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琼反驳说,王阳明并非只会空谈,我曾领教过他的心学。他要人在心上用功存天理去人欲,锻造强大的内心。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肯定是做事的人。他的确没有带兵经验,但巡抚南赣的人有几个带过兵打过仗?他之所以没有做事的激情,是因为他自龙场回归以来,他所担任的职务都是候补(南京官员),没有平台,何来激情?

朱厚照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王琼异常激动,胡子直抖。他想了想,问王琼:“你确定这人可以?”王琼坚定地点头。朱厚照在龙椅上伸了个懒腰,说:“好吧,就让他以都察院副院长的职务巡抚南赣。”

如果世界上真有“贵人”这回事的话,那王阳明一生中有两个贵人:一个是南昌城铁柱宫那个无名老道,他拯救了王阳明入世的灵魂;另一个就是王琼,他给了王阳明一个绝好的机会,释放了他的能量。

王琼和王阳明的关系在历史上并不明朗。王阳明在1510年末回北京时,王琼因得罪刘瑾正在南京坐冷板凳。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1513年末,王琼才被调回京城到户部任副部长。而这时,王阳明已回老家浙江余姚了。两人正式见面坐而论道可能在1515年,王阳明以礼仪部候补大臣的身份回北京述职。王阳明给王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阳明的老成持重、自制、气定神闲和言谈举止中不易察觉的威严让王琼断定此人必是大用之材。他对王阳明心学的兴趣并不大,只是对王阳明在心学熏染下练就的“不动心”状态大为惊叹。他对王阳明说,将来我在朝中有话语权时,必会给你个创造奇迹的平台。

王阳明只是笑笑,脸色平静。在此之前,他刚在南京讲“存天理去人欲”,这是理学家和心学家共同的使命。有人问他,既然你说天理都在心中,又何必用存?他回答:“天理是在我心中,但由于世俗的浸染和自己的不注意修心,天理虽然没有离开你的心,可却被蒙蔽了。我说,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你们把沾染到天理上的尘埃擦掉,让它回复本来面目。而我说去人欲,其实就是存天理,存了天理,人欲就没有了。一个人只要能恢复他内心的天理,那内心就必能强大。”谁都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人欲的人必然是内心强大的人。

可是,功名利禄的心是否是人欲,王阳明给出的答案很有机锋:那要看它是被你请来的,还是它主动来找你的。内心强大的人心如明镜,来了就照,去了也不留。

正在王阳明大谈“存天理去人欲”的时候,王琼被推上了国防部部长(兵部尚书)的椅子。但他没有马上践履对王阳明许下的诺言,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打算。他的眼光停留在大明帝国疆域图的江西南昌,眉头紧锁。

在南昌城,有位王爷,正带着高贵的微笑审阅着他的卫队。这位王爷就是宁王朱宸濠。按王琼的洞察力,他迟早有一天会谋反。他的计策是,要王阳明到江西去注意这位王爷。不过,朱宸濠毕竟是位王爷,在没有正式起事前,谁都不能揣度他要造反。如果王琼对朱厚照说,朱宸濠可能要造反,这是以下度上,是大罪。王琼没那么笨,他一年来始终在找合适的机会把王阳明这道防火墙插进江西。而很快,他就找到了南赣匪患这个机会。

王阳明接到朱厚照要他巡抚南赣圣旨的同时,也接到了王琼的私信。王琼在信中先是对王阳明夸赞一番,然后对朱厚照的浩荡皇恩表示高兴。接着他说,作为国防部长,他对南赣匪患深感忧虑。他希望王阳明能抓住个机会,创建不世之功。最后他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人。南赣这个非常之事必须要你这个非常之人来解决了。

王阳明接到圣旨和王琼的私信后,心动了。他毕竟还是个凡人,他把建功立业的理想埋在心里几十年,从未生根发芽,甚至都快要腐烂。他后来虽然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取得事功的理想,随心所欲地去传播心学,然而正如他所说,事情没有来时,人人都能稳坐钓鱼台。一个人是否成熟,要看他在面对事情时的态度。这个平台,他等了几十年,终于来时,他不可能不激动。他贪婪而不急躁地看着圣旨,最后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放下。慢慢地,他冷静了下来。

