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轿在高府宅门口停住了,轿杆一倾,走出来的竟然是严世蕃!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了陈洪的消息,知道子时要抓人,为防万一,他亲自出马带着刑部的官兵来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门的队官立刻猛叩着门环:“开门!开门!”
芸娘这时正端着一碗元宵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
前厅的书桌边坐着高翰文,听到了院门的敲击声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向门外望去。经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诏狱里又坐了几个月的天牢,这时的高翰文已不复当时的少年风采,颌下已经长出了好些胡须,眼里多了几分深沉,更多了几分淡然。
外面传来了呵斥声:“刑部和大理寺的!有钦案问你们高老爷,快开门!”接着门环又猛敲起来。
“来了!”芸娘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端着碗走到书桌边,放下时,还是溅出了一些汤水。
“柴和油都备好了吗?”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着芸娘。
芸娘点了点头。
高翰文:“我去见他们,你到后院屋里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当初真不该跟你来,我是个不祥之人……”
“你说什么!”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瘆人。
芸娘低下了头,眼中盈出了泪水。
高翰文移开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着我,我来之前不许点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泪深望了望高翰文,转身走出了前厅后门。
就在这时,前院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队官领着一群兵蜂拥进来了,立刻散开站到了院子各处。
严世蕃走了进来,在院内站住了,他看见高翰文并没有迎出来,而是站在前厅的屋子中间,远远地望着他。
严世蕃:“都出去,把好门。”
“是!”那队官一挥手,把那群兵又都带了出去,从外面拉上了院门。
严世蕃这才慢慢走进前厅,站在高翰文的面前,两只脚像铸铁般钉在砖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
高翰文也静静地看着他。
“高老爷,‘以怨报德’几个字怎么解?”严世蕃突然问道。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高翰文的回答十分简短。
“你就是小人!”严世蕃咆哮了,“一个翰林院七品检点,我保举你出任杭州知府,你却伙同旁人坏我的方略,以致朝廷改稻为桑国策功败垂成。年前居然还串通那些人暗中捣弄一本什么真经欺瞒皇上!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锅!你还有脸跟老子说君子小人!”
高翰文:“严大人,我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任杭州知府,供职翰林院,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不是你严家的饭食。”
严世蕃万没想到这个高翰文居然如此强悍,气得浑身都抖了:“狗屁两榜进士!一个商人玩剩下的艺妓都当个宝贝娶到家里,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说,沈一石那个艺妓现在哪里!”
严世蕃这几句话就像在高翰文的心窝猛地捣了一拳!
高翰文慢慢闭上了眼,眼前便倏地幻出了一片熊熊火光,似是沈一石琴房正在燃烧的熊熊大火!
高翰文立刻睁开了眼,那火光随之消失。可此时的高翰文脸色已然有些白了。
严世蕃以为自己这一招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缓和了语气:“知道错了,回头有岸。我今天亲自来,就是念在当初是我举荐的你,皇上也是看我的面子把你从诏狱里放了出来。你说,张真人的那函真经是不是沈一石给那个艺妓的?你只要说了实话,我不保你也得保你。”
高翰文压下心中的一口气,淡淡地道:“我这里没有什么艺妓,只有高某的妻子。至于严大人说的什么真经,高某不知道,更与我妻子无关。张真人降世,将真经转托王妃进献皇上,群臣都上了贺表。严大人要另说一套,可以去问裕王,去问王妃。”
“不要跟我说裕王!”严世蕃又咆哮了,“我告诉你,裕王和王妃也是受了你们的骗,欺君之罪查不到王爷和王妃身上去。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要打量着抬出裕王和王妃我们便不敢查,那就错了。司礼监那边提刑司镇抚司的人都等好了,一到子时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高翰文仍然是不紧不慢地道:“严大人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月十五不抓人?”严世蕃又紧紧地盯向高翰文,“正月初一老子还杀过人呢。来人!”
一个队官跑了进来。
严世蕃:“搜!把那个女人给我搜出来!”
