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被爱妾在背后抱着,这番话又是如此贴心贴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这种感觉甚难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后这个女人依靠的大树,还是背后这个女人是支撑自己的大树?他将手里的书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双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李妃许久没有见到裕王这样的目光了,这时被他看得羞涩感动委屈一齐涌上胸头,低下了头:“臣妾要是说得不对,王爷只当臣妾没说就是。”

裕王:“说得好,说得很好,接着说。”

李妃这时望着裕王的胸襟,轻轻说道:“朝里的大事臣妾哪里知道那么多。可有一条臣妾心里明白,先帝正德爷就是因为没有后嗣,父皇当年才因宗人入继大统。眼下父皇只有王爷这一条根,王爷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终有一天要由王爷承祧,父皇怎么会断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这件事看,吕公公发配去修永陵,严阁老被命在家里养病,却让徐师傅在内阁当值,就足见父皇不愿伤着王爷。再说浙江的事,有赵贞吉在,有谭纶在,不会出大乱子。就算王爷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做事过了头,也是清官在办贪官,犯不了大罪。《易经》上说‘潜龙勿用’。在杨金水押进京师之前,王爷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自然会有旨意,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到该来的时候也自然会来。”

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这番话轻轻一拨,竟见到了一线光亮,见李妃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要是个男人从小好好读书,不比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他们差。”

李妃被他说得破涕笑了:“臣妾劝王爷,王爷反笑臣妾。”

裕王:“我说的是真心话。往后遇到什么事,你都这样跟我说。听你的,关上门,咱们这几天只让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完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卷书,坐下认真地看了起来。

李妃心里热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着在那里看书的裕王,好一阵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针线,走到裕王身边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边绣着道袍,一边陪他看书。

可这时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里看了没有几行又站了起来,又开始似看非看来回踱步,显然剪不断理还乱还在牵挂那件天大的心事。

李妃望着他:“王爷。”

“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

李妃笑着:“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词。”

裕王:“哪句词?”

李妃笑道:“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裕王尴尬地淡淡一笑:“没有的事。”又坐了下来,不再踱步,盯着书看。

李妃沉想了想,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侍候在廊子那头的一个宫女招了招手。

那宫女疾步轻轻走过来了,蹲着行了个礼:“王妃。”

李妃在她耳边问道:“世子和冯大伴在哪里玩?”

宫女轻声答道:“在前院。”

李妃低声吩咐:“叫冯保来,我有个差使派他出去一趟。”

那宫女:“是。”提着裙裾急忙走了出去。

好些车轿来了,严嵩府大门前随从亲兵都站满了,却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挡在外面。一个随从不停地在叩着门环,里边却始终没有回应。

一座大轿里走出了严世蕃,紧跟着另外两座大轿里走出了罗龙文和鄢懋卿,还有一些轿里走出了几个二三品大员,都惊惶地望着那座紧闭的大门。

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门当街的繁华处,虽然门前圈出了好大一块禁地,怎奈毕竟是车马幅辏之处,不远处对面便是酒楼茶楼。这时远处便有好些目光在惊诧地望着相府门前今日这异常的情状!

相府对面的“日月兴”酒楼当时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严府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有多少到严府拜谒的官员在这里候见歇息,有多少官员在这里请出严府各色人等摆酒谈事。一个个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这样的钱,便是子孙几辈子也吃不完了。老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个明字拆开了取了个“日月兴”,赚了钱便不惜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着,以便这些官客饮酒谈事。

这时二楼临街的一个包间推开了,小二把换了便服的冯保和他带的一个随从让了进来。

冯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过了,来壶茶吧。”

小二:“是呢。”答着却不走,仍站在那里。

冯保目光已经望向对面相府。跟他的那个随从向小二说话了:“我家大爷说了来壶茶,没听见?”

那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两银子,请客官先赏钱吧。”

“一壶茶十两银子!”冯保转过头来了,盯着那小二,“你这里卖的什么茶?”

那小二:“大爷,咱们日月兴开了也不止一年两年了,都是这个价。”

冯保:“我问你卖的什么茶!”

那小二一点也不示弱:“什么茶都是这个价。你老没看见对面就是严阁老的府第吗?京里的尚书侍郎,京外的总督巡抚来这里都是这个价。”

“比尚书侍郎总督巡抚还大的人呢?也要这个价吗?”冯保也来了气。

那小二怔了一下,接着轻蔑一笑:“那除非是严阁老了。可他老也不会到这里来饮茶。”

冯保倏地站了起来,太监的尖嗓子便露了出来:“要是比严嵩还大呢!”

那小二这才仔细看清了冯保那张几分像妇人的脸,立时有些省了:“大、大爷也是宫里的……”

冯保从袖子里掏出两枚铜钱往桌子上一摆:“就这么多钱,来壶茶。”

那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铜钱又奉送回去:“既是宫里来的公公,小店有规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说着急忙向外走去。

“回来。”冯保又叫住了他,“你刚才说也是宫里的,什么意思?”

