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别过了头,原来就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高翰文揖后双手一直抱在胸前,头也依然低着:“我本不配来送你,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借用嵇康那句话吧……”说到这里他喉头已然哽咽了,费劲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广陵散》从此绝矣……”说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个包袱,咽进了那口泪水,沉默少顷,平静了声调:“从此我也再不会弹琴了,包袱里是我记的一些琴谱还有昨日买的几件衣服,这些你要嫌弃都可以扔到河里去。只是有几封书信,是我写给海知县王知县的,拜托你转交他们,报个平安吧。”
芸娘背着他揩了泪,转过头去双手接过了琴囊也接过了包袱:“书信我会转交,琴和琴谱就算我帮你收着吧……”说到这里两眼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这番话一挥,立时无声地震颤起来,开始还懵在那里,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终于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识地深点了下头。
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个包袱,径直向客船走去。
两个锦衣卫也立刻走向了黄锦单腿跪别,黄锦一挥手,二人也疾步向客船走去。
黄锦的目光。
高翰文的目光。
跳板收起了,船篙一撑,橹桨摇了起来,那条客船慢慢离岸而去。
黄锦转身钻进轿内,两只小轿飞快地向东便门抬去。
这里只剩下了高翰文,还在望着那条渐渐摇向河中的客船。
突然码头那边响起了巨响的铳炮声!
高翰文注目望去,目光立刻呆痴了。
——一条偌大的官船在码头上启航了,巨高的桅杆上赫然挂着几面大旗,船头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总盐运使司”,船尾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都察院”,正中桅杆的一面大旗上只绣着一个偌大的“鄢”字!
大船的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船队!
一场轰轰烈烈的倒严政潮,就像这条秋季京杭大运河平静的水流,只在水面泛起一层微澜,鄢懋卿这支巡盐的船队载着不倒的严党,载着天下苍生的苦难和无数人的失望又从京师顺流南下了。
这边的杭州运河码头上,一条船队也在等着起碇。
都是双桅船,前一根桅杆上挂着“浙江布政使司”的大灯笼,后一根桅杆上挂着“军粮”的大灯笼!
每条船上都站着护送军粮的兵士。
在紧靠码头的那条船上,海瑞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带上,袍袖也挽得高高的,正和船工一道,将遮盖粮袋帆布上的一根粗麻绳穿过舱边的铁环紧紧一勒,打好了最后一个结。
王用汲从船的那头走过来了:“也就这么多粮了,发船吧。”
海瑞拍了拍手掌:“锥心。十年倭患,毕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却只抄出这么点赃财,十船粮也就够前方将士吃不到十天。”
王用汲总能把苦地当做乐天,笑了一下:“那就让前方慢慢打,我们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钦差就多当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边查赃款,一边游西湖,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到的美差。”
海瑞早已习惯了王用汲这般笑谈人生的作派,特认真地问他:“你说新的旨意下来,会不会让我们立刻查抄郑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员家里的赃财?”
王用汲:“那才是一注大财,可都是严家和京里大员在浙江的份子。要是有这样的旨意,胡部堂这一仗也打赢了,朝堂清流这一仗也就打赢了。”
海瑞神情沉郁了下来:“那严党就不会让胡部堂打赢这一仗。也就一两天见分晓的事,全看皇上圣明了。发船吧。”
王用汲大声喊道:“发船!”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跳板,走到了码头上。
“发船!”
“发船!”
各条船上都传来了号令声。
今晚恰好是顺风,每条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着是收跳板,撑竹篙,粮船离了岸,帆篷便饱吃着风,向下游驶去。
码头上只剩下了一小队二十余名执着火把的兵士,站在两边。海瑞和王用汲踏着石阶向上走去。
蓦然,他们望见码头顶上两盏灯笼,灯笼中间站着身穿便服的赵贞吉和谭纶。
海瑞和王用汲的脚步同时停住了,对望了一眼。
码头顶上,赵贞吉从身边的亲兵手里拿过灯笼:“将那盏灯笼给谭大人,你们还有下面那些兵士都到四处去警戒。”
另一个亲兵立刻将灯笼递给了谭纶,接着向码头两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远处警戒!”
码头两旁执着火把拄着长枪的兵士立刻听令转身跑离了码头,在码头的四周分散站了。
赵贞吉和谭纶各打着一盏灯笼,踏着石阶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来。
四个人在码头石阶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
今日赵贞吉的神态与往日显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不必多礼了,有要紧事跟二位商谈。靠水边去说吧。”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另一只手让了让,接着打着那只灯笼率先向码头靠水面处走去。
海瑞王用汲同时望向谭纶。
谭纶知他们要问什么,点了下头:“下面去谈吧。”
三人共着一只灯笼,跟着走了下去。
赵贞吉:“坐,请坐。”招呼着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阶上坐下了。
“坐吧。”谭纶也坐下了。
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们身后那级石阶的两侧坐下了,望着二人的头背,望着他们用手搁在膝上那两盏灯笼发出的光。
两盏灯笼照着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圆的波光。
“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赵贞吉的背影。
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着赵贞吉。
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斩立决,家财悉数抄没。”
又是断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说下去。
赵贞吉:“赵贞吉谭纶海瑞王用汲一干钦案人员尚能实心办差,查办江南织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墨巨案,颇有劳绩,着立刻将浙案具结呈报朝廷,内阁会同司礼监论功叙奖。”
“什么劳绩?什么功奖?”海瑞低沉的两问,掠过黑沉沉的河面,荡起一片回声。
王用汲低下了头,谭纶也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这一次赵贞吉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问得好。我已经写好了请罪的奏疏,可你们不应受连累。刚才跟谭子理商量了,我们俩另外还联名上了一道奏疏,保举海知县出任曹州知州,王知县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
谭纶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准这道奏疏,我和赵中丞一起辞职。”
“多谢赵中丞谭大人的保举。”海瑞刚才还近乎低吼的声调现在显出一片苍凉,“但不知让我们出任知州后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干什么?”
