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明者大明也,后面的月字却缺了个日字。皇上这是在责备我们这些群臣心目中都没有他这个君父。今日没有叫海瑞到都察院来,皇上已经有了这个意思。”
裕王第一个黯然了,高拱张居正也黯然了。
陈洪望向了裕王。
裕王:“陈公公有话请说就是。”
陈洪:“那奴才就说了。徐阁老,你老的第二层意思是不是想说‘明月’指的是‘秋后处决’?”
徐阶只微微点了点头。
陈洪:“王爷,各位师傅,你们要信得过我,我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裕王:“正要听公公的意思。”
陈洪:“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时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后处决。”
都不说话,也都不反对,所有人都沉默在那里。
陈洪:“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将来是王爷的天下,奴才把什么都说了吧。皇上为什么叫奴才拿这个来给王爷看,给各位师傅看,就是要看王爷和各位师傅是不是跟皇上一条心。海瑞如此辱骂君父,百官态度暧昧,尤其那个王用汲,连驳海瑞的奏疏都不愿写,皇上当时听了便有明旨,王用汲要和海瑞一同论罪。这时倘若王爷和各位师傅还不能愤君父之慨,那就真是大明无日了。人人都可以说不杀海瑞,唯独王爷一定要杀海瑞。还有那个王用汲也要重判。”
裕王仍然沉默,高拱张居正也仍然沉默。
徐阶却朗声说道:“陈公公说得极是!王爷,就把我们拟的这两层意思赶紧让陈公公回宫复旨吧。”
裕王仍默默地望着徐阶。
徐阶擅自做主了:“龙体违和,召李时珍刻不容缓,陈公公赶紧回宫复旨吧。”
陈洪还是望着裕王,等他的意思。
裕王怔怔地坐在那里:“那就去复旨吧。”
“那奴才便走了。”陈洪说着还不忘跪下来向裕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这才站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可惜了一个忠臣。又搭上了一个王用汲。”说完这句,裕王便闭上了眼睛。
徐阶和高拱张居正又对了一下眼神,三人同时显出了一样的默契。
徐阶望着张居正:“太岳,你有何看法,不妨再跟王爷说说。”
张居正:“我理解阁老的意思。这个时候给海瑞定罪,杀是不杀,不杀是杀。”
裕王倏地睁开了眼:“怎么讲?”
张居正:“适才陈公公在这里有些话臣等不好讲。其实皇上这四个字里都含着不杀海瑞的意思,可偏又要看看王爷和我们是什么想法。王爷和我们要是都替海瑞求情,海瑞便必死无疑。王爷和我们若都认为海瑞该死,恩出自上,皇上不准便会不杀海瑞。”
裕王还是心中忐忑:“何以见得?”
张居正:“王爷请想想,海瑞重病是李时珍给他诊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是李时珍送走的。皇上这时非但没有任何责怪李时珍的意思,还想请他来诊脉,这便是爱屋及乌之义。‘好雨’二字既说的是李时珍,自然也含有一个海字在内。徐阁老解得好,月字无日,皇上就怕王爷和群臣心中没有君父,现在王爷和群臣都曰海瑞该杀,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明日三法司尽管将海瑞定为死刑,将王用汲判流刑。呈奏皇上。皇上不批,海瑞便能不死。海瑞不死,王用汲便也能减罪。”
裕王有些豁然开朗:“徐师傅,是不是这个意思。”
徐阶:“聪明无过太岳。”
高拱接言了:“那我们就干脆在这里给海瑞把罪名定死了,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
“这个罪名好,就用这个罪名!”裕王拍板了。
三法司会审,照例最后由刑部将结果写成罪案呈奏皇上。
陈洪捧着刑部的罪案从大殿的通道走过来了,进第一道门便看见通道那端一个太监的背影,跪在地上熬药,便不进精舍,问道:“谁开的单方,主子验过了吗?”
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在那里熬药,陈洪见那人竟敢不回话,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过去。
“进来!”嘉靖的声音在精舍里传来,陈洪不敢再延误,又望了一眼那个熬药太监的背影,只得捧着罪案进了精舍。
嘉靖今天的气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盘坐在蒲团上。陈洪进了门便笑着叫了一声:“主子,刑部将罪案定了。”说着走了过来,双手向嘉靖呈去。
嘉靖不接,只是望着那本奏本。
陈洪翻开了封面:“启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确,那个海瑞以儿子辱骂父亲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绞刑,秋后处决。王用汲目无君父,以朋党罪判杖八十流三千里,也在秋后发配。”
嘉靖望向了陈洪:“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判得十分公正?”
陈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觉得他们判得不对,奴才发回去叫他们重判。”
嘉靖:“是叫他们再判重一些还是判轻一些?”
陈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么定就叫他们怎么判。”
嘉靖望着他又阴阴地笑了:“你何不干脆说好人都让你们去做,恶人让朕来做!”