那小二堆着笑:“不瞒公公,那边包间里也坐着两个宫里的公公呢。”

冯保不露声色:“那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一起的,却各有各的差使。不许说我们在这里,也不许再说他们在这里。说了,你这个店明天就不要开了。”

那小二:“这个小的明白。那边的两个公公也这样说呢。”

冯保:“对那边的公公也不许再说。听见没有!”

那小二:“不会再说。”

冯保:“去吧。”

那小二这才疾步走了出去。

冯保转对那个随从,那随从连忙将耳附了过去,冯保轻声说道:“立刻回去,告诉王妃,就说宫里也派了人在这里看严府的动静。”

“明白。”那随从也急忙走了出去。

小二捧着个托盘进来了,官窑的瓷器,还有四碟精致的点心,一一摆了下来,接着又殷勤给冯保倒茶。

冯保:“不叫你就不要再来了。”

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

冯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门处。

远远地突然望见严世蕃大步走到了门边,在那里骂着,喝开了叩门的随从,两手抓起两个门环同时猛叩起来。

冯保睁大了眼。

相府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景德镇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也没有任何花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

严嵩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淞江棉布短衣长裤,孤独地坐在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

按阴历的说法,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中元是最后一次。每年每次的晒书,严嵩都不让下人动手,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今年是真的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两个书吏徜徉在竹板间晒书。

可大门外的门环叩得满院子乱响,严嵩当然都听到了,却一直像没有听见,那眼神也不再在书上,而是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条石面通道,满眼里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

两个书吏显是见惯了这种现象,阁老不吭声,他们便也像没有听见,机械地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门越敲越响了,外面传来了严世蕃的咆哮声:“你们这些奴才!我来看爹,竟也敢疏离骨肉!再不开门,一个个都杀了!”

守候在大门里边的两个门房有些六神无主了,都望向了坐在椅子里的阁老。

严嵩这时抬起了目光,虚虚地望了望大门,又转向了两个晒书的书吏,看他们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两个门环震天价响,一个门房没法子了只好在里面大声答道:“回大爷的话,阁老有吩咐,今天不见任何人。”

严世蕃的吼叫声更大了:“去传我的话,他不要百年送终的人,我一头就撞死在这里,让他断了根!”

两个门房慌了大声回道:“大爷莫急,小人这就去禀告。”

答着,一个门房躬着腰向严嵩走去。

严嵩这时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了:“告诉他,我不要送终的人。”说着便离开椅子向石阶登去。

那个门房连忙奔过去搀住他登上石阶,向大厅里面走去。

罗龙文鄢懋卿就陪着严世蕃站在大门外,竖着耳朵,这时连里面门房的声音都没有了,便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都望着严世蕃。

其他的官员和诸多随从更是噤若寒蝉,哪里敢发出半点声响。

严世蕃站在大门外正中出着神,突然吼道:“去西苑!到内阁值房找徐阶!”说着径自走向自己的大轿。

好一阵忙乱,各官待严世蕃的轿子抬起了都纷纷上轿。

一行向西苑方向乱踏而去。

到了西苑禁门,才知道今天这里也进不去了。

下马石前,严世蕃带着罗龙文鄢懋卿刚下了轿便看见六部九卿好些官员都被挡在门外,高拱张居正两个冤家正在其中,似乎跟禁门前那个把门的太监在交涉着要进去。

今日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是司礼监那个姓石的秉笔太监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禁门外站满了禁军,禁门内还站着好些提刑司的太监。

严世蕃虽出了阁,威势依然,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径自越过高拱和张居正:“石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六部九卿压着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公事都没人管了!大明朝是不是把内阁都给废了?”

那石公公本来对他还算礼敬,站起来时见他出语竟这般离谱,脸上便也不好看了:“小阁老听谁说内阁给废了?谁敢把内阁废了?”

严世蕃:“首辅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倒让一个次辅把家搬到了内阁值房,司礼监现在又不让百官进内阁,各部的公文还要不要票拟?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连番逼问,那石公公神色也冷峻了:“小阁老!你现在虽已经不在内阁我还尊称你一声小阁老。刚才那些话似乎不应该是你问的,咱家也不会回答你。”

严世蕃多年替父亲实掌内阁事务,嘉靖曾数度赞他“勇于任事”,在百官看来也就是敢于独断专横,眼下自己虽然出阁,父亲仍是首辅,这股霸气一时半会要改也难,现在被那石公公当着众人这般讥刺,心里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我是出阁了!可一个吏部,一个工部我还兼着差使,误了百官的事,误了给皇上修宫观的事谁来担责!”

那石公公久任秉笔也不是善茬,仍然不急不慢:“这样说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说公事,小阁老既问到这里,咱家这就一并告诉诸位。司礼监内阁商议了,从今日起,各部有公文都在这里交了,我们会送进去,该票拟的内阁会票拟,该批红的司礼监会批红。至于各部官员,一律只能在禁门外等候。”说到这里他一声呼唤:“来人!”