一旦冷静下来,他就把心思投入到如何处理这件事上了。一般人首先会考虑的是剿匪的难度,王阳明却没有担心这个。心学本身就是一门要人自信的学问,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剿灭土匪,所以他不会考虑这种不言而喻的问题。他想的是:“我不是皇帝忠实的走狗,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能皇帝说什么,我就屁颠屁颠地去做。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王琼的大力举荐,那个沉浸在紫禁城极乐世界的皇上会想到我?你固然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但不代表我就是随叫随到的小狗。况且,要我巡抚南赣是真的看重我,还是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是例行公事,那就是不重视我。既然不重视我,我将来的成果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瓜熟蒂落。”

但这些问题很快就被他驱逐出脑海。他不应该这样想,建功立业的目的是为一方的安宁,他是奔着拯救那里的百姓去的。他应该不为名利,只凭良心来做事。他的良心现在就告诉他,应该去实现理想,拯救万民。

但去之前,他必须给朱厚照写封信。这封信看着是谦虚,实际上却有两个目的:一是发发多年来不被重用的牢骚;二是试探下朱厚照,他是否真的就是朱厚照心中巡抚南赣的不二人选。

他上了一封辞官信。信中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尸位素餐,最近一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他的才能低劣,要他去巡抚南赣是误国误政。他又说:“任何人得了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官职,都会兴奋,我也不例外,可我真是担心自己干不好。如果在我当年意气风发时还有这个信心,可现在已入黄昏之年,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还说,“我提出退休,是因为我祖母年事已高,作为孙子,我应该在她有限的时间里陪伴她,送她最后一程。”最后他说,“我知道这是违反条例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封请求退休的信一上,他就从南京出发大张旗鼓地回浙江余姚。实际上,他在路上几乎可以用“挪”来形容。他走得难以置信地慢,几天时间才出了南京地界。他的目的太明显了:等着朱厚照的反应。

朱厚照的反应有点让人失望,他指责王琼,看你推荐的什么人啊!我没让他巡抚南赣时,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一让他巡抚南赣,你看他,居然要退休。左说右说一大堆,其实就是不想去,胆小鬼。

中央官员们起哄了,很多人已为自己对王阳明的分析得到证实沾沾自喜。王琼当然不能对朱厚照说,王阳明这是在发牢骚和试探。他只能说,王阳明是在谦虚,谦虚的人才证明他稳重,才能成事。那些给份工作就上的人,都是冒失的笨蛋。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就再给他下道圣旨,要他不要再谦虚了,马上去江西!”

王琼马上请求,希望皇上能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

朱厚照想都不想,说:“准了。”

于是,第二道圣旨到了王阳明面前:巡抚南赣等地,军马钱粮作战等事,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小事可自行定夺。

王阳明此时在杭州城,仍然没有回音。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了,他问王琼:“这老先生是什么意思?”

王琼回答:“事不过三。”

朱厚照耐着性子,发出第三道圣旨:你怎么敢以病为借口推辞本应尽的义务?如今南赣地区盗贼遍地,百姓倒悬于水火。你如果还拖拖拉拉,岂不是更加误事?赶紧去,不许辞职,不许推脱,钦此。

1516年农历十二月初二,组织部(吏部)的一封信几乎赶上了朱厚照的那道圣旨:按皇上的意思,王阳明不准退休,南、赣地方多事,赶紧去办事,用心巡抚。

王阳明长出一口气,对他的弟子们说:“走,去江西。”

本年十二月农历初三,王阳明离开即将春回的杭州城,走向那些活蹦乱跳的土匪,走向只有土匪才肯居住的原始森林,走向他多年以来企盼的刀光剑影的战场。

据说,王阳明从杭州出发前,他的一位道家朋友对人说:“王阳明此番前去,必立大功。”人问原因。这位道士说:“我触之不动。”

