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姓秉笔太监:“你就要在都察院大堂受审。审你的是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那些御史翰林和给事中。你的奏疏也都早发给他们了,他们要将你说的那些不通的话一句句驳了。皇上叫我问你,面对他们的驳斥,你有没有话回?”
海瑞:“该回的便回。”
“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那石姓秉笔太监突然生气了,忍不住在地面上跺了一脚,接着在他面前来回疾走起来!
海瑞乜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便不回话了,又闭上了眼睛。
“要找死,通惠河跳下去就是。买根麻绳也不过两文钱。”那石姓秉笔太监依然来回地在他面前走着,“偏要搅得天下不安!海主事,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那都是狗屁。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人才信那一套。自己找死还要牵连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海瑞依然闭着眼不答。
那石姓秉笔太监站住了:“我今天来是来救你的。一句话,待会儿到都察院大堂只要你在那些人面前认个错,皇上便会放了你,也不会因你再牵连其他人。你听明白了没有?”
海瑞睁开了眼:“我想听石公公的第二番意思。”
那石姓秉笔太监望着他,脸色慢慢又缓和了,回头看了一眼牢门外,在他面前蹲下了,压低了声音:“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明朝的根本,我这句话你听不听得懂?”
海瑞:“请说下去。”
石姓秉笔太监:“大了我不说。就说宫里,还有镇抚司就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吕芳吕公公人都去了南京,有人都借你这个事想把他杀了。黄公公阿弥陀佛一个人,帮你说了几句话,现在关在提刑司每天受折磨。对你一直不错的那个齐大柱和朱七也都被抓起了。还有你的那个好朋友王用汲昨天也急调回京了,今日你要不认错,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海瑞:“我怎么救他们?”
石姓秉笔太监:“就是我刚才那句话,待会儿只要你认一句错,所有的人都救了。”
海瑞脸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却依然不语。
石姓秉笔太监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等着,等他松口。
“我没有想牵连别人。”海瑞终于开口了。
“那就好!”那石姓秉笔太监紧接着赞了一句,“怎么认错皇上都替你想好了,也不要你太难为自己,就说自己读圣人的书没有读通,把孔圣人孟圣人和黄老给弄混了,才说了那些疯话,然后自己请罪。你请了罪,皇上就不会给你降罪,还会破例将你调到国子监去,名义是让你去好好读圣人的书,实际都给你安排好了,让你参加贡考。你不还只是个举人吗?参加了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会有了。圣德巍巍,你的前程也有了仕途的底子。这可是有史以来没有的一段君臣佳话!”
那双期待的目光离海瑞不到一尺,海瑞望着这两只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海瑞不再看那双眼睛,闭上了眼:“请公公转奏皇上,臣海瑞无话回奏,只能用圣人的话回奏,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子曰:‘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请皇上多想想我大明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苍生百姓。我个人的死活不过如一片落叶,化为尘泥罢了。”
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便是石姓秉笔太监站起时袍服的窸窣声,接着便是那双靴子离开牢房的步履声。
海瑞这才睁开了眼,灯笼依然亮在今天搬来的木桌上,牢门也依然洞开在那里,牢门外不见了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两个锦衣卫还有两个提刑太监钉子般站在那里,这时牢房外通道里又传来了脚步声,牢门口两个提刑太监两个锦衣卫竟对着通道那头都跪了下去。海瑞想应该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时候了。
海瑞又习惯地闭上了眼,等候吆喝着押他走出牢门登上囚车。
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住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海瑞又听见了一群人的脚步声离开了牢门走向了通道的那端。牢门外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接着是一个人极轻的脚步声走进了牢房。海瑞眉头略抖了一下,感觉到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知他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好久没有声音,显然在一直盯着自己。
“就要审你了。”终于出声了,果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语调十分缓慢,十分阴沉,却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气场压来,海瑞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睁开了眼向那人望去。
那个人端坐在椅子上,那双眼像两只深洞果然正在盯着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这个人里面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不出他的官阶,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从来没见过,海瑞当然不认识,这个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谏的当今皇上,君临天下四十五年却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
嘉靖又望了一眼披着锁链箕坐在乱草上的海瑞:“那么多人审你一人,谅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告诉你,想听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话。”
“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说到这里,海瑞突然对这个身形高瘦长眉长须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倏地问道:“大人能否告诉我在哪个衙门任职?”
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回话就是。”
海瑞:“那就请问吧。”
嘉靖看着李清源那道奏本:“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当首推汉文帝。”
嘉靖依然看着奏本:“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攻讦汉文帝以攻讦当今圣上。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
海瑞:“尧、舜、禹、汤!”
嘉靖目光一闪刺向了他:“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话是不是影射当今皇上?”
海瑞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话?”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
“此言不值一驳。”海瑞回道。
“不值一驳还是无言回驳?”嘉靖的目光终于又望向了海瑞。
海瑞:“我的奏疏他们没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驳。”
嘉靖:“好大的学问。有旨意,你必须回驳。”
“那我就说。”海瑞提高了声调,“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
嘉靖拿着奏本的手僵在那里,脸色也陡地变了。
海瑞依然大声说道:“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唯我海瑞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
嘉靖却两眼虚了,望着牢房上方的石顶,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
海瑞:“我只是直臣。”
嘉靖:“无父无君的直臣!”
海瑞看见了那人眼中寒光里闪出的杀气,依然镇定答道:“大人能将我的话转奏皇上否?”
嘉靖:“说!”