禁门内走出几个司礼监的当值太监。

那石公公:“把严大人还有高大人张大人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来,送内阁交徐阁老!”

“是!”几个当值太监答着便分头走向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等人面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请拿出来吧。”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站着未动。

罗龙文和鄢懋卿也对望了一眼立刻望向严世蕃,哪里敢将公文就这样交出去。

严世蕃急的就是这件事,父亲闭门不出,宫里又无旨意,现在听了石公公说所有的公文都交徐阶,更是疑上了:“石公公适才的话严某没听明白。是不是说从今日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阶一个人说了算?”

那石公公望着他好一阵子:“我刚才已经说了,除了公事,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说到这里转对几个当值太监:“收公文!不愿交的就让他拿着,先收肯交的!”

几个当值太监便去收那些已经拿在手里的官员们的公文。

那石公公这时既不看严世蕃也不看高拱张居正,望着那些已经交了公文的官员:“交了公文就没你们的事了,都先回去,明天来取回文。”

一夜之间朝局突变,京师各部衙门司以上官员无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确实有正经公文要报内阁,有些却是并无要紧公事,而是借口来探个究竟。现在见到这般阵势,听了石公公这句招呼,无论是来办公事的还是来探消息的,都知道接下来再不走就可能卷到一场政潮中去。一时间有轿的坐轿,有马的上马,一大群人都没了先后顺序,转眼间一条好宽的跸道竟马轿乱碰挨排着抢道而去。

这里立刻冷清了许多,就剩下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一拨,高拱张居正一拨,站在禁门石阶左右,兀自没有将袍袖里的公文拿出来。

那些收了公文的当值太监都望向椅子前的石公公。

石公公脸子不好看了:“当你们的差,看我干什么?”

那几个当值太监只好赔着笑走到严世蕃高拱张居正他们面前。

那个走到严世蕃面前的太监:“小阁老,小的给你老当差,你老有公文就交给小的吧。”

严世蕃哪里睬他,直望向那石公公:“石公公,严某再请问一句,大明朝六部九卿的事是不是现在都徐阶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连内阁都不能进了!”

那石公公好不耐烦叹了一声:“小阁老要还是问这样的话,就回家问严阁老去。”说完这句不再理他,转对高拱张居正说道:“还有二位大人,有公文也请呈上来,人却不能进去。”

这两句话将严世蕃顶得愣在那里,眼见他不只对自己,对徐阶那边两个人也一视同仁,便一时说不出话来,禁不住瞟了一眼站在那边的高拱和张居正,看他们如何回话。

“石公公,其他各部能不能进内阁我不敢过问。但兵部今天的公事必须进内阁,必须向内阁面陈!”张居正终于说话了。

这句话让严世蕃又来了精神,立刻露出了冷笑,紧盯着那石公公。

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来了劲,跟严世蕃一道紧盯着那石公公。

高拱此时却出奇地冷静,默站在那里,但明显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气势。

张居正一脸的端严,走到了那石公公面前掏出了袍袖里两份公文:“这两份公文,一份是浙江抗倭的军情急报,一份是蓟辽鞑靼犯关的军情急报,打不打怎么打台州和蓟州都在等着兵部的军令。五天内廷寄不能送到误的可是军国大事!”

那石公公的脸色也凝肃了,同时难色也出来了。

严世蕃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那石公公望着张居正:“军国大事确乎要紧,张大人就不能在公文里写明白了?”

张居正:“石公公应该清楚,军事方略从来由兵部向内阁面议,哪有背对背能说明白的?”

严世蕃接言了:“那吏部工部刑部礼部呢?还有高大人管的户部呢?高大人是不是也要说给前方供应军需必须面议?”

一直沉默的高拱这时从袍袖里掏出了公文,并不看严世蕃,望着那石公公:“户部管着军需粮草,按理也应该向内阁面议。但朝廷既然定了这个规矩,户部的公文这就请石公公转交徐阁老,由内阁决断。至于兵部,管的是用兵方略,不当面陈述,内阁便无法做出部署。张大人进内阁关乎兵凶国危,户部决不和兵部攀比。张大人必须进去,我愿意回户部等批文!”说完将公文双手向那石公公一递。

那石公公接过了高拱的公文,想了想望向严世蕃:“小阁老,高大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曾久在内阁,你认为兵部的事是否应该到内阁面议?”

严世蕃:“都商量好了倒来问我?我也回石公公一句原话,这样的猫腻我不会回答你,我就看你们怎么做戏!”

那石公公终于被他惹恼了:“来人!立刻领张大人到内阁值房见徐阁老,军国大事谁敢玩猫腻,等着皇上砍头就是!”

“是!”一个当值太监立刻应着,走到张居正身前,“张大人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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