“触之不动”正是王阳明心学的目标,它是希望我们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时都应宠辱不惊,不因得失而动心。“不动心”也是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到江西剿匪这段时间传播的主要心学思想。黄宗羲说王阳明心学有三个阶段,“不动心”就是第一阶段。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发现来学习心学的人都有浮躁之心,所以要他们静坐以涤荡内心的欲望,使心保持一个澄净的状态。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心没有丝毫欲念,他讲“知行合一”,认为一个恶念就是一个行动,所以必须要静心。但他又担心弟子们把静坐当成目的,流入枯禅,所以提倡事上练。

这一切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让人“存天理去人欲”,去人欲的目的就是让人心存天理,有真理在心,就不会对任何荣辱动心。他以此希望人人都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任何事和物来触之,都不会因之而动。

也许下面这段记载于《传习录》中的问答可以让我们知道如何才能不动心,让内心强大起来。

弟子问:“这几年因厌恶学问,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念头。但是,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王阳明回答:“思虑念头,如何能打消它?只能让它归于正统。”

弟子问:“念头是否有没有的时候?”

王阳明说:“的确没有无念之时。”

弟子又问:“既然如此,因何说静呢?”

王阳明说:“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弟子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王阳明说:“没有欲念自然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弟子又说:“当用功收敛身心的时候,若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如同平常那样去听去看,只怕就不为专一了。”

王阳明说:“怎么能不想听,怎么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聋眼瞎之人。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去跟随它也就行了。”

“只要心不去跟随它”就是不动心。正是这“不动心”的心灵正能量,才让王阳明创建了光芒万丈的盖世武功。

第二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南赣剿匪

人性无法改变,却可以引导

1517年正月,王阳明到江西赣州剿匪。一年后,他写信叮嘱弟子们要全身心“存天理去人欲”。为了让弟子对祛除人欲的难度有深刻认识,信中有这样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心中贼自然是“人欲”,而山中贼则是南赣地区的土匪。

他说破山中贼易,只是为了烘托祛除人欲有多难,实际上,破山中贼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容易。

1517年正月初六,王阳明到达南昌。南昌官员向他递交了南赣地区的地理和土匪的详细资料。资料说,南赣地区山麓千里,崇山峻岭,洞穴密布,只有飞鸟能和外界沟通。这自然是土匪的安乐窝,因为官兵来时,他们能轻易地化整为零,官兵一走,他们又重新聚合。所以四省组织过多次围剿,但收效甚微。

该地土匪中有几个带头大哥:谢志山与蓝天凤(拥有江西赣州崇义的横水、左溪、桶冈根据地)、池仲容(拥有广东和平浰头三寨根据地)、陈曰能(拥有江西南安大庾岭根据地)、高快马(拥有广东韶关乐昌根据地)、龚福全(拥有湖南郴州山林深处根据地)、詹师富(拥有福建漳州大帽山根据地)。

不过王阳明遇到的第一个敌人并不在名单里,他的第一个敌人出现在江西万安,是一群水盗。

从南昌出发去赣州路过万安时,王阳明在岸上休息。他从岸边的商人聊天中得知,江上有一群水盗,商人们每次到这里都提心吊胆,很怕倒霉碰到水盗。

王阳明就加入他们的谈话说,我是中央政府里的御史,正巡抚此地,你们可跟随我。商人们很高兴,可马上又失望了,因为王阳明就带了几个仆人,没有卫队。

王阳明告诉他们,按规定,新官上任不得带士兵。不过,对付他们不必用士兵,有咱们这些人就足够了。

他的方法是,让商人们把各自的船插上官旗,敲锣打鼓,一字排开向前进发。

就这样,江面上出现了十几艘“官船”,锣鼓声震耳欲聋,气势逼人。到江心时,像是从江里冒出来一样,几艘破烂窄小的船挡住了去路。有商人哆嗦着说,这就是水盗的船。

王阳明走上甲板,对着水盗们喊话:“我是中央来的大官,是皇上要我来巡抚此地,你们居然在我的地界闹事,不要命了?”

说完向身后一指:“这么多官船,你们也敢劫?”