陈洪扑通一下跪倒了:“奴才,还有群臣都不敢有这个心思。”
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还说没有这个心思。朕问你,什么叫做‘好雨知时节’,什么叫做‘海上生明月’?这些话你昨天为什么不向朕陈奏?”
陈洪的脸色都变了,愣在那里像块石头。
嘉靖:“走了个吕芳,来了个人又想学吕芳。陈洪,你这点德行要学吕芳,连影都没有。吕芳和朕的儿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都不瞒朕,你却想瞒着朕。你以为吕芳那样做结果被朕赶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吕芳临走了心里始终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远是个奴才。你以为自己是谁?‘会做媳妇两头瞒’,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妇呢,她瞒瞒朕倒也罢了。凭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妇,摸摸你那张剥了壳的鸡蛋脸,够格吗?”
陈洪将捧在手里的罪案放到砖地上,举起手赏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
“不要做戏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礼监提刑司去掌。”
“主子!”陈洪恐慌了,“奴才没有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生气……”
“拿朱笔来。”嘉靖不再听他说下去。
陈洪脑子里一片混沌,颤声答道:“是。”不敢爬起来,膝行着到御案前拿起了御笔却不忘在朱盒里蘸了朱墨,双手擎着又膝行着回到嘉靖面前捧了上去。
“罪案!”嘉靖接过了御笔。
陈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着顶在头上,靠了过去。
嘉靖提起御笔在罪案上画了一把好大的“×”!接着将御笔扔在地上。
——皇上勾决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画一个勾,要是赦免人犯则将罪案发回重审,像这样画一把叉,却是从来没有过。
陈洪虽没见着嘉靖的朱批,却知道他是在上面画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着胆子颤声问道:“主子,这到底是勾决了还是没勾决,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给内阁和刑部传旨。”
嘉靖:“他们不是会猜吗?让他们猜去!”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如同蚊蝇。
嘉靖:“你不是也会猜吗,猜一猜朕会派谁去看大牢,看着那个海瑞和王用汲。”
陈洪立刻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奴才知道错了,主子的心比天还大,奴才哪里猜得着。恳求主子……”
“猜!”嘉靖喝道。
陈洪定在那里,只好做出一副猜的模样,好久才说道:“回奏主子,主子万岁爷是不是叫奴才去看大牢……”
“再猜。”嘉靖的声音益发阴冷了。
陈洪额上开始滴汗,脑子在这一会儿已经用到了极致,终于想起了嘉靖刚才那句话“吕芳临走了心里还明白,自己永远是奴才”,这才明白,嘉靖一定是对自己打压吕芳的人已经引起了雄猜,咬着牙抬头答道:“回主子,镇抚司诏狱原来一直归朱七管,主子的意思是不是把那个朱七和齐大柱都放了。仍然让朱七去管诏狱,让齐大柱去看管海瑞和王用汲。”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声音便也柔和些了:“你不是说朱七齐大柱都和海瑞有勾联吗?”
陈洪:“奴才该死。奴才当时也是急了,担心宫里宫外勾结了不忠主子。几个月下来奴才都问明白了,除了王用汲,没有人跟海瑞有往来。包括黄锦,不过蠢直了些,当时顶撞了主子,其实也并无吃里爬外的情事。奴才一并恳请主子,把黄锦也放了,让他依旧来伺候主子。”
嘉靖这才笑了:“凭你这点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不要做这个天子了。借着海瑞的事在宫里整吕芳的人用自己的人,朕告诉你,吕芳伺候朕四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人。今天你能猜到这一点,就还有药可救。传旨去。”
陈洪:“是。”满头的汗爬了起来退了出去。
嘉靖望向陈洪刚才跪的地方,见那一块都湿了,可冷汗这时也从自己额间流了下来,一阵眩晕:“黄锦,拿药来……”
——陈洪进殿时瞧见的那个背影果然是黄锦,不知何时已被嘉靖赦了,而且当即叫了回来,仍在玉熙宫当差。
这时黄锦捧着药从精舍门口进来了,一脸的淤青,走路时一条腿还跛着,看见嘉靖满脸冷汗,急忙瘸拐着奔了过去:“主子!”
“慢点走。”嘉靖强撑着兀自关注着他,“当心摔着。”
密召李时珍进京的旨意七天后就到了南京。李时珍要走,海母便不愿意再在高府留住了。何况此时海瑞承诺五月初会来南京的时日已过,也无有平安书信禀明来由,海母毕竟也是心地极明之人,并不向李时珍等人打探,决心带着儿媳回海南老家去。是福是祸,总得将海门的后嗣带回祖宗之地平安产了。
“太夫人!太夫人!”高翰文宅里的那个管事在后院进入前院的门口对着海母跪下了,“你老和夫人要这样就走了,小的这只饭碗也就丢了。等一天,最多等两天,小的这就派人请老爷和夫人回来。你老见过老爷夫人再走!”
