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李妃想起来了,转头问站了一屋子的太监:“李太医呢?还不请李太医来!”

管事那太监慌忙答道:“是!奴才这就去找!”

好灿烂的阳光!

七九河开,通惠河两岸的柳树都吐出了豆粒般大的绿芽。在这里候了一冬的漕船今天都准备好启航南下了。

这一天的启航主管河运的衙门有严密的安排,按照前几天各部送来的兵部勘合比照着哪一部的差使最急,哪一部派出去的官员级别最高,按先后顺序,陆续发船。

最先发的那条大船就靠在码头的船坞边,大船的前后两根大桅杆上飘着两片幡旗,前面一个幡旗上绣着“户部”两个大字,后面一片幡旗上绣着“工部”两个大字。码头上一直从石阶排下来站着好些步军统领衙门和河道衙门的官兵,以致其他船上的人都望着这条船,望着从码头上徐徐而来的两辆马车和几顶轿子。

马车停下了,轿子也停下了。第一顶轿子和第二顶轿子的轿帘几乎同时掀开了。第一顶轿子中走出来的是兵部侍郎并兼着裕王爷和世子日侍讲官的张居正,第二顶轿子走出来的是当今首辅徐阁老的大公子工部侍郎徐璠。——那些目光明白了,这来头当然够大。

可从第三顶轿子中出来的人便没有谁认识了,那人穿着棉袍长衫,美髯飘胸,谁知他是当年那个高翰文。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跳下来一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官爵不高,也没有多少人认识他,那个人向走过来的张居正、徐璠和高翰文迎去。

张居正、徐璠、高翰文对他却也甚是客气,都笑着点着头,一行四人一齐向第一辆马车前走去,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

第一辆马车的轿篷里竟坐着李妃和芸娘。

李妃伸过手又拉起了芸娘的手:“不用担心,帮着你丈夫好好替朝廷干事,也替当地百姓干些实事。我答应你的事总有一天会替你做到。”

芸娘在车轿里便又要跪下,李妃拉住了她,转头对车外唤了一声:“李奇在吗?”

“姐,臣弟在呢。”轿帘从外面掀开了一线,露出了那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原来他就是李妃的弟弟。

李妃在里面望着弟弟:“这位芸娘,你姐已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了,你也要把她当姐姐尊礼。还有高先生,一肚子的才学,跟着人家好好学,磨练出个人样来,替咱们李家也争口气。”

李奇在轿帘边答道:“大姐放心,臣弟都记住了。”

李妃又转头对芸娘说道:“我这个弟弟就托付给你们夫妻了。”

芸娘眼中有了泪花:“娘娘放心,且不说李爵爷是我大明的国舅,冲着娘娘的恩典,我们也会尽十分的心力。”

李妃:“这我就放心了。我不好下车露面,你们登船吧。”

芸娘含着泪牵着李妃的手慢慢移到轿帘边,那个李奇果然乖巧,竟不惜降尊伸出手来搀住芸娘的手臂:“大姐慢慢下。”把她搀下了马车。

马车下,张居正、徐璠、高翰文加上刚刚下车站定的芸娘和李奇一齐向马车内的李妃长揖下去。

李妃在车窗边掀开了一角望向他们:“登船吧。”

众人长揖毕,由张居正和徐璠陪着高翰文、芸娘、李奇向码头下的大官船走去。

码头石阶两旁的官兵们一齐行礼!

其他船上岸上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一行走下码头的人。

码头上的一棵柳树下,也站着两个穿便服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在朝天观鞭打冯保又在裕王府挨了打的太监。那目光阴阴地望着张居正、徐璠把三人送上了船,又阴阴地望向停在码头上第一辆马车。

挨打的那个太监对另一个太监说道:“马车里一准是李妃,她弟弟也跟着去了。走,禀报陈公公去。”两个人溜着河边的柳树慢慢走了。

张居正和徐璠从官船上又走回了岸上。

船板抽过去了,船帆拉起了,大橹一摇,那条船慢慢离开了码头。

河道衙门的官员远远地看着张居正、徐璠走上了码头,远远地看着马车轿子离开了码头,这才跑到了码头边高声喊道:“第二条兵部的船靠过来!”