水盗们仔细辨认眼前的船只,模糊地认定是官船,又见到王阳明站在风里屹立如山,气场十足,纷纷跪在船上说:“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跑到这里为盗的。政府苛捐杂税太多,我们无法承受,还希望大老爷开恩。”

王阳明为了尽快到赣州办公,就打发他们说:“你们的供词我已知道,如果情况属实,等我到赣州后马上为你们解决。”

水盗们见王阳明说得一本正经,马上欢呼雀跃地让开水道,王阳明站在甲板上,指挥各商船陆续离开,走出很远,才松了一口气。

商人们说:“如果那群海盗识破了咱们,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阳明笑道:“他们只要一疑,这事就没有失败的道理。”

轻易化解水盗的包围,似乎给了王阳明一个好预兆。1517年农历正月十六,他抵达南赣巡抚办公地江西赣州,开府办公。他连一分钟都不休息,先是让人到南赣巡抚各管辖区传令:新巡抚王阳明已上班。与此同时,他在赣州武装部队中挑选了两千名士兵急行军先奔福建汀州,他随后即到。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福建漳州大帽山的詹师富。

在对詹师富采取行动之前,王阳明谨慎地“知己”。他发现自己一方有三个致命弱点。

第一,当地政府军毫无战斗力。原因是,接连不断的匪患使得当地政府财政枯竭,军费开支被严重压缩。身强力壮的士兵都去当了土匪,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病残。另外,他们和土匪打了多年交道,胜少败多,形成了“畏敌如虎”的心理。王阳明的应对办法是:从四省军队中拣选骁勇绝群、胆气过人的士兵组成一支兵团,日夜操练。

第二,政府里有敌人的卧底。这从多次的剿匪档案中就能看出,大的军事行动找不到土匪的影子,小的军事行动总遇埋伏,他得揪出内奸。

在之后几天的摸查中,他掌握了一位老吏是内鬼的充足证据。他把老吏叫到办公室,先是客客气气地和他聊家常,慢慢地过渡到政府事务,最后谈到了政府剿匪的事倍功半。

正当老吏侃侃而谈时,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山贼们如何知道我们的每一次军事行动?”这一突然袭击让毫无防备的老吏怔了一下,当他意识到自己已露出马脚准备掩饰时,为时已晚。

王阳明大喝一声:“你想死想活?”

老吏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正要辩解,王阳明又喝问:“为何做山贼的奸细?人证物证俱在,你如果等我拿出来,就晚了。还不赶快招了!”

老吏的心理防线被王阳明迅如闪电的组合拳击溃。他承认自己是奸细,请求王阳明放他一马。王阳明说:“你要戴罪立功。”

老吏问:“怎么个戴罪立功?”

王阳明说:“你继续当你的奸细,以后的情报由我给你,我叫你放什么消息你就放什么消息。”

老吏磕头如捣蒜,用良心发誓,一切听凭王阳明的安排。

王阳明再通过老吏的供词揪出了隐藏在政府里的多名奸细,如法炮制,把他们变成了自己传播虚假消息的话筒。

第三个弱点是,民匪一家。上山做土匪的在山下都有亲人。由于政府的横征暴敛,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做土匪的亲人,所以他们对土匪有深厚的感情,经常给土匪通风报信。王阳明的解决方案是:十家牌法。所谓十家牌法就是要每家把所有家人的个人信息(性别、籍贯、职业等)写到一块木牌上,挂在门口。十家为一牌,由指定的人当牌长,牌长手上有一份关于这十家的详细资料,这份资料甚至详细到这样的地步:谁家有残疾人,哪里残疾,怎么残疾的。牌长每天在固定时间挨家挨户查巡,先用手上的册子对照各家门口的牌子,然后对住户人口进行比照。有时候会搜查,一旦发现有“黑户”(没有在牌子上记录的人),立即报官。倘若这个“黑户”来路不明,或者就是土匪,那这家和与他编在一起的其他九家就要倒霉,受到处罚。所以,十家牌法的功利性就在于,它把每个人都变成了神经兮兮的间谍。

十家牌法制度看上去没有人情味儿,不过按王阳明心学的解释,它是激发人内心良知的灵丹妙药。王阳明说,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所以人人都担心被别人连累,如此一来,不用政府的命令,他就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去监视别人。而人人都有良知,良知告诉他,不能牵累那么多人,所以他们会拒绝土匪。即使土匪是他的家人,他也会想,为了自己的一个亲人,而连累了几十个人,良心实在不安。于是,他们会把藏匿于家中的土匪主动送到政府手中。