海瑞:“我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
这番话海瑞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镇抚司诏狱震得嗡嗡直响!
但见那人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偏用手抓紧了桌子。
海瑞也发现了,关注地望着那人。
就在这一刻,海瑞发现那人的脸由白渐渐转红,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
海瑞也惊了,大声喊道:“来人!”
立刻便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紧跟在后面的是几个提刑太监和锦衣卫。
“皇上!”石姓太监立刻扑了过去,掏出一块白绢掩住了嘉靖还在流血的鼻孔。
所有的太监和锦衣卫都环绕着跪了下去不知所措。
“抬椅子!抬着椅子立刻送太医院!”石姓太监大喊。
提刑太监和锦衣卫们一窝蜂拥了上去,连椅子带人抬了起来,向牢门外慌忙挤了出去。
一阵锁链锒铛乱响,海瑞已经跪在了那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直望着被抬出去的嘉靖。
“停了!”抬出牢门外的嘉靖憋着气又喊出了这两个字。
抬着椅子的脚立刻停在那里。
嘉靖的背影:“海瑞!”
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
嘉靖的背影:“朕送你八个字:‘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海瑞趴在地上,一言不答。
嘉靖也无话了。
石姓秉笔太监:“赶快抬走!”
一阵风,嘉靖被抬离了牢门。
海瑞慢慢抬起了头,望着空空的牢门外,眼眶中闪出了泪光。
第三十七章
“怎么回事,都巳时了!”见石姓秉笔太监和另外两个秉笔太监带着一群太监疾步走进大堂,陈洪站起来大声责问,等到石姓太监走到面前又低声问道,“是不是另有旨意?”
大堂内无数的目光都望向了走到门口的石姓秉笔太监。
“是。”石姓秉笔太监对他十分谦恭也压低了声音回了这个字,接着提高了声调,“有旨意!”便向大堂内走去。
以徐阶为首,内阁四员立即站起拿起了自己的坐垫,让开了大堂的上首,走到堂中放下坐垫,在坐垫上跪下了。
坐在两侧的清流官员们反而省事,只是在各自的坐垫上改坐姿为跪姿,很快都就地跪下了。
陈洪和另外那些太监只得在门外跪下了。
石姓秉笔太监背负北墙南面而立:“皇上口谕:‘海瑞何许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徒而已。自绝于君父,自绝于朝廷,无庸和他理论。着徐阶陈洪率内阁司礼监会同百官论罪便是。钦此。’”
叫诸臣写辩疏,忙活了近一个月,又“无庸和他理论”了。然诸臣听到这一次改旨,竟人人麻木如石,没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桥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样。倘若皇上不改旨,或许他们反而惊讶。
徐阶和陈洪是点了名的,理应率先表态:“臣、奴才领旨!”
所有跪着的官员:“臣等领旨!”
陈洪站起了:“搬椅子!”大步走了进去。
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跟着走了进去。
徐阶等人都站起了,坐在两侧的官员都站起了。
立刻便有人搬来了八把椅子,在北墙上方呈半圆形摆毕。
陈洪和司礼监另外三个秉笔太监坐在左边的四把椅子上,徐阶和内阁另外三员坐在右边的四把椅子上。
徐阶望着跪在坐垫上的堂上其他官员:“各位仍就地请坐吧。”
那些官员又改跪姿为坐姿,都坐回到各自的坐垫上。
“皇上怎么说来着?”陈洪望向了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还是定罪?”
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
“那就论吧。”陈洪望向了徐阶,“徐阁老,怎么论,内阁拿主意吧。”
徐阶举目向满堂的人一一望去。
陈洪明白,徐阶也明白,当今皇上所用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暗含深意,必须体会精微。就眼下“论罪”二字而言,若落在一个“罪”字上,就必然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会审,可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满堂官员皆是文苑理学之臣,可见只能从“论”字上立说了。圣意很明白,海瑞虽然没有押来,却仍然要让这些官员们驳他,让天下人都知道,群臣认为他有罪!
徐阶慢慢开口了:“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发给了诸位,诸位也都写好了驳他的奏本。大家就照着自己的奏本论吧。”
可徐阶的话说完了,满堂却仍然像一潭死水,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徐阶、李春芳、高拱还有赵贞吉在这样的时候是都不会逼着大家说话的,事关清誉,一言不当,恶名便立刻传遍天下。因此四个人都沉默着。
这就轮着司礼监说话了,陈洪首先发难:“怎么着,都想抗旨吗?从左边第一个开始,一个个说话。”
左边第一个便是李清源,见陈洪的目光盯向了自己,他拿起了膝上的奏本:“陈公公,当初奉旨叫我们写驳斥海瑞的奏本,我们都写了。可海瑞本人未来,我们问的话谁来回答?无人回答,我们怎么论罪?”
“反问得好!”陈洪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又挨个向满堂的官员扫了一眼,“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海瑞不来,你们便论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来挨个问,你们来答。李清源!”
李清源:“下官在。”
陈洪:“海瑞有罪无罪?”
李清源:“有罪。”
陈洪:“什么罪?”
李清源:“不该在奏疏里用不敬之言詈骂君父。”
陈洪紧盯着他:“没了?”
李清源:“下官已经回答了。”
陈洪:“我现在问你,他詈骂君父那些话对不对?”
李清源:“詈骂君父便是不对。”
陈洪:“绕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骂的那些话,骂的那些事对不对?”
李清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满堂的那些文苑清流一个个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显然大家都对李清源的答词十分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