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齐大柱心里猛地有了感觉,紧望着那个跑来的女人。

那女人跑过来后却没有看他,径直在戚继光面前跪下了,高高地抬起了头:“你就是戚将军吧?”

戚继光:“是。你有什么事?”

“我要跟这个男人!请戚将军做主。”那女人石破天惊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接着在地上磕了个头。

戚继光有些纳闷:“你要跟哪个男人?”

那女人又抬起了头,看着戚继光:“就是将军身边这个男人!”

齐大柱一震,眼睛大睁着望向那个女人。那女人却没有看他,还在紧紧地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慢慢望向齐大柱,又望向那个女人:“你说的是他?”

那女人:“就是他!”

戚继光:“为什么?”

那女人:“他帮我杀了杀我全家的倭寇!”

戚继光:“你要报恩?”

那女人:“是。”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妻室。”戚继光说着望向齐大柱。

“他有没有妻室都不紧要。”那女人抢着大声答道。

这样的事戚继光也是头一回遇到,心觉有趣,毕竟贸然,便又望向齐大柱,再望向那女人:“你知道他愿不愿要你?”

那女人好坚决:“我跟着他就是。”

戚继光倒被她的态度打动了,定定地望着齐大柱。

齐大柱反倒低下了头。

戚继光对那女人说道:“你先到那边等着。”

那女人磕了个头,静静地站起又静静地向齐大柱的兄弟们那群人走去,始终没看齐大柱一眼。

齐大柱那些弟兄们站在那里早就看懵了,无数双目光这时都望着这个静静走来的女人。

那女人走到离他们约一丈处便自己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戚继光带着齐大柱继续向山岭那边走去:“你有妻室吗?”

齐大柱:“原来有,去年生孩子,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哦。”戚继光不禁又望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大步向前走去。齐大柱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走进了一片树林。

“禀部堂,属下把他带来了。”戚继光单腿跪了下去。

齐大柱站在那里有些懵。前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的那人又黑又瘦并不起眼。而赫赫有名的戚将军正是冲着那人跪了下去。

戚继光又站起了,对着齐大柱:“这就是当初放过你的胡部堂。快来拜见。”

齐大柱惊了,这才知道此人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立刻双腿跪了下去:“小民齐大柱拜见胡部堂!”

胡宗宪浅浅一笑:“是海知县派你们来的?”

齐大柱:“回部堂大人,是。”

胡宗宪:“这次你们立了功。”

齐大柱:“回部堂大人,应该的。”

胡宗宪:“你们没有拿朝廷的军饷,谈不上应该。”

齐大柱抬起了头:“当初要不是部堂大人放了我们,后来要不是海知县救了我们,我们已经死了几回了。能为朝廷出点力,当然是应该的。”

胡宗宪望向了戚继光:“听到了吗?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朝廷。他们心里的朝廷就是我们这些官。”

戚继光肃然动容:“属下明白。”

胡宗宪又问戚继光:“他们答应留下了吗?”

戚继光:“回部堂,他答应了,有些人愿意跟他留下,有些人要回去。”

胡宗宪慢慢站起了:“把军报写好了,给他们记头功,其他的按功保举,我今晚就向兵部呈报。”

戚继光:“是。”

“起来吧。”胡宗宪又望向了齐大柱。

齐大柱这才站了起来。

胡宗宪:“你现在虽然是官军了,打这一仗还是义民所为。我没有别的赏你,送你这把剑吧。”说着解下了腰间的那把剑递了过去。

齐大柱呆呆地站着,没敢伸手去接宝剑。

戚继光也有些意外:“部堂,这可是你在兵部时就用过的剑,怎么能送人?”

胡宗宪:“我带着它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不如送给他多杀几个倭寇吧。”

什么叫“没有多大的用处”?为官无非进退二字,戚继光立刻感到了他内心深处的退志,而且是那种无奈的退志,心里便觉一酸,看见胡宗宪双手把剑还递在那里,连忙低声对齐大柱:“快接过来!”

齐大柱又跪下了,双手举起接过了那把宝剑。

胡宗宪开始向山岭那边走去,亲兵队长和亲兵们牵着马立刻跟去。

戚继光深揖下去:“送部堂!”

胡宗宪又站住了,回过头来,齐大柱这时捧着宝剑还跪在那里正望着他。

胡宗宪:“托你们那些回去的弟兄带句话,感谢海知县。”

齐大柱大声应道:“是!”

天色渐渐暗了,胡宗宪和他的亲兵们消失在黑黑的树林深处。

海瑞赶到杭州馆驿已是亥时。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相隔数月,这次进来驿丞驿卒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驿丞亲自举着灯,驿卒在后面替他牵着马走进了院门。

“王知县到了吗?”海瑞一进门便大声问道。

“敢不先到?”王用汲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院里,还是那副笑容,望着海瑞。

一个在淳安,一个在建德,比邻之县,可几个月就是没能见面。海瑞见到他顿感春风习习扑面而来,立刻走了过去:“你总是比我腿快。”

王用汲:“我比你近,地利而已,地利而已。”

“住哪里?”海瑞问王用汲。

驿丞立刻接言:“给二位老爷安排了东院大房。王老爷说一定要住你们原来住过的那两间,小的只好从命。若是嫌办公事不便,还可以调。”

“原来的好!就住我们上回那两间。”海瑞大声赞同说。

可一进门,海瑞就感觉不对,这是原来那间房吗?