赵贞吉:“当务之急是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站起了:“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还要再苦一苦百姓……赵中丞,谭大人,这几个月海瑞作为你们的属下多有不敬,屡添烦扰,今后再也不会了。曹州知州我是绝不会去做的,淳安知县我今晚就写辞呈。母老女幼,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说着便转身撩袍向码头上走去。
“刚峰兄!”谭纶倏地站起了。
海瑞暂停了脚步。
谭纶将灯笼递给王用汲,一个人走了上去,面对着海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鄢懋卿南下巡盐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吗?”
海瑞一震,也望向了谭纶:“子理兄你以为大明朝还有利剑吗?再利的剑握在你们手里也不过一把生锈的刀。说话难听,请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
谭纶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严党了?”
海瑞慢慢又转过头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说话呀。想留我也行,你们奏请朝廷让我到江西去,到严嵩的老家分宜去当知县,你去江西当按察使,可否?”
谭纶被他的话逼住了。
海瑞轻轻拿开了他的手,声音却有意大了,为让下面的赵贞吉也听到:“我的辞呈望赵中丞谭大人不要再压!”
说完这句海瑞再不回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码头之上。
谭纶慢慢转过了头,望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赵贞吉。
赵贞吉也慢慢站起了,王用汲跟着慢慢站起了。
突然,赵贞吉将手里的灯笼往河里一扔:“回府!”
第二十六章
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锥心的绝望。当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结案后,海瑞那颗心也就如八月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向赵贞吉递交了辞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携老母妻女归隐田园……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黄昏,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院子里大树上许多叶子还没有黄便纷纷飘落下来。
进院前脚步急促,望着后院那道门,海瑞的脚步便放慢了,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就有些漫长。
海门的规矩,尽管住在县衙的后宅,深户森严,还是一上更便锁院门,白天门也是掩着。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门边,便停在那里。
门内的院落里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海瑞站在那里,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双手将虚掩的门轻轻推开。
门推得很轻,门内的人便一时没能察觉。海瑞站在门边,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小女儿也蹲在母亲身边,专注地望着从母亲手里那团棉花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一线。
海瑞脸上浮出了丈夫和父亲应有的爱怜。接着,他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过来了,满是惊喜!
女儿是从母亲的目光中转过头来的,立刻一声惊呼:“阿爹!”小腿飞快地向父亲跑了过来。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儿,这才向正屋门口走去。
妻子已经站在那里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经望向了屋内。
海妻却没有立刻答话,目光中也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海瑞的脸肃然了,紧接着又问道:“阿母呢?”
“阿婆在厨房里。”抱在手里的女儿答话了。
“阿母去厨房干什么?”海瑞立刻端严了脸,放下了女儿,紧望着妻子。
海妻这才轻轻回话了:“刚回家,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海瑞紧望着她。
海妻低下了头:“阿母在厨房做饭呢。”
“岂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侧廊厨房那边大步走去。
跟平时不同,海母完全换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间还系着一块粗麻围裙,坐在灶前,正将一块劈柴续进灶内的火里。接着站了起来,揭开大铁锅上木盆状的锅盖,一片白色的蒸汽腾地冒了出来,海母吹了一口气,望向铁锅里蒸的那碗红枣鸡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门边,望着母亲的侧影,眼中便闪出了泪花,连忙揩了。他在门边就跪了下去,为了不使母亲失惊,轻轻叫了一声:“阿母。”
海母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从上面望下去,看见了趴跪在门口的儿子。
满脸的汗,顺手撩起腰上的围裙,海母连忙揩了一把汗,向儿子走过来了:“汝贤,你怎么回来了?”
海瑞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跪在那里说道:“儿子不孝,没有教好媳妇,让母亲受累了。”
“责怪你媳妇了?”海母急问道。
海瑞抬起了头:“儿子当好好责教于她。”
“快五十了,还是改不了。什么事不问清楚就责怪人。”海母这句话竟是带着一丝笑容说出来的。
海瑞怔住了,还是跪在那里,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起来。”海母扶着儿子的手臂,海瑞连忙站起了。
海母:“告诉你吧。你婆娘怀上了。”
海瑞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说道:“有身孕也不过一两个月,哪就连厨房也不下了?还要累着阿母。”
海母:“我不让她做。试过了,腌的一坛子酸黄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门有后了。”
海瑞这才温言答道:“是。”
海母:“既来了,把那碗红枣蛋端去,给你媳妇补补。”
海瑞:“是。”连忙走到灶边,看见灶内一块柴火还有一半没有燃完,便先将那柴火拿出来,在灶眼里戳熄灭了,把没有燃完的半块干柴放在灶外,这才从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红枣蛋。
海母一直含着笑望着儿子端着蛋走出厨房。
海妻舀起一个鸡蛋却停在手里,目光慢慢望向门外。
海母已经坐在廊檐下的纺车前,帮着媳妇又纺起线来。海瑞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母亲身边。
屋里桌子前女儿站在母亲的对面,两眼睁得好大,望着母亲勺里那个滚圆的鸡蛋。
海妻见门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对着屋里,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儿轻步跑过去了,海妻将鸡蛋喂到女儿嘴里。蛋大嘴小,女儿连忙用手拿着鸡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咙里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