又一条官船这才靠向了码头船坞的泊位。

后面还排着大大小小好些船只。

离高翰文他们那条船的不远处,泊着一条小船。里面坐着的竟是李时珍、海母、海妻和海瑞。

几个人坐在船舱里竟相对无语,只听见外面远远近近的吆喝声摇桨声。

还是李时珍打破了沉默:“刚峰兄,不是说未时户部还要议事?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差使要紧。”

海母也望向了儿子:“不过两个月你也就到南京任职了。我和你媳妇有李先生一路照看,你还担什么心?去衙门办事吧。”

海瑞:“儿子再陪陪母亲。”说这句话时喉头一下子哽住了。

李时珍连忙将头望向船舱外,眼中已经湿了。

海母每在这个时候都是宽儿子的心:“也不是头一回头两回了。既然出来当官,调来调去都是常事。这一次可比前几次好多了,你怎么反而像孩童了。”

海瑞强忍着赔出一丝笑:“这次阿母也比往常更老了……再说媳妇也有了身孕。”

海母也动了情,望向儿媳:“可见你丈夫还是牵挂你的,也过去跟他说几句话吧。”

海瑞连忙主动走向妻子,弯腰扶住了她,让她不要起身,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有了身孕,自己要知道保重。你是个贤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顺,保住我海门的香火也是大孝。我的话你要记住了。”

海妻猛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官人放心,我会对得起海门。官人一个人在京里要保重。我和婆母在南京等着你。”

李时珍猛地将头从窗外转过来了,不知何时揩干了眼,站了起来:“你该走了,我们的船马上也要启航了!”说时两眼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当然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时失态引起母亲怀疑便走不成了,便松开了妻子的手,走到母亲面前双腿跪下:“母亲,儿子不孝,您老自己要保重了!”说着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立刻转身走出船舱。

海母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眼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阵不安:“汝贤!”

海妻也感到了一阵不安,走过来扶起婆母。

船舱外已经没有海瑞的回音。

李时珍大步走出船舱喊道:“可以启船了!”

船身一晃,那船启动了。海母和海妻被摇着坐了下去。

这时,海瑞正踏着斜坡向码头上方走去,一任满脸的泪水淌向衣襟。

再登一步便是码头上那条车路了,海瑞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但见载着母亲妻子的那条船的船头上站着李时珍,正远远地望着他。

海瑞远远地面对李时珍,长揖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八九雁来的好日子,内阁值房外的夜空布满了星辰,值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阁员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

徐阶的案前右侧堆满了青词,左侧堆着上百份出京当差回来后那些官员补写的贺表。

徐阶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御驾乔迁,钦天监择的时辰是子时正。现在已经戌时。各部再清点一遍,是不是每个官员的贺表都收齐了。”

几乎所有的官员:“回阁老,都收齐了。”

徐阶还是发现有一个人没有回话,便望向他:“孟静,你没有回话。”

赵贞吉站起了:“回阁老,户部还差一个人的贺表,弟子已经派人去催领了。”

“怎么搞的?”徐阶不高兴了,“这么长的时间,就你们户部还差一份贺表。谁的贺表?”

赵贞吉:“回阁老,就是那个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总是回答到时候会交。可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

徐阶站起了:“你亲自去,现在就去。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员不能少一份贺表。何况是这个海瑞。”

赵贞吉:“弟子这就去。”答着连忙走出了内阁值房。

徐阶站起身来:“只有半个时辰了,都到玉熙宫外候驾吧。”

内阁阁员和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跟着站起了。

御驾第二次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时正。钦天监择的吉时这一回总算上合了天象:这一夜穹隆星光灿烂,殿坪里一百零八盏灯笼便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内阁调鼐好了——高翰文带来的棉商们预交的银票补发了所有官员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员都向皇上上了贺表。只等着赵贞吉将海瑞的贺表送来,这一次龙驾腾迁便功德圆满普天同庆了!

