你一句,你贪墨的钱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你的后衙只有那么些银子?招出来,我和几位钦差自然会斟酌定罪。不招,现在我们也已经移文你的老家,派地方官去查抄了。藏在哪里,我们都能查出来。”
何茂才:“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拿沈一石的钱全算上,也不过三万两银子。三年了,已经花去两万多两,我剩的钱也就几千两。”
“把我们当小孩哄呀。”锦衣卫那头插言了,“二十年,你们浙江官府共贪墨了沈一石一百万匹丝绸,折合市价就是一千万两白银。就算你贪了三年,也该在一百五十万两数上,就算除去郑泌昌的一半,也该在七十五万两左右,再除去你以下官员的贪墨,你怎么也贪了五十万两。”
“冤枉!”何茂才逼急了又喊了出来,“我三年一共也就在沈一石那里拿了十几万两银子,多数都用在衙门的开支了!你们不信,打死我也是这个数。杨公公,你老要替我辩冤!”说到这里他也盯上了杨金水。
杨金水根本不看他,转向赵贞吉,“赵大人,这个案子也不是一堂两堂能够审定的。等到那两个陪审官来,可以先交给他们预审。”
赵贞吉:“上谕命我们立刻追缴赃款,以解前方抗倭军需。”
杨金水:“赵大人说得不错,为前方筹军饷才是军国大事。”
赵贞吉慢慢望向了杨金水,后者的目光也满含深意地看着他。赵贞吉立刻猜到了是几个徽商收买沈一石家产的事,这也正是他必须立刻与杨金水摊牌的事,于是向堂下喊道:“将何茂才押监。”
两个队官立刻上来了,这回也是看眼色行事,见几个问官都厌烦他便一上来就夹住了何茂才的双臂,押了出去。
退堂之后,杨金水立刻将赵贞吉请到了织造局衙门。
十万两一张的银票,一共是五张,都是在杭州的银号能够即换即兑的现通票——从杨金水手里递到了赵贞吉手中。
赵贞吉拿着这五张银票,疑惑的目光望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现在胡部堂督率的兵马是五千人,安徽江西福建将到的援军是两万人,二万五千人这五十万两银子可以做一个月的军需。”
赵贞吉:“杨公公,这银子是哪里来的?”
杨金水:“不说赵大人应该也知道,就是转卖沈一石家产的定金。”
赵贞吉慢慢将银票放回了案上:“上谕是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并没有叫我们转卖沈一石的家产。杨公公,没有新的上谕或是内阁的廷寄,我不能这样做。”
杨金水也不再去拿那些银票,坐了下来:“那赵大人一定另有办法为前方筹集军饷,也有办法将朝廷今年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织出来了?”
赵贞吉:“追缴赃款就是为了筹集军饷。至于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朝廷是不是另有动议,我们也只有候旨。”
杨金水:“不要候了,旨意早就有了。东南抗倭,北边抗鞑靼,今年还有那么多地方遭灾,朝廷全指着江南了。五十万匹丝绸今年必须卖给西洋,胡部堂肃清东南海面也是为了能把丝绸运出海去。赵大人真的连这个也不明白?”
赵贞吉:“杨公公可否给我出示宫里的旨意?”
杨金水:“旨意我现在没有,吕公公的信函赵大人愿不愿意看看?”
赵贞吉沉默着。
杨金水从腰间掏出了钥匙,走到墙边的大柜前打开了一把铜锁,拿出了一叠文纸都放到了大案上,先从上面拿起了一封信,显然早有准备,那信就叠在信封外面,递给了赵贞吉。
赵贞吉很快便看了,还是沉默在那里。
杨金水:“大明朝是皇上的大明朝,不是吕公公的大明朝。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老祖宗不会叫我们这样做。吕公公的信赵大人现在看了,要是还有异议,我这就给老祖宗回函,大不了让老祖宗请皇上躬亲,亲自给赵大人再下一道旨意。”
赵贞吉当然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抗拒,但答应胡宗宪的话,他得履行承诺:“既然宫里有旨意,我当然照办。可把沈一石的家产转卖给胡部堂的亲谊摆明了是郑泌昌何茂才的用心。杨公公,前方抗倭的大事都在胡部堂肩上,这件事不能牵上胡部堂。我们可以把家产转卖给别的丝绸商。”
杨金水看着他,好久才说道:“沈一石的家产只能卖给胡部堂的亲谊!”
赵贞吉有些激愤了:“为什么!”
杨金水看着他这副神态不再接言,而是用左手揭开了身边的茶碗盖,再伸出右手的中指在茶水里蘸了蘸,然后在案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严”字!
赵贞吉脸色立刻变了!
杨金水:“赵大人,最近内阁的变动你也知道了。皇上把内阁的实权交给了徐阁老。你可是徐阁老的学生,何必要为了别人牵上这个字呢?”