海母右手拄着杖,左肩上挎着一个包袱,左手还拿着一把雨伞,被那管事跪挡在那里。
海妻肚子已经大了,被那个哑女雨青搀着,左肩上也挎着一个包袱,站在婆母身边。
最为难的是李时珍,身上也挎着药囊。一个随从挑着一担木箱,站在他的身后。
作坊前院的踹工染工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全都望着他们几个人。
那个管事跪在那里抬着头:“有哪些伺候不周到,或是有哪个下人给太夫人夫人脸子看了,告诉小的就是。太夫人大人大量,千万不能这样就走。”说到这里他急着转过头向两个工头模样的人喊道:“还不过来帮忙劝住!”
一个踹工的头一个染工的头连忙走了过去,也在那管事身边跪下了。
染工那头:“太夫人,几个月了,石头也伴热了。蒙太夫人夫人看得起我们这些下人,大家伙儿都舍不得你们走,再住些时日等海老爷到南京上任了再走也不迟。”
踹工那头回望着满院子的工人大声喊道:“大家都跪了,把太夫人留住!”
都是些正在忙活的人,汗渍染迹还满身满脸,这时听到招呼都在院子里跪下了。
海母这时显然也被感动了,望着这些终日劳作骨子里就亲的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慢慢转望向李时珍。
李时珍也不知如何说话,低垂了眼。
海母望着大家:“你们的好心老身都知道。可各人都有各人的家,你们都是要养家活口的人,忙自己的吧。李太医,替我叫开他们,让我们走。”
李时珍只好望向那个管事和那两个工头:“太夫人要走谁也挡不住,也与你们无关,你家老爷和夫人那里我会去说清楚。准备车辆送太夫人夫人去码头吧。”
那个管事望向李时珍:“就不能再留一两天?”
李时珍:“我有急事去北京,太夫人是不愿意再留的。准备车轿吧。”
那管事只好站起了,两个工头也只好跟着站起了。
那管事过去接过了海母手中的伞和肩上的包袱,搀着她走下了台阶:“都做自己的事吧。”
满院子的人工都站起了,目送着海母一行穿过中间的石道,向大门走去。
两条船,一条是李时珍的客船,一条是运货的大船,这时李时珍的那个随从挑着木箱走过跳板上了客船,李时珍却跟在海母海妻的后面走上了那条运货的大船。
大船的老板立刻迎过来了:“李先生,给太夫人和夫人的客舱都安排好了,你老放心就是。”
李时珍:“先扶着夫人去客舱安歇。”
大船老板:“夫人请随我来。”
那老板在前面引着,哑女雨青搀着海妻走进了船舱。
那管事搀着海母手里拿着伞和包袱依旧站在大船的甲板上。
李时珍对他说道:“你也回去吧,我有话要跟老夫人说。”
那管事将雨伞和包袱放在了甲板上,向海母又深深一揖:“那太夫人就一路保重了。那个哑女老爷和夫人都说了,就一路伺候太夫人和夫人去海南。一路上的船费和饭食费我们都安排了,到了广州,那边的车船这家老板都会安排好的。”
海母默然了,少顷才说道:“欠你们这么多情,怎么还哪?李太医,告诉汝贤,高家替我们花的钱,一文都要算清楚,还给人家。”
那管事还想说什么,李时珍立刻望向他:“你回吧。”
那管事又深深一揖,这才转身走向跳板,向岸上走去。
海母立刻握住了李时珍的手:“李太医,我也不再问你了,到了京师,汝贤是祸是福你都要给我捎个信来。”
李时珍黯然了少顷:“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以刚峰兄的为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倒是嫂夫人的身孕我有些担心。七个月了,只怕到不了海南在路上就会分娩。那个哑女我已经教了她一些接生的事,药我也备下了,万一路上临产,还要靠太夫人把着。”
海母:“上天总有眼的,不会让我海门绝后。”
李时珍:“太夫人这话说得对。可看天命还得尽人事,一路小心为是。晚侄也得拜别你老了。”说着退了一步跪在了甲板上,向海母磕下头去。
海母拄着杖望着他跪下的身影,刚烈的人这时也滴出了老泪。
李时珍站起了:“老板!”
大船老板早就站在船舱门口,这时急忙走了过来,拿起了甲板上的雨伞和包袱。
李时珍:“扶老夫人进舱。我有话说在前头,一路上照顾不好,我可饶不了你们!”
那老板赔着笑:“李先生言重了,我们会尽心伺候的。”
李时珍又望向了海母,海母这时也深情地望着他。
李时珍:“太夫人请进去吧。”
海母:“你先走,老身只能站在这里送你一程了。”
李时珍不再说话,又深深一揖,转身向跳板走去。
明制处决人犯分为两种:一为“决不待时”,朱笔一勾立刻处死,又称“斩立决”、“绞立决”;一为“秋决”,便是在立秋这一天处死人犯,又称“斩监候”、“绞监候”。刑部定了海瑞死刑属秋后处决,这一天便是立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