“慢。”那队官还没应声,高翰文立刻喊住了他。
严世蕃紧跟着手一举,止住那队官,望着高翰文:“想明白了就好,把那个女人叫出来,说清楚了,我可以网开一面。”
“我的妻子现在就在后院正屋里,可已经叫不出来了。”高翰文平静地说道,“因那间屋子里都堆满了柴,也浇满了油。严大人,你的人一去,立刻便是一把大火。无须半个时辰,便是一堆灰烬。她死了,我跟你去都察院,也可以跟你去见皇上。”
这下轮到严世蕃的脸白了,好久他的牙咬得格格地响:“好,你狠!”
那队官也怔在那里,可又不得不问:“小阁老,后院还去不去?”
严世蕃一脚踹了过去:“去放火吗!去统领衙门,立刻调几部水车来!”
“是!”那队官慌忙跑了出去。
前院传来了传令声,几个官兵立刻向前院门外奔去。
高翰文在椅子上平静地坐下了。
严世蕃那张脸满是恨毒,在上首火盆前的椅子上墩地坐下了,从袖子里倏地抽出了一把折扇,朝着火盆猛扇了几扇,火盆里的火苗还是不旺,严世蕃干脆将那把折扇往火盆里一扔,扇子燃了起来,他伸出了手,竟烤起火来。
第二十九章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了,时光飞逝得如此之快,裕王早坐不住了,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徐阶和张居正也坐不住了,都站在椅子前,眼望着开着的书房门。
“回了!”终于门外传来了当值太监一声呼声。
裕王立刻站住了,望向书房门。
徐阶和张居正的眼也凝固在书房门口。
冯保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见到吕公公没有?”裕王急问。
冯保喘着气,手顺着门框软跪了下来:“奴、奴才等得好苦……”
“到底见到没有?”裕王更急了。
冯保:“一、一直到酉时,吕公公才肯见了奴才。说是陈洪抢先下了手,提刑司、镇抚司的人都叫到西苑了。过了十五,十六的子时就要拿人……”
裕王的脸白了,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愣在那里。
“到底抓谁,吕公公说了没有?”徐阶毕竟镇定些,尽力用缓和的语气问道。
几双目光又都望向了冯保。
冯保喘息定了些:“吕公公也不知道。但奴才来之前,皇上已经把吕公公召去了。”
“那张票拟吕公公批了红没有?”高拱这句话才落到了实处,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将高翰文夫妻送出京去。
“批、批了……”冯保这才也想起票拟的事,从怀中掏出那张票拟,隔着门递了过去。
“晚了。现在就是去,也送不走高翰文他们了。”徐阶这一声轻叹,使所有的人都没去接那张票拟,冯保的手便一直伸在那里。
徐阶又说道:“皇上既要追查这件事,高翰文他们送出了京城也会抓回来。”
“我不这样看!”高拱走过去一把抓过那张票拟,“张真人降世的事,已经朝野皆知。只要把人送走,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再去抓人。严党要我们的命,皇上还要自己的脸呢!”
一言中的,这句话又点燃了众人眼中的希望之火。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送人!”高拱说着便要出门。
“高大人。”张居正走了过去,“我是兵部堂官,有兵部的勘合,我带兵部的人去,比你去要好。”说完又从高拱的手里拿过了那张票拟,再不犹疑,一步跨过冯保的身子,向门外走去。
屋子里就剩下了裕王徐阶和高拱。
徐阶这时也拿出了老臣的气势:“肃卿,你立刻去找邹应龙把他写的那份奏疏拿到,老夫这就去西苑等你。子时前,拼了命我也要把奏疏送到皇上手里。”
“徐师傅高师傅!”裕王叫着二人,“不要去了,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在这里待着。皇上要问罪,我来扛。”
徐阶和高拱心里一阵暖流带着辛酸涌了上来,两个人都跪下了。
高拱抢先大声说道:“王爷,自古‘汉贼不两立’!这个时候不拼,还要我们这些大臣干什么!”
徐阶:“问谁的罪也不能问王爷的罪。大明的江山都在王爷身上了。”
说完了这两句,二人会心地同时磕下头去,高拱顺手搀着徐阶站了起来,两人又同时走了出去。
裕王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便要倒下的样子。
“主子!”一直跪在门口的冯保这时倏地弹起,蹿进门去,一把抱住了裕王,接着冲门外大喊,“来人!”