王阳明的这种解释是否合理,有事实为证。十家牌法施行后,南赣地区的土匪再也不能隐藏到人民群众中,他们的生存空间被大大地压缩,只能龟缩在山林中。

在大致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后,王阳明开始严肃地审视詹师富。与其他山中巨寇相比,詹师富是个小字辈。王阳明来江西的两年前(1515年),他才在绵亘数百里的大帽山宣布革命,不过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詹师富很有眼光。

1515年下半年和整个1516年,他粉碎了前南赣巡抚文森组织的多次围剿,创造了南赣地区山贼们反围剿成功次数的最高纪录,并且把根据地建在了大帽山子山脉的象湖山(福建漳州平和县象湖山),直到王阳明在汀州制订了围剿他的计划时,还没人打破他的纪录。

詹师富能创造多次反围剿胜利的神话,一靠地利,二靠奸细。王阳明虽然挖出了许多奸细,可还是有漏网之鱼。所以当王阳明在汀州制订计划时,詹师富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王阳明计划兵分两路,一路攻詹师富的基地象湖山,一路从饶平(广东饶平)北上配合。詹师富马上把他的人埋伏在官兵来象湖山的必经之地——长富村(福建漳州平和长乐一带),当官兵进入埋伏圈后,詹师富部队喊杀声起,然而经王阳明整顿的部队战斗力惊人,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丝毫不乱,仗着人多势众,向四面八方突围。他们不但撕开了詹师富的包围圈,而且掉头反包围了詹师富。詹师富招架不住,急忙跑回老巢象湖山。

王阳明刚得到正面攻击部队取得胜利的消息,那支偏师也把捷报送来了。王阳明兴奋异常,叫人备马,他要亲自上战场。这并不怪他,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些激动。

当他踌躇满志地走到广东一个叫大伞的地方时,突然一声锣响,四面八方冲出了黑压压一片人,王阳明带的士兵少,詹师富的伏军又是突然冲出,他措手不及,下令突围。

在突围混战中,他中了两枪,栽下马来。幸好护从给力,把他扶上一匹快马,冲出了包围圈。这一仗,他险些被詹师富活捉。

此时的王阳明狼狈不堪,他调转马头回汀州。一路上,他深刻地检讨自己,他发现自己太轻敌,这都是因为没有经验。他有了新的想法:我不应该在不擅长的战场上和敌人较量,我的特长在战场之外。

横扫詹师富

王阳明心学说的是,不要迷信自己的经验。世间一切瞬息万变,拿从前的经验对待新出现的事物是胶柱鼓瑟。尤其是当你面对新对手时,经验就是道教的丹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你于死地。詹师富很快就要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王阳明说他的特长不在战场上而在战场外,说的其实是帷幄里的运筹。他的运筹和其他军事家不同,他把军事打击放在第二位,放在第一位的是“攻心”。

他决定在詹师富身上实验。几天后,他把部队调到上杭(福建上杭县),以此为瞭望塔和跳板,创造机会给詹师富致命一击。在他聚精会神思考攻心术时,他的指挥官们却情绪低落。按他们的看法,此时应该撤兵回赣州,等待广东剿匪专业部队狼兵到来。

王阳明哭笑不得。几天前,他们在长富村打了次胜仗,战后欢呼声盖过天雷,而昨天的一场败仗马上就让他们变得像遭了殃似的。

果然如民谚所说,庸人一挫就馁,才胜便骄。

王阳明对他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应该立即提振士气再寻胜机,你们说等待广东狼兵,可是靠别人永远是不靠谱的。你们说敌人气势正盛,我们正应该趁他们取得胜利疏于防备时向他们进攻,怎么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后退呢?”

指挥官们齐声问:“计将安出?”