和上一回的仪式相同: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

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徐阶率领的阁员中除了赵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则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静静地望向了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玉熙宫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大殿的正中依然摆着那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大铜壶的滴漏声依然清晰可闻。

李时珍给嘉靖开的四十九剂药都吃完了,春也开了,天也暖了,群臣的忠心将嘉靖心中的气都抚平了,今天的嘉靖气色便格外的好,穿着那身绣着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早早地把香冠也戴在了头上,把那根新的磬杵也搁在了盘腿的膝上。但等吉时一到,便敲响铜磬,住到他想了好几年的万寿宫永寿宫去。

黄锦今日也喜气洋洋,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头上也戴上了嘉靖赏他的香草冠,专注地看着精舍那座铜壶滴漏的木刻,一边报道:“主子还差三刻呢。咱们不急。”

“谁急了?啰唆。”嘉靖责他的时候总是这种调侃的语气。

陈洪也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也戴着嘉靖赏他的香草冠,双手捧着内阁刚呈上来的贺表和青词满脸笑容走了进来:“启奏主子,青词贺表都呈上来了。”

嘉靖望向了他:“都呈上来了?”那个“都”字说得特别的重。

陈洪稍愣了一下,只好回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确实还差一份贺表,听说是那个官今天才当差回京,现在正在赶写,赵贞吉亲自去取了,马上就会送来。”

嘉靖听了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赵贞吉当差还是称职的。”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这一次从裕王爷开始,内阁和六部九卿当差都是称职的。”

“都称职就好。”嘉靖漫声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嘉靖越是心细如发,一份一份地看着那些贺表上的名字,看完了最后一份,望向陈洪:“你刚才跟朕说只有一个今天当差回京的官员在赶写贺表。海瑞去哪里当差了?”

陈洪一怔:“主、主子,奴才也是听内阁的人讲的,并不知道是什么海瑞没有呈上贺表。”

嘉靖的目光刺向了他:“六必居题字那个差使不是司礼监派人在盯吗?海瑞是谁你不知道?”

陈洪跪下了,在自己脸上赏了一掌:“奴才失职!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说着慌忙爬起退了出去。

殿内铜壶的滴漏声似乎更响了!

跪在石阶上的徐阶已经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高拱还是那副石头般的面孔,没有表情。

陈洪从精舍那边向殿门走过来了,又跨出了殿门,直望徐阶:“阁老,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那个海瑞没有上贺表?赵贞吉的差使是怎么当的?吉时前他那份贺表没有来,你我就等着挨赏吧!”

徐阶知他急了,自己也急,并不吭声。

高拱却抬起了头:“陈公公,海瑞的贺表赵贞吉已经去催了。你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同阁老说话!”

陈洪跺了一下脚:“这时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还起不了驾,就不是我怎样说话了。”

“来了!”殿坪那头传来了一个太监又惊又喜的呼声!

陈洪倏地望去。

徐阶等人也都回头望去。

赵贞吉捧着海瑞那道“贺表”气喘吁吁地奔来了!

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到齐了!”陈洪笑着奔进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贺表,“主子,普天同庆,海瑞的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

“无量寿佛!”一直看着铜壶木刻的黄锦高诵了一声,“离吉时还差半刻钟呢。”

嘉靖接过那份贺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陈洪站了起来准备接回那份贺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贺表上去。

嘉靖却没有给他,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

“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海瑞上的并不是什么贺表,而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无古人直斥君非的谏疏!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嘉靖的脸色陡地变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自陛下登基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接着往下看去。终于,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海瑞将这个自以为帝身道身已修炼合一的嘉靖帝一下子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绝望的凶光,拿着那叠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陈洪吓得跳了起来!

黄锦也吓得把头扭过来便僵在那里。

跪在石阶上的徐阶等人早已听到了嘉靖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有了声音,也不见陈洪出来,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陈洪和黄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着他浑身颤抖的身子。

“主子!您怎么了?主子……”黄锦带着哭声呼唤道。

嘉靖似乎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陈洪!”

“奴、奴才在!”陈洪颤抖地应道。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