——房梁上吊着灯,房角上坐着灯,书案上摆着灯,大放光明!房间确还是那个房间,摆设却全换了,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书案也大了许多,上面的纸笔墨砚显见都是上品,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换成了上等的细瓷,而且还摆有花瓶、古玩。

海瑞站在房子中间,上下左右扫了一眼。

驿丞站在他身边,指着房门边那架黄花梨洗脸架:“海老爷先洗把脸,待后让他们伺候你老沐个浴。看还缺什么,我再派人给你老送来。”

海瑞这才看到,房门边的洗脸架上还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清水,一块雪白的淞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慢慢望向那驿丞。

王用汲站在另一边鬼笑,他知道,驿丞立刻要碰一鼻子灰了。

“点这么多灯干什么!”海瑞果然一开口便给他一钉子,“还有这些花瓶之类!我们是来办公事的。桌上留一盏灯,其他没用的东西都拿走。”

那驿丞立刻窘在那里:“海老爷,你老和王老爷虽还在知县任上,这回可是奉旨办差。我们是按规制接待。”

海瑞:“什么规制?《大明会典》上有这个规制吗?”

那驿丞只好望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恭敬不如从命。你们就按海老爷自己的意思办吧。”

驿丞只好对外面的驿卒喊道:“取叉子来,把房梁上的灯还有座灯都熄了。把花瓶古玩都搬出去。”

立刻进来两个驿卒,一个拿着一根好长的竿叉便去叉吊在房梁上的灯,另一个便去取摆在各处的花瓶古玩。

王用汲对海瑞说道:“先擦把脸吧。让他们干,去我房间坐坐。”

“不擦了。”海瑞说着便招王用汲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对那驿丞说道,“一百两一匹的淞江棉布用来做脸帕,你们也太阔气了。换了,我只用麻的。”

边说着,就到了王用汲的客房门口,一推开门,海瑞便又是那副不想进去的样子。

——王用汲的房间和海瑞刚才的房间是完全一样的规格和摆设。

“算了。我还是到院子外边站站吧。”海瑞说着便走。

王用汲一把拉住了他,仍然笑着:“你不愿意过好日子,还不许人家舒服点?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海瑞:“好大的人情。润莲,你知道这种规格一人一天要花多少银子吗?”

王用汲:“包括饭食,每天二十两。”

海瑞:“知道你还住?”

王用汲收了笑容:“因为这是赵中丞和织造局亲自安排的。”

赵贞吉是巡抚也是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他安排陪审官的食宿规格尚可理解,可王用汲偏偏把“织造局”三个字说得很重,这里面就有文章了。

海瑞立刻警觉起来:“上谕下来都五天了,我们来了不立刻召集办案,倒在规格上做起文章来了。”

王用汲:“其实,赵中丞已来过了,等了你一个时辰,刚走。”

“是么?”海瑞立刻转身,“那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都什么时候了?”王用汲一把拉住他,“赵中丞说了,明早卯时在巡抚衙门会面。”说着便把门关了,接着把海瑞拉到靠墙的椅子边:“来,坐下说。”

海瑞被他让着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了。王用汲拖着旁边那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先不说规格的事。刚峰兄,你接到上谕是什么时候?”

海瑞:“一天前清晨时候。”

王用汲:“建德比淳安近,我接到上谕是两天前的傍晚。遵省里的安排,白天忙着交接县衙的事,这两晚可是夜夜没合眼,睡不着。”

海瑞笑了:“是呀。这么大的案子,被审的睡不着,审案的当然也睡不着。”

王用汲:“你也睡不着吧?”

海瑞:“那倒没有。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觉该怎么睡还怎么睡。”

“你倒睡得着。”王用汲叹了一声,“你就没想想,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为什么是赵中丞,两个陪审官为什么是你和我这两个新调来的知县?”

海瑞望着他:“想得有些道理。”

王用汲压低了声音:“赵中丞是徐阁老的学生,你和我是高大人和张大人推举的人。愣要说派系,我们三个全是裕王爷这边的人!”

海瑞依然静静地望着他。

王用汲:“这么大案子,皇上为什么会同意全用裕王爷的人来查?用意只有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海瑞:“说下去。”

王用汲却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笺纸上写了两个字,踅回来,伸到海瑞面前。

海瑞注目望去,笺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倒严”!

海瑞点了点头,王用汲立刻揭开身旁的灯笼罩将那张纸点燃了,快烧尽时放到自己这边的茶碗里,这才又坐了下来,紧紧地望着海瑞。

海瑞也紧紧地望着他,一副等着听下去的神态。

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这个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手脚,从浙江入手?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这一党势力太大,在朝廷动他们立刻便会牵动两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顾忌,还没有下最后倒他们的决心。刚峰兄,这样的事交到浙江,交给我们,你我肩上担的是天大的干系,脚下踏的却是薄冰哪。”

海瑞显然认同了他的见解,也格外严肃起来:“那这个担子你准备怎样担?”

王用汲:“一句话,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海瑞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什么叫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王用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人这二十年干的事有多少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廷那么多大员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说过一句话?何况还有许多只有天知道的事情!从浙江入手就是为了投鼠而不忌器。牵涉到‘鼠’我们可以严查,牵涉到‘器’,我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海瑞开始换了一种目光望着王用汲,他突然发现这个人品厚道遇事随和的人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思虑,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对他油然而生佩服还是蓦然生了一丝隔膜,目光便透出了这种复杂。

王用汲正望着他的眼,当然感觉到了他的神态:“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们不这样想,郑泌昌何茂才就会想得比我们明白。为了避罪,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宫里扯,往皇上身上扯。这一扯,案子便一个字也审不下去。你和我,还有赵大人这一关就比郑泌昌何茂才还要难过!”

海瑞仍然紧紧地望着他:“赵中丞是不是也这样想!”

王用汲想了一下:“他来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说,但可以料定,他也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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