王阳明说:“詹师富现在巴不得我们撤退,我们就如其所愿传出消息,说不打了,今年秋天再来。他的那群间谍肯定会把消息传递给他。你们再把士兵们组织起来搞个联欢会,要搞得热热闹闹的,让他信以为真。当他放松警惕后,我们就奇袭他的基地象湖山,一战可下。”

指挥官们还有疑虑:“恐怕詹师富不会相信。”

王阳明看着他们,笑了笑,说:“他会相信的。”

詹师富的确会相信。他不相信王阳明,他相信他的经验。据他的经验,政府军每次来围剿失败后都会撤军,无一例外。他的经验信心百倍地告诉他,王阳明也不会例外。所以当他接到他的间谍们传给他的所有情报后,他坚信不疑。当他的间谍把王阳明正在上杭举行班师联欢会告知他时,他心底最后一丝警觉也烟消云散。他命人杀猪宰羊,抓起酒坛,庆祝他这次反围剿的胜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创造的反围剿纪录已经画上了句号。

王阳明派人日夜不息地打探象湖山的动静,最后,他得出结论:守卫松懈,詹师富相信了。一得出结论,他马上制订作战方案:兵分三路,于1517年农历二月十九趁着下弦月色衔枚疾走直奔象湖山。在距象湖山一箭之地会合后,王阳明向全副武装的突击队下达了攻击象湖山隘口的命令。进展异常顺利,因为王阳明之前的工作取得了成效,象湖山守卫松懈得一塌糊涂,突击队几乎未费吹灰之力便攻破象湖山隘口,双方就在山中展开惨烈的肉搏战。詹师富的手下在山中长大,山石林中跳跃如飞,如同从马戏团出来的演员。幸运的是,当时是黑夜,那些土匪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长处,只能与政府军短兵相接。一夜苦战后,由于武器装备上的巨大优势,王阳明部队将这些悍匪全部剿灭,控制了象湖山。不过在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詹师富的尸体。从俘虏口中得知,詹师富在乱战中已逃到可塘洞据点去了。王阳明下令对詹师富的所有据点全面扫荡。

詹师富的据点还有四十余处,战斗人员达数万,而王阳明的部队满打满算才五千人,力量对比悬殊。但詹师富的老巢被王阳明端了,气势和斗志受到严重打击。当他在可塘洞据点听到王阳明扫荡部队擂起的战鼓声时心胆俱裂。民间有句话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个团队的领导人如果胆怯,毫无斗志,那这个团队离瓦解就不远了。詹师富吓得魂不附体,当然不能指望他的守卫部队个个如天神下凡。于是,可塘洞的防线很快溃散,詹师富本人被活捉。

一个没有信仰支撑,纯靠利益(打家劫舍获得钱粮)结成的团队,一旦灵魂人物消失,它就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势必倒塌。王阳明剿匪部队如暴风扫落叶一样,在三天之内横扫詹师富四十三处据点。1517年农历三月二十一,詹师富最亲密的战友温火烧被王阳明的扫荡部队活捉。詹师富武装成为历史。

王阳明剿灭詹师富仅仅用了三个月,这一雷鸣电闪的速度把那些山中大佬们震住了。他们瞠目结舌,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认真研究王阳明。这位脸色黑紫、不停咳嗽的病夫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们通过各种情报渠道了解王阳明。有情报说,此人只是个教书先生,好像是讲什么心学的,没有作战经验,消灭詹师富只是他侥幸而已。也有情报说,此人外表忠厚,内心奸诈,不可不防,詹师富就是死在他奸诈的计谋下的。还有情报大惊小怪地说,此人是个半仙,因为他居然能求雨。如你所知,前两条情报都是假的,最后一条半真半假。

王阳明的确在求雨,而且成功了,但他不是半仙。1517年农历四月初,他从前线回到上杭。上杭当时大旱,王阳明心血来潮,突然就吃斋念佛求起雨来,第二天,上杭居然大雨。一个月后,他又和一个和尚在瑞金求雨,居然又得偿所愿,于是王阳明通神的名声渐渐在百姓中传开了。

过足求雨瘾后,王阳明将工作重点重新转移回剿匪。在对剿灭詹师富的军事行动的复盘中,他发现,政府军的战斗力已经弱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即使是他当初从各省军区挑选出的所谓精英,也不过是半吊子,因为他们缺少军事训练。他想到的办法就是后来清人曾国藩借以发家的“团练”,即地方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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