亥时末,各处的灯市都散了,观灯的百姓也都得在子时前回到家里,可家住斜街在外面看灯的人这时回不了了,都被严世蕃带来的官兵挡在街口,还不让走,一时间这里贴着墙根挨着路口蹲了好些人,不许吭声,也不知犯了何罪。
又是一阵整队的跑步声传来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队官兵,后面跟着一顶大轿,还簇拥着两辆马车驰来了。
“是不是统领衙门的水车!”守街口的队官大声问着,带着两个兵迎了上去。
“什么水车,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领队的队官已经走近了,大声反问道。
守街口的队官这才看清,那队兵也打着灯笼,拥着一顶轿子,后面只跟着两辆马车,哪有什么水车。
“站住了!”守街口的队官挡住了这队兵,“你们又是哪个衙门的?没看到这里禁夜了,绕道走!”
那队兵的队官:“还反问起我们了。正月十五还不到子时禁什么夜!快闪开!”
“来人!”守街口的队官一声喝令。
许多兵跑过来了,挡在了街口。
蹲在那里的百姓都惊恐地望着这两队官兵。
“怎么回事?”轿帘掀开处,张居正从里面出来了。
“张大人!”守街口的队官当然认识他,这可不敢怠慢,连忙趋了过去,单腿行了个军礼,“不知是张大人大驾,小的先行请罪。”
张居正:“大过节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守街口的队官犹豫了一下:“小的实在不好回大人的话。请大人体谅小的们的难处,要去哪里绕个道吧。”
张居正笑了一下:“我就是要进这条街,你叫我绕到哪里去?”
守街口的队官怔住了:“敢问大人要去谁家?”
张居正收了笑容:“凭你也敢查问我?整队进街。有敢挡道的,立刻拿下。”说着钻进了轿里。
“是!”跟他的那个队官答得十分响亮,“整队进街!”
这队官兵执枪的挺着枪,挎刀的拔出了刀,小跑着向斜街突进。
守街口的队官先就让开了,那些兵自然纷纷向两边避让。
这队官兵拥着张居正的轿子和那两辆马车来到高翰文的府门前,张居正下了轿,守在门口的士兵刚要阻拦,跟着张居正的队官手握刀柄呵斥道:“瞎了眼的,没见着是张大人?让开!”
那士兵自是认识张居正,但自己又是严世蕃带来的,正在思考这里面的就里,被那队官扒拉开去。那队官在前面开路,把张居正引进了高府。
严世蕃两眼瞪得好圆,望着徐徐走进来的张居正。
高翰文看见此时出现的张居正,眼中闪出了亮光。
“小阁老也知道了?”张居正不看高翰文,只向严世蕃拱了拱手。
“我知道了什么?你来这里干什么?”严世蕃在来此之前已经派人悄悄地围了张居正的府第,等到旨意一下便要拿他,这时张居正竟出现在这里?严世蕃一阵乱疑,竟忘了起码的礼数,也不还礼,直盯着张居正问道。
“当然是高翰文的事。”张居正答着,转望向高翰文,“内阁有批文,高翰文听好了。”
高翰文怔怔地望着张居正,慢慢跪了下来。
严世蕃也怔在那里,瞪大了眼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拟,大声宣读道:“有都察院御史上疏劾翰林院修撰高翰文,言高翰文身为文苑清流,朝廷命官,居然纳妓为妻,干犯《大明会典》条例,玷污官箴!现经吏部核实,报内阁拟票经司礼监批红,着即革去高翰文翰林院修撰,罢为庶民,永不叙用。着见票拟后立刻逐出京师,递送原籍。”宣读完,他又望向高翰文,“高翰文,马车已经给你备好了,你收拾一下,带着家人立刻离京。”
听完张居正的话,高翰文慢慢站了起来,望张居正的那双眼就像千年寒川的冰!
严世蕃突然省悟过来:“你这是哪里的票拟!”
张居正:“既是票拟,当然是内阁的。”
严世蕃:“哪个内阁?严阁老看过吗?”
张居正:“严大人,内阁的批文一定要严阁老看过吗?”
“假的!”严世蕃一声咆哮,“老爷子是内阁首辅,连他都没看过,内阁怎么能拟票?又是谁敢批红?”
张居正不急不躁:“严大人这话有些不对吧。去年七月皇上就有旨意,内阁的日常事务着徐阁老操持。此后内阁都是徐阁老拟票,报司礼监批红。这份票拟就是徐阁老拟的票,吕公公批的红。难道不是严阁老拟的票,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