赵贞吉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望向杨金水的目光显然是完全屈从的神态。
杨金水这才又拿起了刚才从柜子里掏出的那叠文纸:“这里就是我跟那五个徽商签好的约。所不同者,把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改成了十万匹丝绸,今后每年上贡的两万匹丝绸改成了三万匹丝绸。这五十万两银票就是从今年增加的十万匹丝绸中拿出的一半。为了国事,我也是尽了心了。赵大人要没有别的异议,就请在这五份约书上签上名带回衙里盖上巡抚衙门的大印。用这五十万两银子立刻筹办军需粮草,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
赵贞吉的手伸出来好艰难,但还是把杨金水递过来的那叠约书和那五张银票接了过去。
几十条装满了军粮军械火药和军饷的大船都升起了风帆。每条船上都站着护船的官兵。
赵贞吉站在码头的台阶上,向站在下面两级台阶上的解运官大声说道:“这些军需限四天内押送到胡部堂大营!迟误一天者,斩!”
那解运官大声答道:“是!”立刻站了起来疾步向台阶下走去,一边大声令道:“起锚!起锚!”紧接着迈步登向紧靠码头边那条主船,一双手立刻伸过来了,接住了这解运官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拉解运官那人竟是胡宗宪安在巡抚衙门的那个书办!
几十条大船都起锚了,向着运河的下游扬帆连樯蔽江驶去。
赵贞吉定定地还站在那里,眼中一片黯然。
帐外是连天的暴雨声,帐内却十分安静。胡宗宪站在大案前看着赵贞吉的公文,脸上立刻浮出了激动,又抬眼望向跪在前面的那个浑身透湿的解运官:“这么大的雨,只用了四天你们就把军需送来了,你们辛苦!”
那解运官抬头答道:“赵中丞有死命令,限定我们四天一定运到。”
胡宗宪:“你带着押运的官兵先去用饭休息,雨停了再回杭州。我有回文答谢赵中丞。”
那解运官磕了个头:“是。”站起来走了出去。
胡宗宪:“来人!”
几个将官湿淋淋地从帐外进来了,笔直地站在两边。
胡宗宪:“军需粮草到了,立刻送到戚将军军营。传我的令,按商定的部署进剿温岭的倭巢!”
几个将官齐声吼应:“是!”同时奔向帐外的雨幕中。
暴雨连天,帐内昏暗,胡宗宪端起了案上的灯,转身望向挂在帐幕上的军用大图。亲兵队长这时领着那个书办悄悄地进来了。
亲兵队长轻声唤道:“部堂。”
胡宗宪仍然看着地图:“说。”
亲兵队长:“王书办来了。”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亲兵队长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了灯,放在案上。
那王书办浑身湿淋淋地跪了下去:“叩见部堂大人。”
胡宗宪紧望着他。
那王书办抬起了头:“部堂,你老那几个乡谊没有走成。跟巡抚衙门和织造局衙门签了约了!”
胡宗宪脸色立刻变了。
那王书办紧接着说道:“这回运来的军需就是几个乡谊交给巡抚衙门的定金筹办的。”
胡宗宪在那里站了好久,接着向外走去。
亲兵队长连忙抄起雨伞跟去。
胡宗宪走出大帐,走向雨幕。亲兵队长慌忙把伞罩上去,胡宗宪手一挥,挥掉了雨伞,走入了暴雨之中。
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火光喷射!
暴雨倾盆,乌云覆盖着陆地覆盖着海面一直到遥远的天际。倭寇的火炮架设在岸边的寨栅内,架设在海面的战船上,连续向陆上戚继光的前沿阵地轰击!
炮火在戚家军的官兵的前方,在他们的左右两侧,有些甚至就在他们的身边炸起一团团火光!可所有的人都匍匐在雨地上一动不动,更难得是那些马竟也匍匐在人的身旁一动不动。
戚家军的火炮其实早已摆好,炮口也早就对准了倭寇的寨栅和海面的倭船,但这时都沉默着,没有一尊炮开火。
大雨中,戚继光那匹大白马也静静地趴在他的身旁,炮火在不远处炸出团团火光,暴雨砸落得它将两眼紧紧地闭着。白马的身边,亲兵举着一把大油伞,伞下戚继光跪蹲在那里,拿着一只单筒的千里镜望着前方的倭寨和倭船。
单筒千里镜里:弥漫天地间的雨帘中依稀能够看到,无论是倭寨还是倭船,倭寇全隐伏在炮后,而每尊炮前方的寨地上和船板上都跪满了捆绑着的大明百姓。
司炮的把总弯腰跑过来了:“将军,还炮吧!再不还炮,我们的伤亡就大了!”
戚继光放下了千里镜,沉默在那里。
也许是为了节约炮药,见戚家军毫无动静,倭寨倭船那边的炮火渐渐稀疏了,又渐渐停了。
这时雨也渐渐小了,海天上的乌云在慢慢散去,海面上的雾又慢慢起了。
戚继光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倭巢里倭船上全是我大明的百姓,此战不求俘敌立功,只求救出百姓!没有我的军令不许放炮,不许出击!待我们的船在海面靠拢形成合围再全面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